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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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郁礼听从紫鸢建议,指挥“孤儿军”打算退去同时,赤焰军已于眨眼间便被闾丘博容麾下的大军击溃了。二人不敢相信眼中所见,一时竟将后撤之事完全抛诸了脑后。
对于善于马战的草原人而言,失去了战马,便似被人削去了双脚。面对如铁板一块稳步进攻的关宁武卒,失去了速度优势的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抗,只能引颈待宰。
但将炎并不想就这样向命运屈服。他见败局已定,当即下令所有人护着身边的同伴,转而向着北方一片先民故城的废墟中退去,打算在那继续同对方周旋。
眼下,高举金罴王旗的武卒攻势正劲。郁礼同紫鸢只稍一耽搁,便已暴露了踪迹。二人眼睁睁看着列开却月阵的武卒径直朝自己掩杀过来,彻底打乱了计划。郁礼当场骂起娘来,却唯有无奈地喝令所有人原地死守。
大昕天子也未能料到,那些曾经骁勇善战的草原人,而今竟会如此地不堪一击。然而心中杀念既起,她脑海中便又忽然浮现出了锁阳关下,自己下令诛杀白江氏遗族的那一幕。此刻的她,只欲扫清阻挡在自己同先民力量之间的全部障碍,竟是连下三道急令,命大军将前方出现的所有人赶尽杀绝!
“卫梁军莫再向前!本将军不欲同尔等开战,但若不听劝阻,势必要让你们好好品尝一下蓝焰的威力!”
郁礼孤身一人,杵着宽背马刀立于阵前,冲百余步开外杀气腾腾的武卒高声喝道。但区区几声叫嚷,又如何能够阻住正全力冲锋的军阵停下?
而这,却正是他情急之中所设下的圈套。眼下在年轻的将军背后,是依托岸边高高低低的残垣断壁为掩护,藏身于阴影之中的八百“孤儿军”。守株待兔的他们手中,皆紧握着已填装就绪的火栓铳。仅剩的数百枚天火雷,也被分至打头阵的五十名死士手中。
关宁武卒见只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上前对阵,对于其发出的一番警告根本不以为意,更仗着自己手中的盾与身上的甲,擂响三通战鼓继续冲锋。见此情形,仿佛欲以一人之力螳臂当车的年轻将军,忽然将手高举过顶,进而重重挥下,用尽浑身气力下令身后的伏兵展开了齐射。
接下来,银甲银胄的武卒眼中所见到的,乃是郁礼身后黑暗中腾起的一朵朵橙黄色的绚烂火花,以及伴随那花朵的盛开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响声若雷霆万钧,又似野兽嘶吼。进入了射程的关宁武卒根本来不及弄清究竟是何物击穿了自己身上的重甲,便已被呼啸而出的弹雨击倒无数。
而这一切仅仅是开始。坐镇指挥的卫梁先锋营主将曾于煜京城下见过此般怪异的武器,却并没有下令大军暂缓进攻,而是打算趁着火栓铳填装的空当,让被打懵打散的武卒重又集结成阵,全力冲过这最后一段,以为这样便可长驱直入,令对方手中火器的优势转为劣势。。
然而他们却不知埋伏于自己前方的,不过是八百余名半大的孩子。他们更加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并非只有火栓铳这一件杀器。只不过,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年轻的将军见对方上钩,忽地转身倒拖着马刀向湖边的黑暗中退去。卫梁先锋营偏将见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认定对方的雕虫小技被自己识破后不敢继续硬碰,甚至亲自加入了战阵攻上前去。
然而,四周幽暗的角落里却是传出了一阵如群蛇起蛰般的“嗤嗤”轻响。紧接着,武卒们只见有数十枚闪动着微弱火星的东西被人抛入了半空,越过头顶,骨碌碌滚落在自己的脚边。
进而,蓝紫色的光焰刹那间爆发出来,就好似忽然迸裂开来的地面之下,由地狱之中射出的夺命的光。
只短短一瞬,近千名关宁武卒便被天火雷所引燃的冲天烈焰所吞没。高温先是灼伤了脆弱的人眼与口鼻,而后立刻将皮肤与衣物也烤作了一层焦黑的外壳。
然而即便如此,甲胄包裹之下的人体却依然难以停下,继续保持着冲锋的势头。硬而脆的衣物与皮肤当即便似一层树皮般自甲士身上撕扯下来,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筋肉。进而重伤者再次被天火雷席卷,彻底被烈焰裹挟进去,窒息、倒地、死亡。
高温,甚至将尸体身上的铁甲也烧作了通红的颜色。曾经刀枪不入的坚硬护具,如今竟变得如同烈日下的糖稀,融化改变了形状。
一时间,伴随着蓝紫色火焰而四起的巨响,令整个冰下的遗址也隆隆共鸣起来。
“那是——澎国的蓝焰?!”
