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香儿的病房日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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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3月8日
医大附属医院住院部神内四区
我很羡慕32床的婷婷,医生说她的命是捡来的,有人花了十来万都未必能治,她只用了四万多差不多就有望痊愈了。她入院已有三个多月了,做开颅手术把一头秀发剃光了,变成了一个“假小子”。天天吃药点滴,虽然现在她还会因为打点滴血管扎不进针头而杀猪般嚎叫,但是哭归哭叫归叫,针头一旦扎好了,便一抹眼泪又笑了,该吃吃该睡睡。有空闲了,便和她妈妈找病友们甩“老K”,上个厕所一路高唱“我们一起来摇呀摇太阳,不要错过那好时光......”
她妈妈“大嗓门”天天摇着“大哥大”往惠安家中汇报情况,女儿嗳一声哼一声都紧张得要命。她说,为了给婷婷治病,他们差点把套房卖了,还好婷婷的学校组织了捐款,缓解了燃眉之急。她时不时会拎一堆礼物去院长家拜访,还和特殊病房里的某局长夫人攀上了关系。
那位局长夫人看起来非常年轻漂亮,口才极好。她说她丈夫下过乡吃过无数苦,现在无缘无故得了全身肌肉萎缩,十分痛心。他们的儿子才十九岁,如今她老公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希望通过医学能发生奇迹。
我偶尔在走廊溜达的时候,好奇心驱使下也会朝那间特殊病房偷偷瞄几眼。透过那扇厚厚的玻璃门,能看见里面只放着一张雪白的病床,旁边放着氧气罐和心电仪,设备较普通病房高级许多。那张平坦如砥的病床上,几乎看不到有人躺在上面的轮廓,要不是他夫人三餐坐在床头旁给他喂饭,还真不知道里面住着一位病人。
有时,医生也会私底下发表几句牢骚:“住了快一年了,一天都要公费不少钱......”
而当我得知在我来之前,同病房里有个小姑娘刚入院就收拾行李回家去料理后事之后,对比之下心中难免无法平衡。
中午,婷婷又遭罪了,点滴针扎了快一个钟头,血流了好多,愣是找不到好的血管。难怪她每天那么多针地扎,已经没有好血管了。
护士没办法,只好叫来护士长出手,一听是32号个个“白蝴蝶”都头疼。病人怕扎针,护士也怕扎针。看她手脚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皮肤上好多青紫色斑点,真叫人心疼。
“啊——啊——”婷婷的尖叫声把值班医生、病区里能动的病号、家属们都吸引了过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最后,护士长给婷婷扎了头皮,用预置针可以维持七八天,少受几天疼痛之苦。
她终于不闹了。扎在右脑门上的镁针亮晶晶的,看上去挺搞笑。
“你有这么好看吗?”“大嗓门”对每个冲她女儿捂嘴笑的人开玩笑。
之前,我被婷婷的尖叫声吓得跑到阳台上。便站在阳台上趴着铁栏杆,看隔墙医大篮球场上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年轻身影,想到自己连路都走不稳还有医疗费,心底不禁隐隐作痛。
天空灰蒙蒙的,冰冷的风斜吹着细雨。
靠近阳台来自屏南的33号(之前的33号已经出院)天莲姐摸出来收衣服,劝我回病房多穿一件别着凉了。她因脑结核延误病情导致双眼视力已近半盲,还要坐在病床上给过来陪护她的妹妹天兰梳头。
莲姐入院的时候,医生嗔怪她把病情拖得太长了。哎!对于农村人来说,能住进这样的大医院,哪个不是病情严重得实在不行了才过来?而此时,往往家中已把钱花的差不多了。
她入院没两天,医生就过来催交医疗费了。她和妹妹叽里咕噜谈了几句什么话后,两人就呜呜呜哭泣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其他病号家属陪她妹妹天兰一起去打饭。回来时,天兰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满满的汤水,迈着小碎步,一滴都不敢洒出来,然后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我看见莲姐努力睁着的空洞的大眼睛里,闪着几丝兴奋的光。
下午,莲姐的负责医生过来查房,对她说:“你这样拖下去不行啊,得动手术。”
“没有钱......”莲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
“叫家里人尽量凑啊,我们最后没办法你只能回去。”女主任医生平静地说。
查完房后,一位年轻不经事的医生在一旁轻声发牢骚:“在美丽国,看病住院不花钱......”
那位女主任医生立马狠狠批评了他一顿:“在美丽国,没钱看病,早让人家丢垃圾桶里去了!”
1998年3月12日
医大附属医院住院部四楼
日子一天天在打针吃药中度过。每天早餐后,听见病房走廊上医生护士推动查房箱子的声音响起,病号们一个个都像小学生一样,坐在床上安静地等待白衣天使的到来。
婷婷能下地乱跑了,闲暇插着跟牛犄角似的镁管跟病人家属们聚众甩“老k“;莲姐天天挂生理盐水,偶尔挂上用遮光黑布裹住的一次性治疗的进口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吊瓶架上摇晃着一大半瓶剩下的药水被撤走——听“白蝴蝶”说是一种治疗方法,只能挂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二,又精又贵。
34床来自了位平潭的产妇,因为连生六子(五女一子)产后中风脑梗失语、智力下降。和大家熟络后,建瓯的白领阿姨问她老公:“你们为了生儿子生成这样,如果第六个还是女儿呢?”
“第六个还是女儿,肯定要继续生啰!”年轻的丈夫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是重男轻女!什么年代了,你们把女人当生育机器!”白领阿姨惊呼不已,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如接着闲聊中得知这对渔民夫妻论起来还是表姑表侄的关系时,更是惊掉了下巴:“简直就是乱了人伦。”
“互相喜欢就行了,有什么不可以!”这回轮到他“教育”她了。
下午,产妇的婆婆从平潭老家带来了一位神婆,私下里观察没有医生护士过来,便反锁好病房的大门,那神婆抽了根大中华后,嘴里念念有词,围着病床悄悄给她做了一场“法”。
我们都跟看戏法似的窃笑,不好发表什么意见。
入院以来,见了多次这人世间最直观的生死场,我的心境出奇地洪荒。病房里,其他病床走马灯似的换病号,我也跟上了婷婷脚步,渐渐混成了老病号。
我的屁股已经被“白蝴蝶”扎成了“蜂窝煤”,手脚的血管没有一处清晰的。“白蝴蝶”给我打针的时候,经常劝我:“要是疼的话就哭几声或者叫一下,没关系的,大人打这种针有时候都会哭。”
可是,我就是不忍心委屈人家“白蝴蝶”,情愿把自己的嘴唇咬破。有时候,我居然会自己感觉自己很了不起,别人受不住的我经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