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幕 ? 鹿与狼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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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行草靡,月照千里,雁落原上持续了整日的婚礼庆典已经渐入尾声。酒香与肉香仍在空气间弥散着。还有些不肯睡去的人趁着醉意,坐在火边哼唱着悠扬不知名的古调。
将炎独自一人游荡着。虽是大婚,可四周的喧闹似乎同他并没有半点关系。带着些许醉意的少年人刻意避开人群,不知不觉间再次踱回到了自己的帐前。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孪月,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了甯月那张笑靥如花的脸。黑瞳少年心中清楚,自今日后,自己将注定为了得到一些东西而永远地失去另一些东西,不由得长叹唏嘘。
谁知,其身后却忽然想起了一个洪亮的女声:
“南人小子就是狡猾,教人一顿好找!你都已经同我们古恩吉成了亲,又怎地将她独自一人撇在帐里,一声不响便溜了?能够迎娶图娅,可是这片草原上多少男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你却还不情不愿似地在这长吁短叹。真不明白古恩吉究竟看上了你哪一点好?”
将炎被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去看,见说话之人是于图娅身边伺候寝食起居的阿嬷乌仁,当即辩解道:
“我——我只是想在外面透透气——”
“透什么气呀,难道娶我们古恩吉还委屈你了不成?都什么时辰了,难道你打算将她一整个晚上都晾在帐中?都在等你呢,还不快些跟我走!”
乌仁说完,不由分说便一把扯住了少年的手腕,拖着他重新朝大帐的方向走去。
“等我?等我做什么?”
“你说要做什么!你们如今都已经是夫妻了,难道还要分帐睡么?!”
听将炎如是问,乌仁立刻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也不好用蛮力挣脱,只得顺从地低头跟着对方一路前行,很快便来到了图娅的寝帐前。
洞开的帐门前方,迎风飘扬的白鹿旗下早已围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皆是支持图娅的大小家族首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带了些醉意的笑,远远见到将炎过来,呼啦一声立刻全涌上前来,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
黑瞳少年被这么许多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忽见有张熟悉的面孔位列其中,连忙扭动身子挤到对方面前小声问道:
“老将军,怎会有如此许多人聚在这里?”
元逖脸上也满是笑意,就好似自己嫁女一般地高兴:“恩驸莫慌。这些家族都是铁沁王最为信赖的旧部。牧云部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婿入赘之夜,须得由父母亲族将其送入帐内,并于帐外守候整晚,以期二人能够顺利为家族留下薪火,延续血脉。”
元逖说着,将手中的烟袋在鞋底上磕了几下,抬手又使劲在将炎背后推了一把,三分玩笑七分叮嘱地道:
“公主她已经等了很久了,你快些跟乌仁进去便是,这次可别想着再溜了!”
在人群的哄笑声中,黑瞳少年有些尴尬地被乌仁领入了图娅帐内。空气中弥漫着氤氲的水汽,还点起了淡淡的檀香。帐中一片昏暗,只亮着几支暗淡的烛火,将炎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方才在缀满了轻纱罗帐的榻边,看到了一个端坐着的身影。
“古恩吉你怎地还没有沐浴更衣呀?沐桶里的水都已经冷了!我这就命人再去烧点,好让你们抓紧时间入洞房!”
乌仁快走几步,探手在帐房一侧的浴桶内撩了几下,立刻又回头瞪了将炎一眼,“都是因为你这个小子。古恩吉一句话都不肯说,定是生气了,还不快去哄哄她!”
“哦……”
黑瞳少年应了一声,缓缓走到了图娅身前五步开外的地方,却不知该自己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哎呀,南人小子莫不是个木头脑袋?面对这样一位娇滴滴的新娘子,连伸手去抱抱她都不会么?傻站着做甚,难道连这都要我来教你?”
乌仁看得心焦,又出声催促道,还伸出手欲上前去推。可她的脚还未来得及迈出,便听榻上坐着的少女忽然开口:
“阿嬷,不打紧的。”
“古恩吉,你可别太迁就这个南人小子了。如今他已经是我牧云部的恩驸,做事情可不能这么不着四六的!”
“阿嬷不急的,将炎他——只不过有些害羞罢了。我想先同他说几句悄悄话,你去替我将水烧了便可,不用一直在此侯着。”
图娅轻轻摆了摆手,却是示意对方离开。乌仁见公主坚持,也不再多说什么,招呼起帐内的侍女一齐将浴桶抬了出去,又顺手放下了帐前的厚帘。
“来我身边坐吧,站在那挺累的。”
图娅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身侧,轻声示意少年人过来。将炎稍作犹豫,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待坐下后,他脑中当即嗡的一声,脸上也不禁有些发烧,心跳很快变得急促起来,用尽浑身力气才终于压下了自己粗重的呼吸:
“你——想同我说什么?”
“明日,我便会向部众宣布,由你来做我牧云部的新合罕。”
虽然知道图娅与自己成婚,主要便是为了稳固巴克乌沁家的地位。可黑瞳少年却是半点也未曾想过,继承合罕之位的重担,竟会这样轻易被交到自己的手中,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先前的羞涩也登时被抛至了九霄云外:
“所以今日在典礼之上,木赫才会说他绝不会臣服于一个南人?他早就猜到你会这样做的,对吗?”
