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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幕 ? 始料未及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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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春初的雁落原,白雪覆野,畜群蛰伏,本应是一年之中最为清冷,最为沉寂的一段时光。然而眼下,却变作了另外一番景象。

连夜由草泊出发的将炎一路东进,还未行至忽兰台坳口,马上的他便已看到前方半空中墨鸦群聚,浓烟四起。少年人心下一紧,忙又催马向前,全然不顾身后骑军大部是否跟了上来,更未曾有片刻想过自己的安危。

坳口前的路上,积雪早已化作了一片黄褐色的泥泞。泥泞中的脚印,更难以分辨究竟是人还是马留下的,但其中渐渐透出的一丝铁锈般的赤色,叫人越向前走,心情便越是沉重。

终于拐过了坳口,年轻的合罕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叫,旋即迅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而就在距离其不足百步开外的地方,一座高逾三丈,以尸体同泥土堆砌而成的塔状小山,便这样毫无遮拦地矗立在前。

那些尸骨皆是些战死的牧云部男子。将炎从图娅口中听说过,南人将这种东西唤作武军,乃是为了炫耀战胜者的武功,震慑敌人而作。此前他也曾于销金河沿岸,见过百余年前朔狄之乱时留下的武军。虽然年代久远,曾经高耸的武军已风化崩塌,可其中暴露出的森森骷髅,却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当年那场朔狄之乱,早已令南北二族间结下了难以抹去的血仇。即便时隔百年,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依旧有暗流涌动。如今御北大举进犯,正是其军中将帅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而在草原人的圣地中立起一座如此规模的武军,不仅是肆无忌惮的挑衅,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朔狄五部即将被彻底地征服。

很快,跟在年轻合罕身后的骑队也看到了面前的武军,同样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慑,脸上写满了惊惧之色。他们之中有人犹豫着打马上前,想要动手捣毁这处武军。然而,却被将炎下令阻止了。

“合罕,为何不准他们动手?”蒙敦有些无法理解少年人的做法,满脸质疑。

将炎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是勒转马头,朝着身后的队伍高喝道:

“我知道诸位心里,或许都在暗暗骂我这个外族人冷血,骂我不与你们同心同力。但你们须得明白,正是由于这些族人的牺牲,御北军眼下或许还尚未攻破忽兰台最后的防线!我们若是在此地耽误时间,便是在抹杀幸存族人的最后一丝希望!如若你们心中有怒火,便随我一道,将愤怒灌注在自己手中的刀上!我们不会在此停留,全速前进!”

年轻合罕一番话,似是将所有人都点燃了。军阵之中当即爆发出了一声声战吼,每个战士皆不再多言,只是紧紧握住了腰间的跨刀,面上的惊惧之色也已化作了无尽的愤怒。队伍由武军旁掠过,其中的每名骑手都向族人的残躯低头致意,进而猛夹胯下的坐骑,跟在将炎的身后狂奔起来。

然而,他们最为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甫入牧云部营地,战士们并没有迎来一场同飒雪骑的恶战,反倒看见破碎的帐房,满目的焦土,以及横尸遍野的老弱妇孺。

御北军将所有来不及逃走的牧云部族人尽数斩首,并就地焚烧。残缺不全的尸身遇火之后蜷曲起来,焦黑的皮肉互相粘连在一起,加之被冰雪覆身,根本难以分辨究竟是谁,也无从知晓究竟有多少人葬身于此。

“下令,所有人下马,不能让我们的人就这样暴尸荒野。另派几队骑兵四散去寻,凡遇武军者,尽数捣毁,就地安葬……”

黑瞳少年自乌宸背上一跃而下,却是难掩自己内心的不安——在此之前,他始终抱有幻想,认为无论战事如何,元逖都可护图娅避过一劫,但眼前草泊的情形却令他不禁担心,在御北势如破竹的攻势之下,即便如元逖这样的沙场老将,也未必能够抵阻挡得住。

很快,他的担心便应验了。于营地中央一堆无从分辨的尸体旁,少年人寻到了一小块未能完全烧尽的布料。那块料子鲜红如血,在满目焦黑中格外显眼。其上一角,还能看出以金线丝绒镶起的边饰。

将炎努力维系在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他双腿一软,突然在那堆尸体前跪了下去,双手抱头,仰天长啸:

“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却仍是一个人都救不了,救不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便如虚空之中探出的无数藤蔓,将他四肢百骸牢牢锁住,吸干了其身上全部的力量。而童年时目睹两亲与自己阴阳相隔的场景,也重又自记忆深处清晰地涌现了出来,恍若昨日之景。

待众人将遗骸尽数掩埋妥当,又已经到了夕照的傍晚。残云散净的空中,霞光隔着山肩洒向一座座无名野冢,就像是长生天正在召唤着他们。

此情此景,终于稍稍令四周的朔狄武士们平静了下来,于各处三五成群地升起了篝火,又掏出随身带着的肉干,就着融化的雪水囫囵咽下肚里果腹。

蒙敦受将炎命令,安排了数队斥候于四个方向轮番逡巡,以防飒雪骑偷袭。但其实二人彼此都心照不宣,此刻即便命令麾下将士好整以暇,以逸待劳,即便尚有万余人之众,可若当真与御北军短兵相接,士气低落的他们根本无法轻言取胜。

将炎独自坐在营地一侧,仰望着头顶上的银河发呆。此前,他还曾满怀信心地以为,自己这一次至少能够护得了图娅,护得了牧云部中的草原人周全。然而眼下,他的心中只剩下无尽的自责,更是彻底放弃了曾经的坚持,似乎心中那团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到今日的火焰,也即将熄灭殆尽。

