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幕 ? 混沌未凿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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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熹二年,七月初七。锁阳关内,灯火不明,人马齐喑。
本应是普天同庆,彻夜无眠的乞巧节,然而自前日煜京城内大火映天,足足烧了两天一夜后,闾丘博容不得不下令关内戍守武卒昼夜轮番值守,密切注视着任何出现在关北平原上的活物。
就在半炷香之前,一队骁骑卫护着自城中逃出的百余名贵胄士族逃抵关下,其身后还紧随着数百头张着血盆巨口的驰狼。然而,女国主却是下令关内武卒不得出手去救,更不可擅自打开城门。
于是,在群狼的嘶吼声与来人绝望的高声谩骂中,城头上立着的千余名当值武卒,眼睁睁看着一具具血肉之躯,在暗沉的月色中被尖牙利爪开膛破肚,啃噬殆尽。而后,他们终得令放箭,将毫无防备的群狼也尽数射杀于关下。
而今看着高耸的城墙下那一具具仍带着丝丝血肉的白骨,关内守将终忍不住走到国主身边,拱手行礼后,壮起胆子问道:
“陛下,方才驰狼距这些人尚有些距离,城头戍守军士又皆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您却为何下令不许搭救?”
守将虽如是说,两条腿却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似乎面前的女子,竟是比关外那些野兽更加可怖的存在。
闾丘博容只轻轻扫了对方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将军此问,是替城头这些将士们问的,还是替自己问的?”
女国主的语气间听不出任何喜怒,反倒令对面的守将愈发紧张了:
“末将此问只为自己,同城中将士们无关。”
“有胆有义,让你接替苻爱卿来做这关内守将,寡人并未选错。”
闾丘博容重又将目光远远眺向百里外煜京城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大火,“然而你是否想过,此前连苻爱卿都丧命于这些野兽的爪牙之下,眼下我们又如何能够确定,城门开启之后还能顺利将其关闭?”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守将还欲再言,女国主却是挥了挥手不让其再说下去,“此等动摇军心之言,今日只在你我二人间说说便算了,切不可再传出去。更何况,先前晔国那个小鬼派人送来书信求和,信中称这些巨狼背后或许有人指挥。无论此人是谁,皆是大昇朝自立朝以来,从未遇过之劲敌。如此,更需小心谨慎!”
闾丘博容一番话却是说得忧心忡忡。守将终于被她说服,闭口不再提城门之事,改换了话题又问:
“那眼下是否派遣使臣,北上同晔国商议结盟之事?”
“狼群已至关口,即便所派之人能活着抵达煜京城下,晔国那个小鬼也绝无可能继续留在那里苦等。不过这样也好,北境无大船,群狼也绝无可能经由海路绕过锁阳关。而我们脚下的这道关隘,便是如今唯一能够阻挡群狼,令其无法继续南进的唯一屏障。守住了这里,便是守住了卫梁,守住了天下!”
说到此处,女国主忽然顿了一顿,进而话锋一转:
“传我命令,立即遣使去南方四州七国,将煜京焚城,白江氏血脉断绝的消息昭告天下。同时知会诸国,我闾丘氏千百年前曾与白江氏同宗同族,而今更以一国之力死守锁阳关,护得天下子民无虞。寡人现以闾丘氏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接过关乎社稷与苍生存亡的千钧重担,于此关内称帝。再命各国即刻抽调精锐前来锁阳关驻防,统一听朕调令!”
闾丘博容说着,眼中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君临天下的模样。
“可若是诸侯国中有不肯从命者——”
听闻此言,对面的守将却不知自己该如何接话,过了半晌方才支支吾吾地道。
女国主见状微微一笑:“就算他们有那个心思,如今却有何人还怀着那样的胆量,又有哪一国还具备抗拒的实力?”
