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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荔枝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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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前后,稻谷渐黄,荔枝飞红。

一泼泼午后的雷阵雨,浇得林间吱吱吱的蝉鸣,越来越高亢。隐约在枝头的荔枝果纷纷炫着枚枚烈焰红唇,露出庐山真面目。那些估花定树的承包商们因为估值水平的高低,便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一放暑假,荔林里的孩子们乐得撒欢儿了。

吃过早饭,他们纷纷提着小篮子或者塑料袋,或独自往来,或结伴而行,到荔枝树下捡拾掉落的果实,搜集好后卖给烘荔枝干的商贩。为了这个季节性的意外小财,甚至很多大人不顾白天农活的劳累,半夜也会强打精神提着番仔灯或手电筒到荔园里去搜寻,胆大的孩子还会跟着去。

当凌晨两点多,疲惫的阿丰带着睡眼惺忪的儿子大头点着番仔灯,钻入屋后的黑暗中寻找惊喜时,阿美却从来都不肯去。因为她害怕看夜幕里林间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亮光,总怀疑会不会是传说中那些无主坟头飘浮游走的鬼火。

其实,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此时的荔园是热闹的。丰产的荔枝树下,随处有人家于果蒂头初红时,搭上临时铺盖看守着。而当你听见微风过处,“咚”一声,循声瞧见一点静静地躺在草丛或田沟里的红色身影,环顾四周无人而沾沾自喜时,或许早有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在你前头下手收入囊中了。抑或是一两颗令人垂涎欲滴的新鲜果实沐浴在圳沟的深水中,又没有捕网可捞,急得直跺脚却也只能望“红”兴叹了。

有时可能还会引发争执,大人倒还能按捺下怒火,孩子就未必肯了。所以,为了争一颗荔枝,遇上双方好胜的孩子,互相谩骂,乃至肢体冲突便是司空见惯的常事。

午饭后,山里英喂完池塘里的鸭子,顺便到林子里去巡视自家的果树。今年荔枝丰产,村民们高兴,都希望能卖出好价格。

在一棵挂满累累“红玛瑙”的早花荔枝树下,山里英碰上了坐在破竹床上看果的文生嫂。文生嫂很有礼貌地朝她点点头,微笑着说:“巡荔枝啊!过来坐坐吧!”

“嗯!好!真热呀!”山里英答应着,走了过去。

中午的林子除了蝉噪,没有一丝风,蜿蜒曲折的圳沟底静静地流淌着细细的清水。文生嫂把树下打扫得很干净,还用落叶燃了一小堆袅袅的烟火驱蠓蛄。

“啊英,几个月啦?”文生嫂看着山里英微鼓的腹部问。

“有五个月了吧。诶,文生嫂你最近越来越廋了。”山里英在她身旁坐下,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反问她。

“有吗?”文生嫂笑笑。

“好啊,两个偷偷讲谁的歹话呢?”

从荔枝树旁边甘蔗林的田埂上“刷拉拉刷拉拉”一前一后闪出两个淡黄色和米白色的身影,吓了她们一跳。

“我说是谁呢?碧莲跟阿琴啊!讲你碧莲的歹话呢!”

午饭过后,碧莲扛着锄头打算出来给自家培完土撕完叶的甘蔗林引水灌溉,碰上出来拾荔枝的初中生表妹雪琴,便一同进了林子。

碧莲肩上荷着锄头,走到不远处的圳沟岔口,弯腰挥锄掘开泥土引水。看着清水顺着小水沟迅速蔓延开来,追逐着汩汩汩汩冲向自家的蔗田,她乐呵呵满怀期待地望着不远处的翠帐。

初中生雪琴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袖衫和一条粗黑布裤子,手中提着一个布缝的小米口袋,滴溜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四下里搜寻草丛里的红色身影。

“你们过来歇歇一下嘛!”文生嫂朝她们招手。

“快说,方才讲什么悄悄话?”碧莲把锄头柄靠在树头上,笑嘻嘻地向她们走过来,一屁股倒在竹床上,竹床咿呀呀晃动了好几下。

“哎呦,你给我轻点,要塌喽!”山里英赶忙用手撑住床,笑着故意嗔怪道:“你看你表妹阿琴,多文静!”

“哈哈哈哈哈!她是读书人,我是农民猴,哪能比?”碧莲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拉过表妹雪琴的手,对她们说,“你们看,十指短肥,蛋蛋的,手窝又深,标准的好命!”

一番有理有据的点评,雪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碧莲啊,你看文生嫂是不是廋了好多?”

“嗯嗯!”碧莲把嘴张得大大的,从头到脚打量了文生嫂好几遍,有点奇怪地问:“文生嫂,你是最好命的人,公婆是九华农场的职工,老公也有工作,全家人都是吃国家粮的,也没有妯娌长短,怎么给人看着是给饿得跟五八化一样?”

