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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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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熹二年晚春,雁落原终于迎来了冰消雪融。原本被一层厚厚的白色覆盖起来的草原,又重新露出了真容。碧空流云,春风拂面,仍顶着积雪的深褐色山脉乍看起来就像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却又好似远在天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始终都是那个模样。

草泊上游的亚古娜河,乃是草原人的母亲河。冰消雪化,河水陡涨。湍急而充沛的水流漫过河床,冲垮了原本就很浅的河堤,在由泥土与砂石构成的平原上,重又冲刷出一条崭新的水道来。

河流所经之处,不消几日便会生出嫩绿的新草。在人们尚未意识到冬去春来时,这星星点点的绿色便已经连成了一片片,进而染遍整个草原。

绒毯一般的草甸上,开着各色蓝的、黄的野花。蛰伏了整个冬天的野兔和旅鼠,于其间奔走跳跃,啃食着新鲜的草叶。地獭也成群结队地钻出了地洞,在阳光下慢条斯理地替彼此梳理着油光锃亮的皮毛。

就仿佛是不忍打破这春日的慵懒,偶有经过的赤狐与猞猁,也早已在别处吃得大腹便便,面对着满目猎物,甚至连去追的欲望也没有了,只是眯着双目躺在草甸上打着盹。

然而,天空中忽然掠过一个影子。放哨的地獭率先发出了尖利的叫声,而后,则是无数小兽被驱赶着逃往同一个方向。而在它们的头顶,则是一只俯冲而下的,褐背白尾、黑翼黄趾的虎头雕。

那雕体型硕大,双翅平展后足逾一丈。眼下其收拢双翼,以极块的速度贴着草尖掠过,两只粗壮有力的勾爪向下张开,好似两只夺命的铁钳。而它所扑向的猎物,则是一只膘肥体胖,已然避无可避的地獭。

只电光火石的一瞬,虎头雕重又将双翼展开,猛地向空中飞升上去。而其尖利的脚爪,则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地獭脆弱的后颈与腰背。

那雕于半空中以尖喙朝地獭的脸上猛啄了几下,登时便啄瞎了猎物的双目。地獭仍想奋力挣脱,然而即便其在重量上占据优势,却也早已没有了招架之力。

猛禽的脚爪深深嵌入了猎物背上的筋肉,更是深入椎骨之间。待地獭被松开后坠落回地面时,甚至连出声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

虎头雕以右足按住了獭子的脑袋,奋力撕扯开它的喉咙与肚腹,将最为肥美的肝脏率先吃下肚去。进而其抬起头来,昂首挺胸地看向远方。

空气中飘来些许炭火点燃后的淡淡烟味。伴随着一阵劲风,十数骑人马渐渐由地平线下冒出头来。只听一声唿哨响起,虎头雕立刻又抓起了鲜血淋漓的猎物,腾空朝那马队上空飞去,将獭子准确地抛入了一只网兜,进而落停在主人缠着豹皮护具的左臂上。

这队人马身上所穿的,皆是清一色的晔国制式厚铁甲。唯一所不同的,则是其甲并非是如晔国那般的玄色,而是犹如火焰一般的赤红。

马队由草原上疾驰而过,径直奔向位于草泊水滨大营中的千余座洁白的毡房。与此同时,十数艘悬挂着新月旗的平底大船,也正源源不绝地将其上运载着的铁锭与木材送上岸来。

这些船,皆是自澹口出发,一路沿着澹水逆流北上至此的。而千百年来,绰罗部也正是凭借着这条水路,用草原上的骏马与美酒源源不断地换取巨量的财富。

澹口乃是大昇朝境内为数不多的自由港,即便此前御北同朔狄相战正酣,港内的商人也无视禁令,依旧将粮食与布匹出售给任何开价合理的人。

货物刚刚自船上运下,便被径直送往大营之中的工坊内。工坊一侧,烧红的铁水被浇筑成铠甲同各色刀兵。而另一侧,锻造成型的武器则被送去巧匠的手中打磨开刃,甲胄也被浸入染缸之中,待再捞起时,已是一片丹朱。

这片营地,是月前方才于此地驻扎下来的。打从第一天起,营内的火光便未曾熄灭,通宵达旦。若是深夜从草原上朝着草泊的方向远眺,即便相距数十里,也能见到被火光映红的夜空。而向这些骑军发号施令的,正是不久前刚刚率军同御北飒雪骑进行过一场血战的,统领着这片草原的天合罕将炎。

“用来制作戎旃的料子,今日可曾送抵?”

