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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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晔国军冒失闯入林中的半个时辰前,那支来历不明的骑军,正匿迹于林中,仔细观察着外面渡口中的情形。
这支身披重甲,足近万人的铁旅,正是在将炎的率领下渡过销金河,一路南下,纵穿帝都高地的赤焰军。他们此次南下声势过于浩大,为避免被煜京守备过早发现,一直盘桓于城北百里外的戈壁边缘。
煜京其城,北、西、东三个方向均为一马平川的坦途,唯有城南依彤炎傍煜水,生有可供大军藏身的原始丛林。好不容易,将炎才于昨夜盼来了一场连绵的大雨,终于抓住机会避过了守军的耳目直抵煜水北岸,并遣斥候顺利混入了城中。
眼下,其军主要由牧云、绰罗、邑木与青兹四部的青壮男子组成。其中不乏有自此前对阵御北的战斗中活下来的老兵。他们每人身上只余够吃一日的口粮,身边却至少牵了三匹朔北骏马。依靠马匹更替,即便昼夜不停地赶上数日的路,这支潜入了大昇朝京畿腹地的骑军也仍有余力一战。
而今天色放晴,自密林高处落下的阳光汇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洒在军士们身上披挂的赤甲上,于影翳的林地间映出一片火一般的赤红。天刚蒙蒙亮,将炎便命军士们采集林间的藤蔓枝条将浑身赤甲略加遮蔽。可尚未等他们有所动作,便听林外战鼓隆隆,竟有两股浩浩荡荡的大军杀到。
年轻的和罕牵乌宸行至林地边缘,很快便于青黄交界的平原上看见了身着银甲,犹如一整块铁板列阵前行着的数万甲士。其阵中高举着的金罴王旗,彰显了来者正是卫梁的关宁武卒。而他们的对面,则是拱卫京畿的武卫大军。
这一发现,不禁令少年人心中颇感诧异,却又暗自有些庆幸——诧异的是,曾经大败铁重山,重创牧云部的关宁武卒,如今怎会向曾经誓死扞卫的大昇朝皇权兵戎相向。庆幸的则是,自己此番若再晚些动身,恐怕便会同这两支部队迎面撞上,面临一场无可避免的血战。
眼下他并非畏惧同敌军交锋,心中却是清楚自己此次南下,是在以整个草原的命运做赌注。在尚未探明甯月下落前,无论如何都必须低调行事。否则,仅以麾下区区一万骑军,即便他们中个个皆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也绝难在大昇朝的皇城下坚持太久。
林外的沙场上,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对阵的两股势力迎面撞在了一起,却是战了个旗鼓相当。一时间,龙首渡前这片高原黑土之上,恍若正有一清一浊两股奔腾的河水交汇在一起,却是泾渭分明,判若鸿沟。
举盾向前的折冲卫率先同武卒先锋遭遇。看似牢不可破的防线,片刻前才刚刚化解了卫梁阵中发起的三轮密集齐射。巨大的盾牌之上,如今便若刺猬一般密密匝匝地插满了箭矢。而距离他们仅数十步开外的卫梁阵中,也是同样景象。
眨眼间,由巨盾后伸出的矛戈长槊,便好似两头生着无数尖牙利齿的怪兽,彼此撕斗缠咬在一起,血肉横飞。
煜京武卫的这套阵法,正是来源于当年击退了铁重山的关宁武卒。六十年前闾丘博容的祖父闾丘德宗为保住关宁武卒兵权,不得不将却月阵法授予桓帝白江蔺冉,也因此悔恨不止,郁郁而终。
然而,他却仍为自己的后世子孙留了一手。所谓却月阵,乃是以三名甲士为一小队,每组一人执弓,一人持盾,一人使槊,再以成百上千这样的小队互为拱卫,组成犹如月牙一般的弧形阵法为要义。
然而此阵于进攻时却还有一层变化,唤作月轮阵。其阵将每三百人划编一队,队中以一百人举盾过顶,形成密不透风的一块圆形铁板。再以一百人执槊自四周盾板缝隙中探出御敌。最后以一百弓手于阵心盾板打开时远射。如此形成的巨轮密如铁桶,于各个方向皆可进退,可远攻可近战,消耗对方体力,直至敌阵破溃。
朔狄之乱时,面对的乃是蛮夷骑军,故而关宁武卒仅用半圆形却月阵以守为攻,还从未于人前运用过威力更强的月轮阵。而自那时起,此阵也便成为了卫梁军中密不外传的机密。
