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煎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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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空刚刚泛白,屋里屋外虫鸣起伏不休。随着火钳“叮”一声落在灶口的红砖上,阿嫲已麻利地熄灭了灶火。她反手解下灰布围裙,拢了拢银白的鬓发,从土墙壁的铁钉帽上取下自制的米口袋,领着同公鸡一起早起的孙女,穿过屋后幽深幽深正在“蓓笋”的荔枝林,抄近路爬上东一隆西一隆满是无主坟墓的草坡,再顺着招待所又高又长的花白色条石墙,走到部队服务社去买五斤米回来。
每年青黄不接、早稻未成熟时,这家人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既要想方设法节省口粮,又要卖东卖西去一斤一斤地买大米。阿嫲每次从墙上取下米口袋时,总是唉声叹气:“唉!……”
香妹从来没有问过阿嫲为什么,或者她不懂得问。她喜欢和阿嫲大手拉小手走在这条人迹罕至的林间小路上,轻步踩着清新的草地,仰头看着冰蓝的天空。
就这么往返走了个把月后,她们可以不用再隔上两三天便早起去服务社一斤一斤地买米了。香妹刚开始有些失落,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洋田里的早稻终于在农民们殷切的期盼中成熟了,在热汗淋漓的暑天里收获了。阿嫲整天乐呵呵地守在部队的柏油公路两侧晒稻谷,她赤着早已磨出一层厚茧的脚底板,来来回回地趟着铺得稀薄的稻谷,不时环望四周的天空,心里默念着:“天帝公保佑!稻谷得晒干!不能落雨!不能落雨!”
六月无好风,七月无好雨。暑天雷雨多,特别是午后天色一变,晒稻谷的人就得同时不时冷不丁泼下来的一场场“西北雨”打时间仗:芒草扫把唰唰唰扫起来,竹篾簸箕哗哗哗铲起来,大肚佛口袋噗噗噗装起来……
香妹丝毫没有被暴风雨来临之际的紧迫感所影响,她聚精会神地来回穿梭在道路两边高大的马尾松树下捡拾马尾松果,褐色粗糙、通体孔窍的小果实装了满满两裤兜。
“哗……嘎……”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从坡上疾驶下来,在吓呆了的香妹跟前紧急刹车。
带军帽的年轻司机,也吓出来一身冷汗。他从车窗里探出头,冲傻站在马路中央的小女孩喊:“不要命啦!”
“小张,不要吼她啦!看看谁家的小姑娘,大中午的在马路上耍,多危险!”坐在吉普车后排的中年橄榄绿说。
“估计是附近村里在道路两旁晒谷子的。”司机打开车门跳下来,很快发现不远处忙着收稻谷的阿嫲。见回过神来的香妹拔腿往阿嫲那边跑,他便猜出是谁家的小孩了。
“嗨!同志!”他以一种军人式带有生风节奏的小跑步伐,来到阿嫲跟前,礼貌地行了个军礼。
“同志,怎么了?”阿嫲双手端着装满稻谷的竹簸箕站起来,气喘吁吁地问,心里犯起嘀咕:“麻烦了,不让晒稻谷吗?”
“请问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你们家里的?”
“啊!”阿嫲赶紧把孙女拉到背后,满口本地话不停地点头道歉:“她,她做什么歹事情啦?她还是小孩子,不见怪不见怪……有什么大事,找我讲,找我讲……”
“同志,请您看护好您家的小孩,不要在马路上玩耍!很危险!”
年轻的绿军装威武笔挺地站在诚惶诚恐的祖孙跟前,讲着一口洪亮流利的标准普通话。虽然她们一字一句没全听懂,但是也能明白大概意思。
绿军装说完,转身小跑回吉普车旁立正,朝后排车里的人行军礼,叽里咕噜报告一通后,才上车按响了喇叭,“呼……呜……”转个弯开进司令部的大门。
同“西北雨”连续打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战后,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挑着一担担金灿灿的谷子到霞溪或者后卓碾米厂排队加工。回来时扁担上除了两袋白花花的新米,还有一小袋可以饲猪饲鸡鸭的谷糠。
新稻草煮新稻米,掀开突突起伏的松木锅盖,沸腾的白粥清香融满了整个灶间,飘入鼻孔,馋得人淌口水。阿嫲特意捞上一碗稠稠的、香喷喷亮晶晶的新米饭,没来得及炒菜配,香妹照样白吃得津津有味、喜笑颜开。
阿嫲和山里英则都在心里默默精心计算着这一季的收成和接下来的吃穿开销。算来算去,却总算不出个平衡来:加上山里英肚里的小家伙,统共一家五口,就俩人在村里分田,怎能不赤字?
