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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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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刚过,拂晓未破,云蔽星月,天河暗淡。

高蠡奋力推开了早已封关起来的万年殿大门。

殿内早已为了即将到来的大典做好了布置。大红色的华丽织锦与盛满了名贵鲸脂的长明灯,交织错落地列于大殿两侧,勾勒出正中的一条通路。通路前方,便是那曾经光耀夺目,如今却似蒙了黯尘的,代表着大昇皇权的髹金盘龙椅。

殿外,已入梦乡的煜京城内,本来灿若繁星的万家灯火,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点,尚未熄灭。夜色如水,便若一条无形无相的银色长练,由殿门外撒将进来,却是让本应一片喜气的大殿之中,多了一丝幽怨悲戚的意味。

然而,即将登基的男子,却是直奔入殿,伸手扯下了悬于梁上的那些织锦帷幔,又推倒了数座足有一人多高的灯台。灯中的油脂洒在地上,映着殿外灯笼中的火光,化作一层五颜六色的油膜,逐渐散逸开来。鲸脂极易点燃,只消一点火星,便可于殿内引起熊熊烈火,将所有一切都吞噬殆尽。

高蠡身后跟着的内侍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得捏起了一把汗,却又皆不敢多言,生怕主子将心中结郁着的怒气统统发泄到自己的身上来,只得暗自命手下之人各持一块墩布紧随其身后,待高蠡走过便立刻冲上前去擦拭。

然而即便他们再怎么擦,却终究还是慢了半拍。越是用力去拭,地上滑腻的鲸脂便越是粘稠,在深灰色的铺墁石砖上,留下了了道道乳白色的痕迹。

高蠡很快便发现了身后尾随着的众人,突然停下脚步,厉声喝道:

“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

“高大人,臣下只是担心,如此会有隐患。”

内侍被吓得浑身一抖,却仍是大着胆子恳请主子住手。谁料其口中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有个屁的隐患!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本是为了明日迎娶新后。现在新后没了,还留着它们作甚!”

高蠡变得愈发疯癫起来,将手中攥着的锦缎与灯烛尽数朝侍从们的身上丢将过去,更抬高了嗓子嘶吼起来,声音却是已经破了:

“统统给我滚出殿去!这座万年殿、这座永旸宫是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地方!它们全都是我一人的,我想要如何,便就如何!”

内侍不敢再多言语,只得领着一干人等退出了殿去,确是没有走远,依然于殿门外紧张地探头观望着。

高蠡却再懒得驱赶他们,只是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恍若喝醉了一般,踉踉跄跄地登上高台,于那张无数人觊觎的宝座之上重重坐下。

“我立在这张髹金盘龙椅旁四十余年,如今终于能够坐于其上,为何还要听旁人来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是那白江氏禅位于我的,我便是这片大陆名正言顺的主人,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谁能阻得了朕?谁又敢在朕的面前说半个不字!”

说着说着,在殿内回荡着的癫狂笑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男子低沉而沙哑的抽噎:

“明日,我便得以将自己曾经幻想得到的一切握于掌心,也将拥有这个陆地王朝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即便如此,我却依然得不到所有人的心!本该成为新后的女子背叛于我,本该俯首效忠的诸侯不肯归顺称臣,得到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高蠡说着,竟是抬掌掩住了自己的面目,仿佛这些日子来承受的所有压力,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发泄了出来。

就在此时,却忽闻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自殿外飘进了他的耳朵。口中之言,却似故意说给髹金盘龙椅上的男子听的:

“即是如此,你又何必继续执着?反正这世间的繁华盛景、软红香土、朱甍碧瓦、画栋雕梁,最终皆会化作一捧无人识得的黄土流沙。即便强如先民,最终也不过如这世间的亿万蝼蚁,消散于时间的长河中,再也难觅踪迹。”

伴随着话语同时变得清晰起来的,是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那人缓缓步入殿门外灯笼照亮的光晕之中——竟又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昆颉!

“首座来做什么?仍是为了说服我,放弃这即将到手的帝位么?你做梦!”

高蠡并未睁眼去瞧,便已认出了对方那令自己极度厌恶的声音。

昆颉脸上依然带着那丝令人捉摸不透,却又不寒而栗的笑容:“所以,你既不肯听从本座命令,又为何强求他人听从于你?”

“即便此时,你仍不忘灌输这些诡辩之理!既然世间一切皆会化为浮尘,你又何必执意去寻那座圣城,去寻藏于其中的究极之力?你究竟想要从中获得些什么!”

高蠡放下遮住双目的手掌,却是再不掩饰眼神中那近乎绝望的凶光。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诸事不顺,很大一部分缘故,便是因为有面前这个试图掌控一切的男人阻挠。

昆颉脸上却依旧带着轻蔑:“自不是为这世间的权势与名利。这些东西于我眼中,不过如粪土一般的肮脏——可若是我允许你就此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之后呢?之后你是打算全力助我去寻先民遗城,还是打算背着本座,去独吞那藏于圣城之中的究极之力?”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顿,双目突然圆睁起来,语气间不容对方有半点机会辩解,“莫要以为,这些日子你同风未殊之间那些偷偷摸摸的交易,能够瞒天过海!你始终都想摆脱本座的控制,更觊觎着先民的力量,是也不是!”

见事态已然失去控制,高蠡也不愿继续在对方面前伪装下去,而是彻底撕破了脸皮,立于殿上咆哮起来:

“是又如何?我究竟做了哪些事,其实你早已通过安插的探子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对吧!今日你是来救自己女儿的吧?只不过顺便再将我这个不听话的执事长老除去!来呀,我可不怕你!”