朔北的夜空,似乎比他在大昇朝时看到的要更加通透,也离地面更近。而在天球上那两轮圆盘状的明月正中,还悬着一颗极为明亮的小星。

图娅告诉过年轻的合罕,那颗星,便是南人们口中所称的岁星。每隔十二年,其便会在天球上绕行一周后,回到清、浊二月间。在草原人的眼中,这颗星便是长生天的所在。它的出现,也代表着一个新的纪元即将到来。

不知那些倒在飒雪骑刀下的牧云部族人,此刻是否已经去往了那片极乐之地。也不知图娅与元逖老将军,眼下是否也正在那颗星上,看着自己。

黑瞳少年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前一片模糊,岁星与孪月也渐渐变得朦胧起来。他使劲咬着嘴唇,直咬到齿缝间传来腥甜的味道也不肯松开,却难以抑制自己不住颤抖着的身体。

“合罕,这里有萨尔哈,还有些肉干,你将就着吃下,可以御寒。”

蒙敦不知何时走到了独自一人的将炎身边。少年人不想让对方见到自己的失态,忙将头别了过去,偷偷拭去眼角几乎快要掉下的泪:

“就放在那吧,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即便他努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蒙敦却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异样,不肯就此离去,反又上前一步劝道:

“大合罕,这萨尔哈是武士们特地给您热的,若不趁热喝,等下酒气便都散了。”

“我说了,你放那便是!”

将炎提高了声调,语气间满是不容置疑。可对方却并不识相,竟是直接迈步走到了他的对面:

“大合罕,你莫不是在怀疑臣下,可能会在酒中下毒?”

的确,黑瞳少年一路上都对这个绰罗部的首领始终保持着戒心。此刻对方的这番话,听来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当即激起了其心中的一股无名的怒火。他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没错,我确是在怀疑!你别忘了,不久之前,你还曾伙同木赫一齐对牧云部兵戎相向。如果说此前你尚慑于木赫而不敢造次,但如今他已然身故,你还有何理由继续向我效忠?!”

“合罕,你这样一说,臣下的确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面对赤裸裸的质疑,蒙敦却也毫不避讳,“此前我的确是想,若能助木赫夺下天合罕的位置,我绰罗部便能从中分得诸多利益。那之后,我也没能料想到,元逖竟真的能从御北借兵来战,故而明哲保身,马上放弃了抵抗。”

“所以,你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除掉我这个坐上天合罕之位的异族人,再名正言顺地成为新的朔北之王,你又在等些什么?”

将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对方,似乎愈发迷惑了。

蒙敦的眼神却未作任何闪躲,反倒不怵不虚:

“合罕以为,臣下若当真这样做了,便能够服得了众吗?您虽是南人,却也是牧云部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草原人既已承认你是我们的大合罕,那便是众望所归。何况今日强敌当前,若我在这里动手,又会将自己、将整个朔北草原,置于何种境地?”

“可如今我已然是战败了的,甚至连图娅和雁落原都未能保住!”将炎早已心灰意冷,也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会突然发难,重又沉浸在了自怨自艾中。

蒙敦却是将手中的酒囊打开,咕咚咕咚地灌下两大口,随后又将其递到了年轻合罕的面前:

“而今有难的可不仅仅是牧云,更是世代在此生活的每一个草原人!我蒙敦首先是其中一员,其次才是绰罗部的首领!而今,我们需要的是天合罕带领大家继续战斗,更需要你先吃些东西,再仔细看看这封信。”

“什么信?”

将炎重又抬起头来,却见对方自怀中掏出了一枚小指粗细的物什——那明显是以墨鸦传信时使用的细竹筒。借着火光,少年人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封蜡,居然是代表着巴克乌沁家主的白鹿纹样,当即跳了起来:

“这封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半个时辰前,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墨鸦,带着此信落在了忽兰台隘口前的那座武军上,附近的军士们便将它送到了营中。臣下猜测,图娅公主与元逖老将军此刻,或许尚在人间——”

不等他说完,将炎便已迫不及待地将那细竹筒攥在了掌心。他将封蜡抠去,小心翼翼地从其中抽出一张薄若轻纱,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绢帛来,展开在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这封信确实是图娅所写,而且用的竟是大昇朝的文字。黑瞳少年从头至尾读了一遍,面色却忽地一变,又再次从头反复看了几遍,竟猛地将那绢帛团在了手中,作势便要丢入面前的篝火中。

原来那信竟是图娅于大营遇袭之时匆忙写就的。而其中所写,却是她于大战前,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见到将炎时,决定对其做出的一番坦白:

不久前甯月用鹉哥儿送来的信,竟是被图娅偷偷烧掉的!

“合罕,公主眼下究竟身在何处,又是否安好?”

一旁的蒙敦见合罕的表情阴晴不定,焦急地询问道。可黑瞳少年却是半个字都未同他说,转身便欲离开。

正当此时,一匹快马飞驰入营,口中还高声喊道:“向北二十里外的揽苍山下,有两军正在鏖战,或许是牧云残部!”

将炎当即便意识到,图娅或许便在那里,却并没有作声。蒙敦见此情形不禁又是奇怪又是焦急,一面命武士们速速上马准备出发,一面朗声冲年轻的合罕嚷道:

“大合罕!臣下虽不知那信中究竟写的什么,但若是此刻您不去救人,恐怕便永远再见不到自己的妻子了!”

听闻此言,将炎方才重又低下头去,将手中的那封信展开,端详着。犹豫片刻后,他才纵身跃上乌宸宽厚的脊背,用力拍了拍马臀,如箭一般朝天边那座大山脚下疾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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