“哼啊,文生嫂去年刚嫁过来时多水灵,看新妇的人都说水得跟画上的一个样呢!”雪琴也盯着面黄肌瘦、眼眶塌陷、眼圈黑得跟大熊猫似的文生嫂问,“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赶紧去找先生看一下!”

“碧莲,阿琴,你们傻不傻?”山里英笑着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碧莲的额头,转身问文生嫂:“老实说,是不是有贵了?”

碧莲羞红了脸,从竹床上跳起来,轻拍了一下山里英的肩膀,故作生气地骂道:“我又没结婚,我啊知?”

雪琴抿着嘴微笑着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捡拾的半袋荔枝,一语不发。

“算了算了,我们不跟那俩有馅儿的计较!”碧莲搭着雪琴的肩膀,笑得弯了腰。

“你看你看,她还故意装作不知道!”山里英指着碧莲打趣着:“连五八化都知道。我都还没出生呢......”

文生嫂一动不动地坐着,苦笑了几下,任她们叽叽喳喳地打闹着。

忽然,她站起来走到树冠边缘,踮起脚尖折下一串红猩猩的荔枝,放到她们眼前,说:“古人讲,小暑小吃大暑大吃。一起吃吧,来来!”

山里英、碧莲和雪琴都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把手藏到背后去。山里英瞪圆了眼吃惊地问:“你不怕你婆婆知晓得?”

“怕什么?呵呵。”文生嫂坐下来,将一颗颗红艳艳的桃心型荔枝剥开,露出沁人心脾的冰肌雪肤,轻轻塞进她们每个人的嘴里。她一边剥一边缓缓地说:“阿英做娘底了,多少有亲娘帮衬。碧莲阿,也该许人了,婚姻一定要自己做主哟。还有阿琴,你最有前途,阿紧读书,考中专、考大学,有工作,自己挣钱,独立自主!”

“你今天是怎么了?”

在荔乡,村民们平日连捡拾的荔枝都舍不得吃,文生嫂监守自盗的行为,着实令人大惑不解。

夕阳西下,余热未减。文生嫂迈着无力的双腿回到家,扫好庭院中曝晒的黄豆和花生,蹲在地上一簸箕一簸箕装入麻袋,提到灶间的碗橱下。再从水缸底舀了满葫芦瓢的水,憋足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个了精光。她擦了擦嘴,习惯性用眼角的余光扫下碗橱上的锁,鼻子一酸溜,四行泪水直流。

她揉了揉双眼,省了下鼻水,从刚收起的麻袋里抓了一把生花生,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就着淌过唇角的泪水,倒也嚼得清甜咸香。

“哎呀,你你,那花生还是青的,不能吃的!”文生从供销社下班回来,立好自行车,走进灶间,看见妻子在吃还未晒干的花生,似乎在责怪她的不懂事。

“文生,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我们离婚吧!”文生嫂“扑通”一声跪在了丈夫面前,泪流满面。文生扶起妻子,心疼不已,眼里噙满泪花,却自顾呆呆地站着叹气。

“两个躲灶下做什么呢?”文生妈从附近九华农场收工回家,看见儿子儿媳在卿卿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铁着脸吼着,吓得夫妻俩一哆嗦,赶紧分开了。

“还不快去煮饭!柴没砍,树叶没扫,水也没担,我看明天用什么煮饭!”说着从裤腰带上解下一把用红色毛线绳串着的钥匙,“啪”地丢在了灶台上。临走不忘扭过黑铁一般的脸,继续问:“菜有浇无?”

这一顿晚饭,文生嫂只喝了一碗稀饭,等想再端过去盛时,锅里已经见底了。

洗刷过后,夫妻俩前脚刚进房间,文生妈后脚就抱着一卷半旧的草席,跟着推门进来了。

“我,我,我去尾厝看荔枝。”文生重新穿上刚脱掉的一只黑凉鞋,慌慌张张离开了家。

文生妈把草席往地上一铺,躺在上面摆了个粗壮的“大”字,很快就鼾声如雷。

过了小暑,村里传开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文生和文生嫂离婚了!”在那个年代,离婚得是天大的事情啊!无论什么理由,被离婚贴上了标签的人,似乎跟犯了什么大罪一般抬不起头,被人耻笑。

文生妈从采荔枝的长竹梯上爬下来,把满满一钩篮连果带叶的荔枝倒在树下,文生坐在小板凳上低头默默地摘叶装筐。

她满不在乎地对连日来垂头丧气的独子说:“怕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怕没地方找大姑娘?”

......

“姆妈,好奇怪,文生跟他老婆好好的离婚了。”山里英似乎挺怀念文生嫂,“其实文生嫂人挺好的。”

“唉,一厝装不了三姓。”阿嫲叹了一口气说,“她那是被婆婆犯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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