黑瞳少年用流利的朔狄语问道。此时的他正立于中军大帐内,头也不抬地听人念起刚刚运抵的货物清单。在他面前的案上,则放着一张绘于羊皮之上,墨迹早已模糊不清的昶朔二州堪舆图。

“禀合罕,运送布料的船只半个时辰前已经抵岸。如今蒙敦将军正亲自率人卸货。”

前来传信的军士回话道,进而又问,“蒙敦将军还命属下询问,是否可命工匠以苍狼白鹿图腾制作戎旃了?”

“不了。苍狼白鹿,乃是牧云部的图腾——命工匠于旗上描绘一团烈焰。从今日起,这支赤甲骑军便叫赤焰军!”

年轻的合罕说着,抬眼朝帐外正渐渐成型的那支兵队中看去。

数千人中,不乏有须发已经花白的长者,更有甚至连配发的重甲都无法穿戴整齐的青涩少年,然而众人身上那股锐不可当的威风,却是分毫不弱。

任谁也无法想象,在与朔北交战中几乎消耗殆尽的牧云部铁旅,竟会以这样的方式,仿佛在一夜之间便尽数重生了。

“得令!”

对面的军士当即以右手抚胸,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然而还不等将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图上,图娅便已在元逖的陪同下入得帐来。

“德勒赫,大合罕吉祥如意!”

元逖口中说的虽是朔狄语,行的却是南人的拱手礼。而立在他身的图娅脸上蒙了一面薄纱,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究竟几何。

“你们来做什么?”

年轻的合罕只将头稍稍抬起,见来人是妻子,便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

“合罕于揽苍山下救了公主,她心中一直惦念自己还不曾有机会道声谢。”元逖仍将行礼的手举在身前,图娅却是一声不吭。

就在两个月前,将炎率领牧云残部由忽兰台出发,一路向北,终于在揽苍山南麓的一片避风的山坳里,寻到了早已在风雪中绝水断粮,几乎快要支撑不下去的图娅等人。

届时,留在公主身边的八百名铁重山已冻死冻伤近半,待其余人等回到草泊,便当即被将炎抽调,重新编入了这支赤甲骑军。自那之后,年轻的合罕便率军于草泊边驻扎了下来,也再未见过自己的妻子。

听元逖如是说,少年人脸上却是看不出任何喜怒:“救你本是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他说着便摆了摆手,示意对方无事便可退去。图娅见状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来,屈膝行了一礼:

“自御北退兵之后,你便从未回过忽兰台。此番又大动干戈,招募兵马,竟是连知会我一声也做不到了么?”

“此事本就与你无关。如今我招募的兵马,多是绰罗、邑木与青兹三部的族众。你便带着牧云部好好在雁落原休养生息便是——”

将炎仍毫无感情地应道。听起来虽像是在安慰对方,却是惹得图娅当即开口打断了他:“与我无关?你别忘了,时至今日,你我仍是夫妻!”

“既是夫妻,你便当听从我的安排,速速跟随元老将军回忽兰台去。眼下我须得为可能面对的大战做准备,没有功夫照顾你的情绪!”

年轻的合罕依旧冷冷地道,“若是觉得路途遥远,我还可从营中调配些给养,派一队骑军护送你回去。”

面对这样的态度,图娅终于愤怒了,又上前一步高声质问起来:“什么大战?如今御北既退,草原好不容易才得来了短暂的安宁,当是下令休养生息的时候,又怎能无端耗费精力,厉兵秣马,擐甲执兵!”

