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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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晖之去守护定云,可耿道人不听,把晖之留了下来,仔细吩咐他照顾着我,她自己明里跟着天衣道长,暗里我又派宁安选的十二高手护着,一行人拿了秦贵妃的荐书登舟到周国去了。
定云又离去了,后宫我也鲜少踏足。不是我要冷落她们,实在是朝里的事太多了!朝里老大回来了,景遂和老大一向貌合神离,如今见许多勋臣宿将向着老大说话,景遂嘴里不说,心里实在不快活。碍着我的情份,叔侄两个并立朝堂,虽各有支持者,但终究还没有破脸。
陈觉的密书又一次来了,还是告朱元不听调度、骄横无礼。这一次我见战事向好,怕以前福州李仁达地盘上出的王建封等诸将不合,各自争功,擅自撤兵的事再次发生,也怕朱元真的负恩作乱,所以我派了杨守忠前去,接替朱元的兵权,让朱元回金陵叙职。这本是我熟思之后得的一个折中的办法,谁知造成了一场彻底的悲剧。这场悲剧是朱元妻儿家人的,也是我的,更是大唐国的,却唯独不是朱元的!朱元!朱元!正是这个人,一手造成了这一串悲剧,可他的命运,又是被谁推到了这一步呢?
原来,景达和陈觉率五万大军开赴前线后,陈觉仗着景达的脾气好,总是顶在前头处理军中事务。李景达落得个清闲,索性不大管事。可是朱元呢?之前攻下好几个州,他都位居首功,不免骄横;再加上朱元之前为官的时候,他一直请求带兵,陈觉作为宋国老一派的柱石,一直反对,害朱元一直不得志。两人一向有矛盾,朱元这回在前线主事,有许多事也来不及上报(也可能是他骄横跋扈,压根儿不愿搭理陈觉)事不过三,一来二去之下,陈觉认为朱元没把他这个枢密使监军放在眼里,朱元认为陈觉是酸文人摆臭架子,一再使绊子,两人的矛盾暗地累积!
陈觉文才好,不停地上书,总说朱元学的是纵横术,不可信,不宜给他兵权!朱元是武将,为了避嫌显谦逊,他一直没申辩。两人的矛盾,到了杨守忠赶到阵前的时候,终于爆发出来!
原来,那天陈觉暗地里撺掇景达,要他召朱元来议事。议事的内容就是宣布杨守忠取代朱元的职位,趁机削去朱元的兵权,将其押回金陵!传令官去找朱元,朱元听了这个议事命令,气得痛哭流涕,他取剑在手,意欲横刀自刭!又下不了手,哭道:“我现在回去,恐怕就是个死!我还不如自己了断,免得连累妻儿!”
这时候,他身边有个叫宋均的门客,拦住了朱元,劝他说:“将军是男子汉大丈夫,到哪儿去不能建功立业,何苦为妻儿寻死呢?”
朱元这个胆小鬼就势丢了剑,狠狠心肠,没过几天就领着手底下的两万精锐将士投降了周国!
朱元投敌的消息传来,我简直如雷击顶!狂怒之下,我越想越恨朱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细细想过,陈觉上告朱元是有不妥,但也不错!他是监军,监督朱元是他的职责,再说了,杨守忠将军只是取代了朱元的位子,朕要他回来叙职,哪个要他的命了?朱元从北方来投多年,明知他一旦反水,家人必没下场,他怎么就这么狠心?这些年,我虽狠心诛杀了不少人,但凡是能解释清楚的,最终处罚都不重,像徐鼎臣(徐铉)那样的,我以后还会找机会重新起用呢!他本是我一手拔擢上来的,怎么就轻易断定我会杀了他呢?!亏我那么信任他,他却把我当昏君,从来没信任过我!
朱元投降带走了我军的士气,短短几天之中,我军又连吃了好几场败仗!如此情况下,我愈发气急败坏,想着朱元在周国享福,我却在这儿听着败报坐立不宁,我是又气又恨,熬了几天以后,我决定下诏,将朱元正妻及其儿子,全部问斩!
