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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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非常时期,我与定云独对片时竟也不可得——少时,宁安回来报我,小何已到龟首殿了。
我凄凄惶惶丢了定云,转到龟首殿,见文小何神色宜然,已在小殿中端正跪候了。
“文小何。”我不带喜怒,尽量平和地唤了他一声,然而此刻,在我的眼中,他的忠心已存疑,我对他信任已失,口气也冷硬了:“近来,你可侦知了什么江湖动向要报于朕的?”
小何听我口风不善,急着澄清:“圣上!小的确有要事要报,不过这件事,小的还有不明之处,实在不敢妄言呐!”
“你说!朕给你机会,说错了不怪!”
据小臣查知,姚端、江为、谢小端三人,因所谓天象不利,先后离开了塍玉岛。半个月前,长老范文芷与贺千寻同日失踪。江湖上谣言四起,但始终没查出二人真正的去向。十天以前,丁觉生向江湖宣布消息,说他师父周正清要练“幻影千剑”最高第九层,需要长期闭关,耿娘娘为妃、门中上位均远走,无人理事,他丁觉生重贿于我,他要向朝廷自请,成为代门主。我一时财迷心窍,就收了丁觉生好处,答应在御前帮他说项。
可还没等我开口,昨日尹延范大人就坏了事,随后当夜,尹家人被凶徒假传圣旨害死,经过萧大人查实,此事的主使和清源军留家人有关——圣上命我和李中使调查假传圣旨一事,我到青龙山找到了丁觉生的徒弟,他是上了丁觉生的一封书信,上面指出,他的谍网已查明:害死尹家人的,其实有两个是他的逆徒蒯横舟、奚善杰!此二人原是丁氏的弟子,可是自从他们师弟“天机六子”被周人杀害后,他二人觉得家国无望,就反出了师门,想不到竟然投靠了有二心的留家人!至于另外三个人,也是唐国人,其中一个,丁觉生也不认识,应该是泉州留家派的。这个人,现听闻也已死在耿娘娘之手了。还有两个,均是周正清的徒弟,是丁觉生平辈的师弟!丁觉生还在信里指出,周正清在塍玉岛集会时,公然提出王气在周,是丁觉生为了取得在岛上主事的权柄,所以将消息透给了宋国老,宋国老认为周正清投靠了周国人,所以下手命令丁觉生将周正清幽禁了!
“哼。”我鼻子里冷哼一声,冷冷看着文小何,心绪乱涌,眼色也变幻无定,想不到江湖上,也是一样勾心斗角!宋国老染指江湖,真是谁的话都信不得!我将李宁安搜到的字纸抛出,盯住小何那双有些浮肿的双眼皮眼睛,问道:“你家里,如何会有这个东西?”
“这……”文小何大惑不解般喃喃道:“这张纸,是王太医送我包药材的。我因近来办差崴了脚,我本以为是小伤想拖着,却一直不见好,还愈发重了。前天,我有事去回耿娘娘,说话之间给她知道了。小的不敢找太医院给看,她便开了方子,当面叫了王研吩咐得空就给我拿药。谁知王太医却直到晚上才找从人给我送两包药,想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这是太医院的药材,所以才用写了字的宣纸……”
“好了…小何!这外差劳累,还容易叫朕误会了你。你从此就不要问了,明儿再跑最后一次,以后就安心做别的吧!”我心里之疑至此稍解,对小何的态度也有松动,我庆幸没有错信了人!小何虽认字,可字却极差,断没仿出这假诏的本事,这件事一定不是他做的!
“明儿你去传朕旨意,放了丁觉生,命他任右副门主,主理天机门及唐国江湖消息传递之事!周正清之事,属于门中内务,朝廷不问。周正清既练功不得睱,他的左副门主位子即由门中长老尹天衣担任!宋国老要专心为国谋难,从此江湖帮派之事与他无涉。所有天机门人事及钱银事务,均需书报何莅中使裁度。”
文小何听我如此下令,一时像遭了霜打,垂眸向地,默默无语,一时似又下了决心,泣道:“皇上!江湖门派分化,并非吉兆!小的怀疑…周国人在背后摆弄,将有重大的阴谋于国不利!”
龟首殿里,我坐在龙位上注目于下方卑微的文小何,可他不知道,兽炉香烟里,他的样子我竟有些瞧不真切——他跟了我十三年了,我知道小何读书不多,父亲当过吴国的县官,后来坏事了,他们家由天到地,家人下狱抄家,连累他自幼跟了刘太监。我知道他眼泡生来就是肿肿的,却并不难看,反而有些可怜、可爱;甚至熟悉到他鼻子侧边有五六点褐斑都知道,他自己决没本事仿圣旨,可仅仅因他家里出现了我亲笔写的底稿,我就疑他是贼人假造圣旨的帮凶之一,抑或他是给人害的,抑或他能从中得益,这造圣旨害尹家人的人是他的主子或朋友?