说罢她将手一挥,当即便有贴身护卫抬上一头驰狼的尸体。闾丘博容手起刀落,亲自斩下了硕大的狼头,将其提在手中向对方丢了过去,全然不顾滑腻的鲜血沾了满身:
“再多从城下尸堆里吊上几头驰狼来,让使臣们将带着狼头一并南下去见各位诸侯王。有些时候,亲眼所见,便是最好的说服!”
数日后,煜京焚城与闾丘氏称帝的消息,便自锁阳关下四散传播了开来。一时间,南方诸国皆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不出闾丘博容所料,其中的确有人不肯俯首称臣,当庭便欲斩了来使,但于见到了那一颗颗狰狞带血的狼头后,即便是最为耿直不屈的诸侯王,也不得不低头归顺,以求自保。
然而眼下,澎国王都临沧城内,刚刚才和颜悦色送走了御北使臣的国主嬴壬,当场将手中端着的一只七巧琉璃盅狠狠摔了个粉碎。
卫梁使臣初至时,澎国公也知道自己手中握有的蓝焰足以自保,甚至可同关宁武卒奋力一战而不至败落下风。然而待使臣说明来意后,嬴壬竟是比淮右、南华等国还要爽快,当即便对闾丘博容宣誓效忠。
然而使臣却并不知道,嬴壬此举实是被逼无奈。眼下澎国三成主力舰只同近一半的蓝焰,都已在月前被其亲手交给了那个唤作郁礼的少年将军。然而出海半月之后,那十余艘五牙舰便彻底断绝了消息。待得煜京战事正酣,天下为之惴惴时,嬴壬更数次以墨鸦传信,命其回防都城,却连派出的墨鸦都未能再见到。
与此同时,率领舰队一路南下的郁礼同紫鸢二人,却是驶过了天怒海峡,即将于五日后抵达晔国王都暮庐城下。
沿途,郁礼早已用自己的手段,于舰上寻得了一批出身贫寒,却极易被自己利用的死士。这是他从祁守愚身上学到的最为有效的驭人之术。而他则利用这批忠心耿耿的死士,于一夜之间便将所有澎国舰上的指挥使悉数除去。如今,这支名义上仍隶属于澎国的舰队,已然变作了一股只听命于这位年轻将军一人号令的可观势力。
沿途,郁礼同紫鸢知晓了祁子隐早已继任晔国公,更于今晨于下锚处的渔民口中,得知数军于煜京城下鏖战的消息。年轻的将军当即便欲加快北上的速度,担心随着战事的扩大,水路海路皆被阻断,妨碍到自己同紫鸢的计划。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其身边本一心念想尽快寻得先民之力的姑娘,却是逼其收回了成命,反倒调转船头,向晔国进发。
自祁守愚死后,晔国舟师便再无督军一职。而今尚未泊岸,紫鸢便已设法联络自己于莳华馆中结识的侍郎贾忠,各处游说,更说服了品级小上其一等的舟师统领樊真相信,澎国的确有意与其结盟,将千桶蓝焰作为礼物送至白沙营中,以示诚意。
是夜,营内各处却接二连三地传出惊雷般的轰隆巨响。樊真心下一凛,当即披上甲衣出帐,满眼却见青蓝色的火光四起。万万没有想到,那些澎国送上岸来的蓝焰竟会被人悉数点燃,将整个白沙营中泊停的晔国战舰摧毁殆尽。
樊真立时下令营内官兵救火,话音未落却被一人自身后猛地一击,当场双目一黑倒在地上。而后,一名身着澎国夔蛟皮甲,脸戴兽首面具的年轻将军走上前来。其身边,还跟着个团扇掩面的俊俏姑娘,正是随舰一同泊入营中的郁礼同紫鸢。
此时的岸边,也于爆炸后响起了震天的喊杀,战势却是彻底倒向了发动奇袭的澎国军。其人数虽不算多,却是胜在战舰一艘未沉。自船上射来的燃着蓝焰的火矢落在何处,何处便会瞬间陷入一片火海,即便提水去浇也再难将其扑灭。
加之白沙营内众将士没有丝毫戒备,偷袭伊始,甚至许多人连裤子都还未穿,便被漫天火雨烧死在了帐中。待其余兵将反应过来时,却已无力回天。即便可以在几名都尉的率领下组织起数十上百人进行顽抗,但面对已大举攻上岸来的澎国军,却已是杯水车薪,剩下的只有死亡与混乱。
冲天大火,映得海面与夜空一片诡异的青蓝色。而在这片曾经繁星璀璨的天幕下,紫鸢的脸上却是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两只映照着火光的点墨眼眸中,更射出了犹如毒蛇一般的狠辣凶光:
“杀了营内所有人,连一条狗、一匹马都不要放过!”