图娅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元逖老将军派出的斥候刚刚传回了消息,木赫回到草泊后已经有所动作。看来鹿狼两派间的一场大战,八成是难以避免的了。而眼下我们所能做的,唯有早作准备而已。”
“可为什么是我?你自己来做合罕难道不行么?”
“你是担心木赫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会让外面的那数万部众与为数众多的家族不肯听从你的号令?放心好了,今日你我的婚事,是由长生天,以及天上牧云部历代列祖列宗的英灵做见证的,他们决不会再反对。”
少女猜中了对方的心思,极力劝说起来,“朔北的这片辽阔草原,是一个只信奉弱肉强食的地方。你毕竟是个南人,根本无法理解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若是想在这片草原上得到众人的臣服,到底有多么艰难。就当是帮我一个忙,行吗?”
图娅话毕,少年人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突然,他的喉头动了一下,随后才像是破釜沉舟一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我们究竟需要如何准备?你又希望我替你做些什么?”
见对方答应,少女紧绷的五官终于舒展了开来,眼中也似乎因为对方的这番回答而充满了希冀的光:
“你学过武艺,应该也懂一些兵法吧?如今的铁重山只有区区数千骑,真的打起仗来根本难堪重用。我需要你尽快打造出一支足以横扫整个草原的铁甲骑兵来!不,不仅是我需要你,整个牧云部都需要你!同木赫的这一仗,我们必须要赢!”
狄人公主的表情凝重且决绝。见将炎重又陷入了沉默,她忙又伸出手来,摩挲着少年的手背:
“怎么,你觉得还有何不妥?”
此时黑瞳少年的心中却只是有些懊悔,悔自己当初没有跟在向百里身边好好学习兵法。如今书当用时方恨少,忽然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他明白,若是有朝一日同木赫开战,双方虽然乍看之下仍势均力敌,可对于现在满是老弱妇孺的鹿派而言,却是九死一生的困局。若是赢了,自是绝处逢生,不必多言。可若是败了,不仅自己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片草原,甚至可能会拖累外面那数万的牧云部众,还有面前的图娅一起陪葬!
但是,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选。少年人将纷乱如麻的杂念统统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翻转手掌紧紧捧住了图娅的手。此时的他,需要的并非是无休无止的担忧,而是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
“无论怎样,若是想要活下去,未来数月乃是摆在我们面前最后的机会,根本无路可退。你说的对,如果我们必须要打这一仗,那便只能赢,不能输!”
正当此时,帐外忽又传来一阵喧哗,正是乌仁同那几名侍女抬着沉重的浴桶回到了帐内。榻上坐着的二人见状,立刻松开彼此紧握着的手,仿佛做坏事被人撞破了一般。
“古恩吉,水已经重新烧得热了。你们还是抓紧时间入浴,之后好办正事。”
见少男少女窘迫的模样,乌仁同侍女纷纷掩嘴而笑。将炎侧目,只见不远处那只沐桶中热气翻滚,水面上还能瞥见几片入药用的花瓣,直熏得人浑身燥热,脸上烧得更加厉害了。
“你们俩继续,不要因为我们坏了兴致嘛。”
乌仁两只眼睛已经笑得眯作了一道窄缝。可她说完了话,却只是立在木桶边看着二人,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阿嬷,你……你这样看着我们,有点怪怪的……”朔狄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古恩吉,你不用我等在这伺候着了吗?”
对面的阿嬷显得有些诧异——毕竟这位公主是她自小亲手带到大的,这般事无巨细地伺候着,已然成了惯常。
“不用,不用了。我们——自己来便是。”
虽说是主仆,可图娅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如同一只家猫般轻柔。即便帐内灯火昏暗,将炎根本不用细瞧,便能看到对方业已蔓延至脖颈下的娇羞红晕。
有些迟钝的乌仁这才反应了过来,忙亦步亦趋地催促着侍女们自帐内退了出去。帷幕间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少年同少女两人面面相觑。
一番折腾,天色已渐破晓。原本一片漆黑的帐幕内,此时也隐约亮起了一层淡薄的辉光。
将炎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蹭地自榻边蹦将起来,拔腿便要朝帐外走:
“天已经快亮了,你好好休息。”
然而还不等他走出几步,便觉得腰带突然被一股力量给扯住了,随后耳中传来了图娅娇羞的声音:
“你不能走。如今整个雁落原上人尽皆知,你将炎是我牧云部的恩驸了。况且帐外有那么多人守着,还没等你出去便会被堵回来的。”
少年重新转过了身,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那你快去睡吧,我和衣在这地上凑合一宿便是——”
话未说完,狄人公主口中用细弱蚊吟的声音继续道:
“若是大婚之夜你我未能同房,明日我又该当如何宣布你继任大合罕一事?若是人心不稳,剩下的这些部众里又会走掉多少人?若当真到了那一步田地,我们可就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将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能听见耳中嗡嗡低鸣,喉咙里也好似卡了个东西,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少女的鼻息吹在自己的脸上。忽然,他感到对方的手触到了自己的腰间,本能地向后一缩,却根本无处可退。
恍惚间,黑瞳少年看着已经同自己成为结发之妻的女孩越走越近,将整个人都埋入了他的怀中。
少女紧贴在将炎胸前,浑身上下却也微微地颤抖着。然而他却紧闭双目,颇为痛苦地咬紧了牙关。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的,却是那个有些任性刁蛮,令他始终念念不忘的红发姑娘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