隆隆声中,于军阵后观战的闾丘博容也被眼前所见的一幕震惊了,双肩一颤,却是当机立断地下令撤兵,进而怒喝道,“给朕将嬴壬带来!”
年过九旬,却依然满头黑发的澎国公匆匆赶来,对着大昕天子一揖到底,随即抬起的半张脸上,便犹如融化了的蜡烛一般,疤痕遍布:
“陛下宣老臣,可是为了前方战事?”
“知道便好。朕问你,那队人马所用的,可是你澎国的蓝焰?”
披着细鳞铠的闾丘博容厉声责问起对方。然而面对天子的责难,嬴壬却是表现得颇为平静:
“陛下慧眼。”
这样一番态度,令看似柔弱的女帝的语气也愈渐激烈起来:
“如此说来,前方那些负隅顽抗,欲阻朕去寻先民之力的,也便是爱卿此前同朕说起过的,那支抗命不遵的舰队了?”
澎国公依旧淡然地点了点头:
“由那位将军身着的夔蛟皮甲来看,应当便是了。”
“眼下你可有办法让他们立刻退兵?”
闾丘博容心中自是明白蓝焰的威力,也清楚自己麾下武卒的军心与兵力,知道若不立刻采取反制,或许便会在这里功亏一篑。于是不得不强忍住心中的怒火,继续问道。
未曾想嬴壬的回答却是一句比一句简短,一句比一句更令她抓狂:
“老臣无法。”
大昕天子的愤然之色溢于言表,终忍不住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口:
“所以如今嬴公手下将士同晔国贼人同流合污,忤逆犯上。朕是不是该严惩于你?严惩澎国!”
即便面对天子的震怒与几乎无可避免的降罪责罚,澎国公却是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似将面前满含敌意的威慑视若无物:
“若陛下欲法办老臣,眼下又何必宣老臣前来,直接在帐前斩了便是。”
“你是在求朕放过你?”
女国主猛然将手松开,直带得身上披的细鳞铠哗啦作响。澎国公却是不紧不慢地退开半步,行起了跪拜大礼:
“老臣不敢。只是恳请陛下,允许老臣将功折罪。”
一番唇枪舌剑,于情于理皆未有失的嬴壬不仅成摸到了闾丘博容的底线,更是借机给了对方一个挽回颜面的台阶。
大昕天子上下打量着这个昔日父亲的故交,自己曾唤作伯父的男子,清楚眼下自己唯一所能寄予希望之人便是对方,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慨然而叹:
“好吧,你且说说看,打算如何将功折罪?”