我想保护他,这么多年,他鞍前马后追随于我,既使他于此事真的有什么不得见光的联系,我也不想害绝了他。我一时怀疑、一时释怀,心里斗了一会子,平了心神柔声对他说:“小何呀,不是朕疑你!只是如今,国事、家事都不顺,朕听闻庐山有一位高僧行因,擅谈佛理,朕欲请他到金陵讲法,办好这趟的事后,你就为朕去请他来,可好?”
小何含了泪,知道我派他远差有弃他之意,向我磕了一个头,泣道:“圣上,圣心有疑,小的无法自明,但也问心无愧。小的听闻我朝帝子王公,常有替身舍身事佛之事,如蒙不弃恩准,小臣愿随行因禅师为徒,为吾皇祈福消灾!”
我有些伤心,但也替他庆幸:“小何!跳出这朝事,于今看是好事。朕便如你所请,你办完差事,就上庐山吧!”
小何行了礼认认真真的退出,退到我视线之外才返身离去。我与他十四年的缘份一如这小殿中金炉轻烟,散去留香。
小何走了,我扬声向着外间喊了一声:“来人!”
刚回来的宁安,看见了文小何哭着离去的样子,心里一定是惆怅失落的,然而我冷了心肠,对他道:“领人到王研家去搜,朕怀疑伪造圣旨、勾结江湖败类、杀害尹家人的帮凶是王研!”
李宁安吃了一惊,少有的跪地求情道:“王研…不会的!王太医是王绍颜大人的侄子,从小是王绍颜带大的,他们家一直都是诗礼传家的……”
“你别替他说话!”我含怒冲他低吼道:“你去年生病,是朕恩准他给你瞧好的,你如今当然给他说话了!他因王绍颜的关系,近些时日不受重用,生出怨怼,勾结别人,绝对有可能!…赶快把他带到这儿来,朕亲自问他的话!”
李宁安沉默了,转身忙了半炷香功夫,真把王家小子并许多罪证全都搜出来了——原来,除了我的手迹,还有陈觉、宋国老、冯正中、严续、孙晟和常学士的字迹手稿,同时在王研的府里被找到了——这些墨宝,大部分是拓本、极少一些就是手迹——我知道王绍颜生前是大才子,对拓印之术极为在行,可我不知道,王研竟然也会!我气得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找了半天的奸细,竟是我一向最信任的小王太医——我气得剧烈地咳了一阵子,胃里刀绞似的疼起来:“为什么?王研,朕何曾慢待于你,你竟勾结外人,暗地做出这害人害国的勾当?!你和别人一样,弃了唐国一逃,朕还能好受些!你……”
王研头戴乌纱,身形清瘦颀长,穿了一袭青绿色太医官服,跪地垂眸呜呜的哭了一阵,他那普通的容颜不能勾起我的丝毫同情,可能因为他年轻才二十多岁,身上有一种读书人的儒雅气,也可能他在几个皇子降生时都有些功劳,所以我还是有些心软,耐着火性听他告道:“皇上…小臣知道,您要是知道了,小臣必死!可是小臣,并不是因为我师父的事怨您,更没怨大唐国!小臣上了这条贼船,实在是…是为情所累,没有办法!”