此时只听得阵上响起一通三长两短的鼓点,原本以却月阵前进的武卒先锋竟是突然变阵,竟犹如一只风火巨轮般于战场上旋转起来,前进的速度却是较此前更快。
见此情形,对面的煜京武卫不由得大惊,却不知该以何法破解,只得咬牙正面迎了过去。然而阵中军士皆以正面御敌,得不到丝毫喘息。反观卫梁阵中诸人则是张弛有度,进攻烈度丝毫未减。只一炷香的功夫,便已令折冲卫精疲力竭,连举盾防御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剩下引颈待宰这一条路。
紧随其后的武威、骁骑两卫见前军大败,也连忙依样画瓢般想要学着武卒的样子变阵,然而月轮阵所讲求的是高度一致的配合,非长年累月的训练无法成阵。武威、骁骑两卫阵型变至一半才发觉不对,仓促下令想要再变回去,却已是令不行禁不止,乱作了一锅粥。
关宁武卒却不再给对手继续挣扎的机会。人高马大的武卒,此时仿佛化身成一群彤炎山中噬人嚼骨的凶悍罴熊,所过之处,敌阵之中再无一人能活,只留下断头残肢,肚破肠流。
短短半个时辰,卫梁军便已追在战败溃逃的数千煜京武卫身后,继续向北进发。胜利者的喊杀与失败者的惨叫声渐渐远去,将炎却忽然听见身后赤焰军的营地一隅,隐约传出了阵阵刀兵相交之声。
一旁的蒙敦见少年人皱起了眉头,不等其开口发问便已抢先一步上前,似已久候了多时:
“启禀和罕,东面林中闯入一支来路不明的南人军队,似由龙首渡内逃窜而出,眼下已同右路军交上手了,但战况不甚激烈,便未及时禀奏。”
“另一只来路不明的南人军队?是卫梁主力派出探路的斥候么?”
将炎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继续追问了下去。
蒙敦摇了摇头,又道:“对方身着玄色重甲,看起来倒有几分似是晔国的舟师,甲胄制式却有些不同,更未见到任何海鹘旗号。”
“晔国军也来了?莫非那祁守愚也想借此机会,在奄奄一息的大昇朝身上分一杯羹?无耻!”
得知竟是晔国的军队,将炎当即火冒三丈起来。
雁落原与中原的来往本就不算密切,加之前些日子同御北交战,更是加剧了消息的闭塞。此时年轻的和罕尚不知晓祁守愚已然身故,如今的晔国乃是尊祁子隐即位为王。而他更加不知,眼前出现在林中的这支晔国军,正是由自己的昔年挚友所率。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即便时隔多年,但一想起当日于刑场之上向百里的惨死,以及自己心中对朋友的无尽牵挂,年轻和罕心中的那团怒火在瞬间便被点燃了。他二话未说便抽出了自己的啸天陌,振臂一呼,竟是亲自带领麾下赤焰军攻上前去。
祁子隐也并不知道面对的狄人首领,便是自己苦寻了多年的那个黑眼睛的少年。此时他刚刚利用林中复杂的地势抵挡住了一波猛烈的进攻,却见更多身着赤甲的蛮人武士大批涌来,意识到对方乃是下了决心,要将自己同麾下千人尽数歼灭。
可即便已身陷绝境,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人心中却依然汩汩搏动着热血,坚信自己能够活下去,脑海中更忽然响起了一句话:
“好风入怀天助力,扶摇直上步青云。”
这句话乃是许多年前,向百里于传授兵法时曾经告诫过他同将炎的先贤警句。青衣将军解释,行军打仗,便如御风展翅,如若执意逆风而飞,即便强如鲲鹏,也难免会失了方向。而若是能够顺势而为,即便以少御多,也未必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少年人从未觉得,自己会如此渴望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期盼着活到成功寻到甯月,救她出来的那天。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北方已经远去的卫梁先锋,又看了看正缓缓自锁阳关下开拔的其部主力,突然有了办法,高声冲身后将士下令道:
“走!离开林地,将这些蛮人统统引到锁阳关下去!”