然而,昆颉听其提到了自己的女儿,却忽然面露诧异之色,进而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个自己曾经的属下打算以此要挟自己,当即厉声喝道:

“看来你早已寻得了甯月的下落。若是早些知道她便在这永旸宫中,本座何必还在你身上浪费如此多的时间!”

见对方竟作如是反应,高蠡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中了风未殊的圈套。然而覆水难收,对殿上已经撕破脸皮的二人来说,眼下唯有先发制人,方能令自己不至落入败局。

既已动了杀心,他便也不再犹豫,当即抄起手边的一支烛台,狠狠敲在殿上用于宣臣子入殿觐见的铜锣之上。

响亮的锣音登时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进而,由殿门处汹涌而至的甲兵声响彻宫闱。只眨眼功夫,负责拱卫禁城的执金吾与戚殿卫便已闻讯而来,拉开阵势,足有百余众,将孤身立于殿内的昆颉密密层层地包围其中!

“你莫非是以为,这些陆上人的兵器能够伤得了我?”

昆颉重重地哼了一声,并未有什么动作,依然立于原地没有擅动。

“我早已于永旸宫各处布下了结界。而这万年殿内,则是结界力量最为强大之处!任凭你的詟息再如何厉害,如今也发挥不出任何效果,倒不如低头认个错,或许还能求朕饶你一条性命!”

高蠡也不甘示弱。虽不清楚如今对方法力尚余几成,却是先声夺人。不仅是说给冲入殿内的禁卫们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昆颉仿佛真的被结界所制,竟未立刻当众发难,而是将斗篷由头上除了下来,露出了那张清癯的面庞来,喃喃地道:

“你我二人之间太久未见,从前的情谊,都已经淡忘了。”

“莫要同我提旧日情分!朕知道,当初若不是你,我们一行中能够活着逃出沧流城的恐怕仅有十之一二。但过去的你,并不会将越来越多的秘密藏于心底,更加不会杀死自己麾下的肱骨,戕害自己的同族同胞!”

高蠡高声斥责起来,仿佛此刻,自己便代表了那些故去的同僚,正对面前的旧日统帅进行着最后的审判。

清瘦的男子却是不住地摇头,脸上流露出一副悲悯之色:“执法与执杖两位长老,并非本座所杀。还有那万千舍生取义的执火,他们皆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才会义无反顾地献出生命!”

“那令沧流城彻底毁灭之举又该作何解释?你不是口口声声称我等行事,皆要以族人性命为重么?朕方才得获消息,死于海底火山爆发的遇难者中,乃是有朕的父母亲族,以及尚未出嫁的妹妹!”

高蠡却并不买对方的帐,两只眼中冒出了复仇的怒火。旋即将手一挥,命左右军士列阵向前,以兵刃从四面八方抵住了昆颉的身体,竟是立时要置对方于死地。

这一次,昆颉没有再继续狡辩,而是仰天大笑起来:

“一口一个朕,你还真个将自己当做是这些陆上人之中的一员,当做是大昇朝的千古一帝了?!”

说话间,叛党首座的眼中突然发出了淡淡的蓝光。高蠡暗叫不好,然而想要出手阻止,却已错失了良机。

只见男子周身的那些兵器,眨眼便如阳光下融化的坚冰一般,慢慢变得扭曲、虬结,再难保持原先的形状,更不必说用来杀人了。

原来此前的一番话,不过是昆颉的拖延之计。而在这几乎不可能有所作为的时间里,其竟是利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小块玄瑰,令笼罩于万年殿上空的结界破出了一处足够自己施展的空洞来!

“给朕杀了他!立刻,马上!”

高蠡见状,不禁悔恨非常。所悔的是,自己不该刨根究底,去向对方提起那些多年来都不曾有,更永远不可能获得满意答案的问题。所恨的是,自己仍顾念旧情,对面前这个诡计多端的旧日上峰心存幻想。

然而面对昆颉强大的咒术,冲至近前的宫城禁卫只觉得身前好似有千钧之力袭来,伴随着敌人将两手向前轻轻一推,十数人皆被带得横飞出去,连人带甲狠狠撞在万年殿内那足需三五人方能环抱的粗大立柱上,直摔得筋折骨断,一命呜呼。

“本座既能破除沧流城中的结界,你所施于此的雕虫小技又如何能困得住我?”昆颉迈过脚下横七竖八的执金吾尸首,于殿内闲庭信步起来。而他周围那些手持利刃的禁卫,却是不愿落个当场毙命的结果,无一再敢越雷池一步。

“朕绝不会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拱手相让!今日你我二人中,便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万年殿的大门!”

高蠡也毫不示弱,将手中的烛台横持,便如一杆长枪般向前掷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在咒术的加持下,那烛台上竟是响起“腾”地一声,于半空中化作了一支火失,朝着对方的要害处狠狠扎去!

昆颉桀然一笑,火焰凌空撞上了其身前凭空冒出的一堵冰墙。冰墙瞬间便破裂成万千碎片,而那支火矢也彻底失了准头,铿地一声落在了地上,重又变作了一只早已烧得焦黑的烛台。

然而,烛台上燃着的火焰却并未熄灭,而是四散飞溅开来。地面上残留的鲸脂瞬间便被火星点燃了,转眼蔓延了开来,就好似以大殿为纸,描绘出一张闪耀夺目而又变幻莫测的图画。

“说得不错!今日你我二人中,便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座宫殿、这座王城!”

昆颉眼中也杀意毕现,口中振振有词起来。二人各自施展出全身解数,陷入了一场仿佛注定两败俱伤的恶斗中。而在强大的咒术之下,甚至连万年殿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然而在后世史书《世语录》中,对这样一个微妙时期,发生于高蠡这样一个微妙人物身上的这件大事,却仅有寥寥数语留下。据《大昇考异》所载:昭熹二年,六月初八,夜。永旸宫万年殿内,离火蔓延,死伤无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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