待走得近了,公主这才看到了案上放着的那张舆图。她诧异地抬起乌黑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夫君:

“你这是——这张图是哪里来的?”

将炎终于抬起了头,对上妻子的双瞳里却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这张图,是当年铁重山大举南下时绘制的大昇地形与关隘布防图。木赫将其交给了蒙敦,而今蒙敦又将图献给了我。”

“所以,你是打算领兵南下?”

狄人公主先是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你——莫非是收到了我以墨鸦送出的那封信,打算去寻那个红头发的姑娘?”

“你既知道,又何必多问。”

对此,年轻的合罕并未否认。图娅的气势却忽然便弱了下去:“其实,我本就打算待时机合适,便将一切都如实告诉你的。只不过此前御北进犯,生死攸关之局,我不想使你分心——”

“所以,你便可以将对我而言无比重要的信笺烧了?”

黑瞳少年也终于再按耐不住心中憋了数月的话,冲着面前的妻子喝道:“若是当真无意隐瞒,你又为何不在我于揽苍山中寻到你的当日便说出来,却偏偏要等到今日?至少须得告诉我月儿她是否安好,如今又在何处,这才是真的令我安心!”

“可我怕,我怕你知晓以后,便一心想着去救人,我——我是怕你在战场上,精神恍惚而丢了性命!”

图娅急着替自己辩解,未曾想却是说漏了嘴。只见她面前的少年人双目一横,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案上,一张脸已是急得通红:

“这么说,月儿她是遇到危险了?你可知人命关天,今日若是我没有提起此事,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隐瞒下去!说,现如今她人在哪里?!”

“她——她应当只是受困,并未遇到危险。将炎你相信我,千万不要冲动行事,以身犯险啊。

图娅彻底慌了,支支吾吾地劝道。可将炎却是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肯再让,继续厉声逼问起来:

“月儿究竟在哪?!”

图娅没有办法,只得如实说来:

“煜……煜京……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如今被人囚禁在煜京深宫。但她于信中说,对方每日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并无性命之忧……”

谁料将炎听闻此言,却立刻冲着帐外的亲兵高声喝道:“立刻传令下去,命各百夫长、千夫长率麾下骑士备好行囊,大军今日便将开拔,南下煜京!”

图娅见状,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哭喊着扑了上去,一把将案上的舆图攥在了手中,不肯再让夫君多看一眼:

“万万不可!百年前弘吉祖父以数万精兵围攻煜京,虽耗时数月便得攻陷,但究其原缘故,却是因城中断水绝粮,而非人力攻下!我答应你,定会竭尽全力想法助你救人,但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如今你想以区区数千兵力便深入昶州腹地,简直无异于飞蛾扑火!”

年轻的合罕看着面前哭得如同泪人的妻子,虽想开口安慰,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了四个字:

“把图给我。”

“我错了,将炎我知道错了!我求你,我求求你原谅我!”

图娅哭得跪倒在地,两只手将图捧在胸前,哀声央求起来。元逖见状于心不忍,走上前来扶住她的双肩,却不知该如何相劝,只得抬头看向了黑瞳少年:

“合罕,公主她只是一心希望你能平安,并无恶意。出兵并非儿戏,若烽烟再起,你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煜京足有十万之众的武卫十二军,而是所有宣誓效忠于白江氏的诸侯联军。”

其实,年轻的合罕也知道,老者所言不虚。然而甯月的安危,已不仅仅是他的一个心结,更是早已成为了或许此生都难以轻易放下的执念。而眼下,唯一能够令其获得些许安慰的法子,便只有亲自去寻。

将炎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从元逖手中扶过了图娅,将她搀至了一旁,柔声安慰道:

“南下之事,我心中自有分寸,更会事事小心,大可不必担心。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待我想法救出月儿,自会回来继续同你于这草原上厮守。但今日之事,若是想让我日后不要记恨于你,便切莫再作阻扰!”

说罢,少年人径直出帐,牵过门外拴着的乌宸,便率领着近万人的赤焰军,浩浩荡荡地朝销金河与藏刀岭以南的大昇朝边境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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