就在龙首渡前已杀得昏天黑地的同时,距离战场并不算太远的官道上,几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正立马而眺,远远地看着沙场上空腾起的滚滚烟尘。
那是紧随卫梁大军身后得以顺利通过锁阳关的昆颉同其手下。而今他们胯下的坐骑似乎有些惧怕弥漫于空气中那浓浓的血腥味,不断地打着响鼻,却是被缰绳死死勒住了,只能以四蹄在地上烦躁地踢踏着。
昆颉见状却是大笑起来,抬手拍了拍马儿的侧颈:
“莫怕,莫怕!今日这些陆上人越是自相残杀,便越会对我们有利!只是没能想到,那闾丘博容竟会先发制人,逼得高蠡不得不下令封闭锁阳关城门,切断了自己同南方的一切来往。”
在他左近的,则是新近擢升的执法长老,名唤聂笙。他本是高蠡手下一名多年未得重用的执火,却是在此前入京时被昆颉相中,自此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见昆颉心情不错,聂笙便也接过了话茬:
“同样未曾想到,首座当年留在卫梁那座别院中的只言片语,而今竟会阴差阳错地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否则此前擎鹰山中的先民遗迹已然坍塌,眼下锁阳关通路若也彻底封闭,我等一时间便再无法北上了。”
不料昆颉听闻此言,却是忽然板下了脸来:
“你莫非当真以为,留在靖枢城别院中的那些卷宗,是因为本座走得太过匆忙才未能被烧尽的?本座有那样愚蠢么?”
“首座的意思是——”
聂笙忽然一怔,心中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敢再轻易猜测。
“若是将记载有火栓铳的卷宗都烧干净了,不给那闾丘博蓉留些甜头,又当如何令其对威力这般强大先民之力难以释怀?”
昆颉再次笑了起来,仿佛瞬间便已忘却了方才的不快,“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想要将其牢牢抓在手中。更何况,连自己的敌人都已经掌握的武器,以她闾丘博蓉的性子,又怎能容忍自己落于下风?”
“这些陆上人诸侯君王,早已被首座看了个通透啊!所以,那些蝠鸢制法,也是故意留给对方的咯?您——竟是早已算到了高蠡会下令封闭锁阳关?”
拍马之余,聂笙不禁萌生了一个新的问题。
“倒也并非是本座提前算计。不过我既已先将火栓铳的秘密给了高蠡,便不能再给卫梁同样的武器。否则双方于阵前交手过后,心下定会起疑,届时焦点若是全都落在了我们身上,岂非坏了大事。”
昆颉却摇了摇头,进而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卫梁既已替我们打开了北上的通路,那些筹备已久的东西,也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届时,那些至今还斗得你死我活的陆上人便会发现,无论他们之中何人胜出,彼此都再难逃被死亡吞噬的命运!”
说着他顿了一顿,将视线投向了远方那座已于这片高原上屹立了千年的皇城:
“倒是锁阳关通衢被切断一事,眼下本座也正想再去城中会会我们那位执事大人。听听他对此有碍我族大计的命令,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