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月落云寒流萤散,短怨长惋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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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天里,每日的白昼渐短了,幕色早至,皇后也在此时精神了过来,灯影绰绰,上好的捻金暗花纱帐中的光晕则更显朦胧,让身子沉重、乏力不堪的皇后又添上了几分低落的心绪。
茹藘并未将实情尽数转告,她满心里只想着莫要再让皇后多生不安,只说让她好好休养,每日照常服药,一切都会无事的。
皇后闻言不曾有过多动作,大半年的孕育早已快将她尽数抽干,她天生体弱,却固执着强行有孕,妊娠本就不是易事,如今她只会比旁人更为艰辛。
她呆滞地凝视这繁华的帐顶,母亲一离去,她的日子更加乏味,人人都劝她养胎为要,切莫操劳,她也不知,除了操劳,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填补这流水一般的寂寞光阴?原来在无宠又无子的时候,后宫的账本已成为了她的一切。
腹中由内而外地遭了一阵击打,是不安的胎动——这不曾面世的娃娃,也晓得幽闭中的痛苦吗?
你也觉得苦吗?皇后无声地朝肚腹疑问,却不自觉的地轻轻拍打隆起处,安抚她的孩儿,那究竟为何,我非要你来到这个世上?
世上女子的命运大同小异,现在她走上一条他人走过的路。
皇后忽地想起故人,一个没来得及做成母亲,又郁郁而终的故人,顿时无限悲伤。
无人得知皇后的思绪从何而来,这些时日她总是无端开始冥想,自那日葛夫人离去,这样的情况更甚,或者旁人只当她是在遥盼这个孩子,又能带来多少的荣华富贵吧。
“娘娘,让奴婢为您擦拭身子吧。”文竹端了热水进来道。
皇后闻言有些不自在,没有应答文竹,茹藘自幼跟着她,知道她的心思,便劝道:“娘娘,您身子不适,又不便沐浴,让文竹小心些伺候您,夜里您也好睡得安稳些。”
茹藘和文竹一向都悉心侍奉皇后,皇后的衣食住行哪有她们不知晓的,只是白日里见红,皇后不愿让别人看到那般密隐的自己,实在也让她难堪。
皇后不言语,茹藘便又叹道:“那不如让奴婢来吧,只是奴婢近日针线做得多了些,夜里总是瞧不清,不过娘娘放心,奴婢会仔细点的。”茹藘本也不想逼迫她,只是忧心血腥残余会让皇后不适,这才再三劝说。
“罢了。”皇后闭起了眼,“茹藘,殿里太亮了些,晃得本宫难以安眠,你去将烛台再熄掉两盏。”
茹藘自知皇后心中仍有抗拒,不过只是无奈妥协,便答一句“是”,又去将靠近床榻的两盏烛火吹灭,屋里顿时又暗沉了几分。
筠仪近日听闻皇后孕中不适,本以为是宫里的女眷们捕风捉影,却又被告知皇后临产体乏,让六宫妃嫔少往储秀宫走动,免得打扰了皇后的安宁。
说来皇后的产期也就是这些日子了,临产的女子虽说需要倍加小心,可是看皇后这样异常难受,筠仪觉得好奇又隐隐觉得不安。究竟是母子一体,皇后娘娘不曾生孕前瞧着也是常人康健的体态面容,如今有孕,面见时总觉得她十分辛苦。自己虽不曾生养过,也见祥嫔孕育产子,兴许不是头胎,一观十分顺遂,不似皇后这般艰难。
咸熙五年的二月十三午后时分,筠仪与映棂应了兰珠的邀,往她宫里一同用了午膳,后宫如今管理疏散,三人无事,便又一同品起奶茶边谈天说地,好不悠闲。
蒙古惯喝咸奶茶,筠仪当日起了新奇点子改加了白糖,制作了甜奶茶,兰珠尝过也觉得可口,便不时央求筠仪给她做。如今这甜奶茶倒成了兰珠宫里的常客,虞映棂本不爱些甜腻食物,央不过也尝了,不觉习惯了它的滋味。
“怎么我自个儿用白糖调不出这样好喝的甜奶茶。”兰珠砸吧一口,端着茶盅喟叹道。
“想必是阮常在心里有一杆秤,专门称量着瑞贵人的口味,每分每毫都有盘算。”虞映棂打趣道。
“当真?”
虞映棂此番来了兴致,佯装左手持一小瓮,右手拿一小匙,“想来阮常在将想着给我用的一匙白糖,记得瑞贵人喜甜食,便用了三匙。”说罢,便演作取糖撒糖的模样。
兰珠看她动作咯咯直笑,伏在筠仪肩头仍是不止,边抬眼笑问筠仪:“姐姐,当真是这样?”不等筠仪作回答,她又佯装去夺虞映棂手里那凭空想象的小瓮。
筠仪直乐,“兰珠就是个蜜糖罐子,若是只用那小匙恐怕不需要用了,倒不如直接将小瓮里的都倒了才好。”
恣欢正从外面端着点心进来,插嘴道:“主子,刚才奴婢去御膳房的时候,见文竹在承乾宫外头焦急忙慌地扣门,也不是为何。”
“嗯?”兰珠质疑道。
筠仪猜想道:“大概是皇后娘娘胎动,快要生了吧。”
文竹候得焦躁,安宝生才缓缓来开门,又悠悠礼道:“呀,是文竹姑娘呀。”
文竹没多功夫应付他,就往正殿中冲去,安宝生“诶”了一声,见拦不住她,便也随着她一起入内。
殿中置着几个碳盆,便是承乾宫宽敞也难有阴冷之处,文竹当下一进来,扑面流风温和如春,满殿里香暖四溢,洗去了天地间刺骨的寒冻,又让人重新复苏过来。
层层扇扇的花梨地罩上镂刻子规啼木兰,过光落影,木香淡雅,文竹闯过外间,入目所见是静坐在案前的万蓁。
她瞧起来并不十分畏冷,除却贴身的里衣,又是一袭天青花罗裙,中衣只可见深红的暗纹衣绦,外罩一件霜绸底外衫,外衫上零星绣着湖蓝色的团菊抱茎纹,镶边亦是蓝绸,上头却施以几枚荔枝和淡黄杜鹃,素中藏华,剑走偏锋,生生让她从清冷中射出几分艳光来。
万蓁正照着花梨小桌上摆着的一瓶白梅作以丹青,文竹一道“奴婢文竹给璟妃娘娘请安”,将万蓁于一片柔影沉默中唤醒,万蓁抬首,髻中璧玺流苏金步摇随之微颤,万蓁只见文竹正与安宝生一同跪着。
还未等万蓁发问,文竹已忙道:“望娘娘恕奴婢冲撞之罪,皇后娘娘胎动发作,不知是否是龙胎快要生了!”
万蓁闻言脸色直下,急问:“可有去知会皇上太后?”
“郑公公已经去了,皇上还在乾清宫面见大臣,陶公公说会尽快禀告皇上,太后听闻此事也正往储秀宫去。”文竹顿了顿又说,“悫妃娘娘此时已在储秀宫,茹藘姑姑说,璟妃娘娘向来对皇后娘娘多有关怀,皇后娘娘与您也最是亲切,所以让奴婢来请璟妃娘娘前去,多加照应些许。”
万蓁点点头,深深吐纳一息,才道:“你先回去,本宫自会速至储秀宫。”
“谢娘娘,奴婢告退。”
文竹离去后,玉沫已速去传轿,玉露只需稍观一分万蓁神色,便拿来斗篷,万蓁将手中的紫檀扇握紧了几分,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