小臣今年已经二十七了,家里本有一房妻室陈氏,是叔父在的时候定下的,可小臣与她不投缘,且她和小臣成婚快七年了,初时虽生过一个女儿,却不幸夭亡了。但后来便再也没有一个儿女。她为人在长辈跟前虽读书识礼,暗地却十分悍妒!多少年,小臣也没机会动别的念头。谁知,保大十一年,陈氏娘子染了大疫逝去,小臣便一直没有续弦。后来,叔父坏了事,圣上没追究小臣,小臣为圣上出都采买耿娘娘定的珍贵药材,在回来的路上,小臣心情焦郁,有一个朋友薛公子请小臣去杏花楼玩耍,小臣一时不防,也就去了。在欢场里见了个十分和眼缘的姑娘,经不住陪客唆使,小臣第二日就替她赎了身,还决定纳她为妾!叔父进牢,小臣一边走门子想替叔父求情,一边却忙着纳妾,王家人忙着各谋出路,也没别人顾得上反对。婚后我与那位姜姑娘极好,我也觉得真心爱上她了,且她又于今年初给我添了个儿子。
可没想到,有一日为臣下值回家,竟被一伙外地人给绑了——他们说话是福建口音,小的听不懂,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说,这个姜女是清源军留家夫人的侍女,原是李仁达的手下从咱唐国的歌楼里抢的女子,后来抢江山时归了留氏,早些年已做了留从愿老爷的小星,眼下竟是私逃出来的,且留家虽归顺,但军队不受大唐国节制,唐国人马也不得入泉州。此女胆大包天竟敢逃出,还背叛亲夫,去花楼卖酒唱歌!留从愿暗中派下他等,必要追究此女之罪,提她的首级回话。还威胁说,我今纳了她也要承担连坐之罪!说着,这些人就冲进我家,拿下姜氏就要砍!我苦苦哀求他们饶命,他们说,只要我帮他们弄到皇上及朝中重臣的手迹,没有真迹,拓本也行,在他们约定的时间给了他们,他们就不会再来了,否则…必灭我家呀!这些人走后,我本要报官,想起儿子,就没了胆——可没想到,姜氏怕得不行,哭求我快点去办!我用了点时日,到大街字摊上,悄悄收了孙晟等人丢掉,又被下人准备卖给书商图利的字纸,又趁机买通了小宦乐时,弄到您丢掉的废稿,为了怕给查到我,我把十几张稿子用叔叔教的法儿给拓下了。前几天果然有人来拿,我就给了一些拓本,为防他们再来,我还特意留了各人几张真迹和剩下的一些大幅拓本在家。前天,云娘娘召我,说文小何办差时崴了脚,不好求太医院给看,叫我弄点药给他送去。我一时鬼迷心窍,当时没有去,捱到晚上,找了个脸生的家丁就拿了一张字纸包了药去了文府……我本想立刻烧了剩下的所有墨迹,可又不敢,怕那些人再上门时,改了主意指明要真迹。接下来的一整天我惶惶不可终日,一直在纠结要不要留下真迹和剩下的拓本,谁知今夜云暖楼连夜召臣侍候…臣想着剩下多余的真迹纸留在家是祸害,预备着今天一有机会回家就一把火……
王研吓得浑身软倒,伏在地上哭得可怜。我脸上神色冷酷之极,一如从来不认识王研,审他道:“说!假圣旨是谁做的?这厮是个人才,整个唐国也难寻。朕若寻到这个人,定不会饶了他!”
小王抽抽嗒嗒地哭道:“来收字纸的是…是唐国人,是丹阳一带的口吻。小…小臣从没遇过这事,哪敢问……”
我心绪缭乱,胃疾不宁又兼熬了一夜,此时已是一脸疲态,本想瘫靠在龙位上,可碍着王研,还是努力挺着坐定,麻木地摆手止了他的话,“好了…朕也懒得再问你了,王研,你再为朕救最后一个人,而后,带上你全家,立即给朕离开唐国…朕今世也不要见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贼!”
我上次说这种话是对女婿刘节。小刘贬去贵戚官职,现还在洪州做参谋呢,灵若和小田出事以后,我心里实实觉得对不起刘节,可没办法,身为皇帝,话已出口,改不了了。可王研呢?不一样!在我眼中,他是彻底的外人,此刻又犯了大错!我完全不多想,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决定,用他的真元,救我的阿云!
我几乎连一瞬的犹豫都没有,狠声向外间道:“来人!把王研拉出去,送到紫极宫交给晖之先生处置!”
我从龟首殿回云暖楼的路上,看见天已漆黑,满天的星斗看得分外真切,夜空绝美,深邃壮阔,像极了当年我按父皇的吩咐,命巧匠在他的皇陵中雕刻的那幅天象图——然而我的眼望向此刻的闪烁的繁星,却觉得老爹这个宏愿,传到我手里成了一个笑话!帝王的使命桎梏着我的一生,这些年,我没一天过的真正开心,而且活得越来越丧气!唯一令我宽慰的只有仅剩的几个后妃与儿女——而其中我最牵心的,莫过于耿定云——我是最亏欠她的,由身及心,都欠她的、还欠慧儿,今世也还不清!
因为我没办法给慧儿名份,甚至没法许他在朝里的前程,甚至我也不知道唐国的朝廷究竟有没有前程?我唯一想的只有让慧儿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度过他的一生,让定云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陪在我身边过一生!
现在,定云能不能平安,都寄在这王研小子的身上了!至于采了真元之后,这个使坏的小子会怎样?根本不在朕考量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