与此同时,随着阵前天火雷爆炸后四散弥漫的硝烟逐渐淡去,关宁武卒也仿佛在躲避瘟神一般,迅速后撤至五百步开外。
这反倒给了郁礼极大的信心。眼下的他重又拖着那柄宽背马刀调头,立于阵前打算继续向闾丘博容挑衅起来。在他的计算中,自己手中的天火雷至少还能挡下五六轮先前那般规模的进攻。而如今立于金罴旗下的军士不过三千余众,孰易守孰易攻,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但很快,他却是看到了对方阵中行出了一支由数十人拱卫的队伍。其中的甲士却并非此前冲锋陷阵的关宁武卒,而是与自己一般,身着夔蛟皮甲的澎国军。
还未见到嬴壬的面,郁礼便已猜到了来人是谁,心中不禁犹豫起自己究竟见还是不见。对方却是根本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还未行至跟前,便已派一名铺兵奔至阵前,传起了澎国公的口谕:
“澎国国主有令,郁礼将军北上寻路有功。而今先民遗城既现,望能君臣齐心,同取神力,共治天下!”
这样一道来自嬴壬的口谕,忽然令郁礼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怕这是闾丘博容设下的圈套,更担心在自己销声匿迹这么许多时日后,嬴壬是否能依旧保持着当初的那份信任。然而,当他看到那个同自己一样面目狰狞的男子自车驾内走出,带着颇具深意的笑容一步步行至阵前时,却还是下决心冒险去见。
“郁将军当明白寡人的心意。与其侍奉一个女人,远不如自己做皇帝来得痛快!今日之事,便只有你知,我知。如今寡人手中尚有足够补给,能够让你我取得先民之力后平安返回漛州,共治天下。而你心中也当十分清楚,凭自己眼下之力,即便能够击退闾丘博容,却也会耗尽手中仅存的筹码。”
澎国公的一番话说得开门见山,令郁礼不禁回想起当日,于澎国潮垒殿上向其借兵时,在对方眼中所见到的,对先民之力无比的渴望。而那眼神,对年轻的将军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曾几何时,他也曾无数次在祁守愚的眼中见到过那样的神情,那是种无法伪装,无法掩藏的,如饿狼、兀鹫般贪婪而狡诈的光。
或许正因于此,对方两次提到的“共治天下”四字,眨眼间便似带有魔力一般,令郁礼心动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看向了正同八百“孤儿军”藏身于残垣断壁之中的紫鸢所在的方向。
眼下虽看不到姑娘的脸,然而年轻的将军却是可以肯定,对方一定正在拼命地摇头摆手,让自己不要轻易便相信嬴壬。只不过这一次,他却是无比想要自己做一次决定。
因为,其实他同嬴壬与曾经的祁守愚一样,对权力永不满足。
“郁礼可以答应国主,自今日起,我同手下的八百‘孤儿军’悉数听你调遣!但也希望国主能够在功成之后,莫要忘了自己今日的许下的承诺!”
“一言九鼎!随寡人出征的澎国军如今仅剩一成。放眼这冰穹之下,唯郁将军一人,堪当寡人的左膀右臂!”
嬴壬呵呵笑了起来,却是笑得肆意,笑得张狂。然而,他背后的闾丘博容却并不知晓阵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远远地看见澎国公仅寥寥数语,便令此前同武卒以性命相博的年轻将军跪拜行礼,心中既有几分欣慰,又充满了不安。
“传朕旨意,命澎国公为先锋主帅,领麾下将士全力进攻晔国与狄人残军,武卒为其两翼侧应。今日日落之前,必须结束战斗!”
她话音未落,阵中的战鼓便又擂响了起来。隆隆鼓声里,角旗挥舞,甲士振臂。而所有人的矛头,如今皆指向了不久前刚刚败逃,此时正于影影翳翳的废墟之中藏身的将炎同祁子隐一行。
而对于此时的年轻和罕与晔国公而言,一味的躲藏,只能令自己被对方逐一攻破,直至全军覆亡。而眼下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破釜沉舟,在这座如巨石丛林般纷繁复杂的先民遗城中,搏出一条血路来!
两位昔日的故友同时转过头去,依次看向身后一路跟随自己走来,风尘仆仆的诸多将士。武士们则早已列队整齐,在那森严的军阵之中,还隐约有甯月、莫尘、冷迦芸等人的身影。
少年人重又看向了彼此,相视一笑后,异口同声地高声下令道:
“不成功,乃成仁!众将士,准备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