“紫鸢,如今晔国国主可早已唤作那个喜着白衣的祁氏少主了。”
面对这样一番命令时,郁礼却忽然有些犹豫了。
紫鸢转过脸来,鼻间重重地一哼,眉宇间写满了愤恨:
“怎么,你莫不是想说晔国已今非昔比,打算求我手下留情么?不过也难怪,毕竟当年你在这城里所过的日子,比我可要逍遥得多!”
“我没有!暮庐城曾经给予我的,远超它所让我失去的!只不过那个祁子隐——不是你兄长的朋友么?”
郁礼张口欲辩,不料对面的姑娘脸上却是露出了无尽的鄙夷:
“我一度还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没想到,竟会如此惧怕我那个生死不明,甚至如今连人都不知在哪的兄长!”
“我并非惧怕。只是担心紫鸢你如此行事,日后他将炎追究起来,会令你兄妹二人反目成仇,再无相认的那天。”
“那又如何?这么多年来,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深交,更无任何兄妹情谊。他的朋友,难道一夜之间便也成了我的朋友?”
郁礼还想再劝,可双瞳漆黑的少女却是不给其任何机会,竟是自腰间抽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柄短刀,轻描淡写一般在依然昏迷不醒的樊真颈上划过。刹那间,鲜血迸流,溅了她满身:
“再命一支千人队趁着夜色,以蓝焰轰开暮庐城大门——如此,毫无防备的晔国便是我们的囊中物了!”
紫鸢仿佛才是这支澎国舰队的统帅,一番喝令,身边的年轻将军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得拱手称是。
半日之后,暮庐城破。城中达官显贵,也被悉数押至二人面前,引颈待戮。
引澎国军入城的侍郎贾忠,正五花大绑地立于囚徒队中。待到此时,他方才意识到是自己色欲熏心,未能看透这个曾经的莳华馆头牌,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美娇娘其实心怀不轨,酿成了大祸。
贾忠却仍不肯轻易认命,央求押送囚犯的甲士引自己去郁礼同图娅面前,妄图凭借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求对方饶过自己性命。
谁知,紫鸢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倒命人将其斩断双手,再割去双唇与舌头,又剜去两只眼珠,随后将人绑在一颗巨石之上,投入海中溺亡。
“此举实难令城中之人真心归服,紫鸢你又是何必?”
郁礼见状,心下不由得也被如此血腥的手段震慑,偷偷将同伴拉至刑场旁劝道。
然而黑眼睛的姑娘却是理直气壮:
“何必?我下令剜去那贾忠曾色眯眯看着自己的双目,再割去其亲吻过自己的双唇与舌头,斩断那摸过自己的双手,有何不妥?否则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岂非太便宜了?!”
紫鸢说着顿了一顿,转眼看向了远处的暮庐城头:
“更何况,我几时说过想让城中之人归服的?这座城欠我的太多,今日终有了复仇的机会,我要让其中每一个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少女的一番话说得磨牙凿齿,恨不能生啖所有的仇敌。一旁的郁礼却是听得心惊胆颤,因为若是深究下去,那些曾经欺负过紫鸢的人里,自己也能算得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