立秋前后,早稻已颗粒归仓,也是布晚稻的时候。人们提来清凌凌的井水,把社员埕、尾厝的石磨冲刷干净,家家接龙磨米浆煎粿,算是对半年来辛苦劳作的犒劳和农作物丰收的庆祝。
大清早,阿嫲又领着香妹去部队服务社了。这次是去卖她抽空到林子里捡拾的小半袋青橄榄。回来的路上,香妹抬头奇怪地问阿嫲:“阿嫲,你是不是忘记买米了?”
“嗯,现在咱厝有米了,不用买啦!”
“哦。”
路过尾厝阿梅家的菜园子,见阿梅正在用菜刀割下一个金黄的大南瓜,抱在腰间笑眯眯地同她们打招呼:“今日做九秋,磨粿煎粿。你家磨米了没有?”
“哦,你看,忙啊都给忘记了!等下回去就浸米!”阿嫲回应着。
“煎粿得加点南瓜丝才好吃,等下到我家来切一块去。”阿梅拍拍腰间的大南瓜。
整整一天过去了,阿嫲似乎把立秋节气要煎粿的传统习俗抛到九霄云外。香妹站在门前的苦楝树荫里,看着陆陆续续端着脸盆、提着水桶的婶娘们说说笑笑经过她家门口,到附近的石磨去推磨浸泡了半天的新米,汩汩接出一桶桶乳白色的米浆。她歪着小脑袋,咬着食指头,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着传说中煎粿的味道。
傍晚,袅袅的炊烟飘荡在荔林掩映的小村上空,家家户户又开启了呼鸡唤鹅、课儿训女的惯常模式。
煮好晚饭,阿梅起好鼎,叫女儿阿美看着灶膛里的慢火,自己喜滋滋地举起瓷油壶,把新榨的花生油绕着圈从鼎壁缓缓倒入鼎底。待油温逐渐升高、“哔哔啵啵”响起时,用饭勺舀起夹着橙红色南瓜丝的白色米浆,均匀摊在鼎壁和鼎底。煎熟了一面,再挥菜铲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煎另一面。
“哇!阿妈,今暝煮什么好吃的?”整个暑期疯玩得跟个小黑人似的大头,使劲嗅着鼻子流着口水摸进了灶间。
“去哄阿狗!你不会没有吃的!”阿梅笑着对儿子说,“手哪里去摸得乌糟糟,要吃赶紧去洗干净!”
很快,不用呼唤,寻着煎粿的香气,一家五口围着大汤盆你一箸我一箸吃了个底朝天。大头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怪母亲:“怎么不多煎一点呢?怎么不多煎一点呢?”
“哼啊,给你吃饱!”阿丰轻轻扇了儿子一个脑瓜仁。
阿梅舍不得洗掉汤盆里残留的油渍,拿去盛了两勺稀饭,拌吧拌吧,咕噜咕噜喝掉了。
山里英一家人正要吃晚饭间,忽然,刚从田里插完秧的大伯父趿拉着磨破了后脚跟的人字拖、卷着沾满泥点的裤管,端着一碗冒着热气、香喷喷的煎粿,从外面急匆匆迈进了屋子:“来来来,吃煎粿,吃煎粿……”
这碗煎粿是香妹平生头一次、也是这辈子觉得最好吃的煎粿。
次年,村里重新组织分田分山,香妹和襁褓中的阿弟也有份额。几年后,农科所相继推广袁隆平、谢华安研发的几个品种的杂优水稻,粮食翻倍增收,终于解决了百姓的温饱问题。衷心感谢袁隆平和谢华安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