旨意还没有执行,光政殿的御案上堆满了求情的表文——表文都是一个人写的——
七年前被吴越俘虏,后身中慢药剧毒,被我救回来后一直致仕在家的老朋友查文徽!
查文徽是我在太子府时候的得力幕僚,文才那是没说的,关键是人有义气,很好相处。他出身富家,却为了接济朋友,把家产败光!自打父皇把他派给我,他比我大了23岁,又在父皇手下做监察御史,照理说,他是我长辈,可我从来也没把他看成长辈!自从父皇答应让他和冯正中等人陪我交游以来,从小到大,我们一有机会就玩在一起——银子打的马靴我也送了他,坐上位后,我也是听他的话才决定去打闵国!打闵国时,他明明犯了过错,我给他遮掩,不顾别人的反应,睁着眼说他有功,反赏了他一大笔!不为别的,只因他是我铁杆的亲信!
这回老查已七十了,他因中了吴越主的毒,致仕回家已有十年,可这回,因为这该死的朱元,竟把老查也气死了!怪就怪老查当年瞎了眼(我之前还错夸他眼光好)!当年朱元、杨讷二人为李守贞搬救兵不成,李守贞兵败被汉隐帝剿杀,朱元二人就留在唐国避难,老查见朱元生得英伟,又文武双全,以后可能大有前途!老查竟招他为东床佳婿,把自己最爱的小女儿查明珠嫁给了朱元!这位查小姐年少美貌,在唐国也小有名气。可是如今呢?!我下诏要斩朱元的妻、子,查小姐和她儿子就必死无疑!为了彻底追究朱元,和朱元有翁婿关系的查文徽,也被我贬到了宣州去安置,此刻,查文徽在宣州家里也坐不住了——几十通上表,能求的情都求了,他的文才绝佳,和我又有旧交,我实在非常想赦了他的女儿和外孙,可是一想到,朱元老娘被周主派人救走,若不杀查氏母子,朱元将得不到任何惩处;而经了朱元的事,我军士气大挫,寿州眼看不保,我将面对画江割地、降号称臣之耻!我左思又想,在殿里踱了几十个来回,终于下定了决心:
为了大唐国,也为了我自己最后这一点点尊严,我要对不起老查了!
泪光里我提起笔,饱蘸浓墨,在查文徽的求情书上批了一行字:
不杀查家女,只斩朱元妻!
查文徽的求情书,就这样被打了回去。很快到了杀人的日子。
年少貌美的查小姐,和无辜的,不谙世事的查小公子都被斩了——一轮艳阳下,伤心透顶的七十老翁查文徽,将查小姐和小外孙的遗体,用珠桐木所制的棺木盛殓了,尸首上面盖上我历年来赏他的许多珠玉珍宝,抬到闹市当街,号哭不已,过往行人无不动情伤心,老查哭得倒地殒绝,就此与世长辞了!
我以为一向受我袒护的老朋友查文徽,在对吴越作战中毒哑了以后,可以平安以工部尚书致仕,太太平平活到终老,谁知他竟在七十暮年,落到如此下场!
那些在路上,见他在棺前哭倒而死的百姓,一定在心里替他不值,肯定恨着我的凉薄,说着我的虚伪,怒着我的无义绝情!可是,作为一个君主,我愿意这么做吗?!查文徽、查光慎!我对你的看法,其实一如少年之时,你查氏落到这等境地,依朕看来,都是你瞎了眼看人不准,引狼入室所致!不…不!不仅如此,你啊…老朋友!你上战场被俘时五十九岁,当时晖之和江为两位神医都断言你寿不过十年,今年…今年正好十年…查文徽…查将军…你…你不能怨我…你不能怨朕…你别怨我呀…光慎……咱俩君臣好友一场,怎么弄成这样了呢?
宝殿外面日头极毒,泪光中我步履艰难地爬上百尺楼,站在唐宫望月的至高点——月台,极目而望,可见周主的行宫是一个小黄点。但再怎么看,都望不见查光慎终老的宣州。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老查了,我也再没面目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