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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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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涴走了之后,可怜十一岁的从镒就没亲娘管带了。我想想心疼,玉娘断七后,我便领着他去找阿曼。实在出乎我意料,冯曼曼一听我想把小从镒交给她抚养,立马冷了脸,告诉我说她生来懒怠,从不会照顾孩子——更别说这快十一岁的孩子了。我不听她的,板着脸强命从镒跪下给曼曼行了礼,可冯曼曼呢?三十九岁的冯曼曼一点面子也不给我,我此时内外不宁、心力交瘁,已没心思温言劝她,我见她穿白纱底绣粉梅花的中衣,下穿不染纤尘的白纱袄裙,外罩素净点梅英的大袖,挽个抛家髻,只戴一支镶羊脂桃花玉的梅簪,整个人虽妆扮齐整,但态度清冷倨傲,仿佛水泼不进的一般,我的眸光不由得也清冷起来,大家硬碰硬,我狠狠扫了她一下,道:“别闹了,朕没工夫与你掰扯。快遵旨吧,朕是为你思虑,没坏处!你若不会管八皇子,便先交给定云或钟后,挂在你名下就好!”

“妾妃不愿,就是不愿!李娘娘不幸仙逝,请皇上为八皇子另选德才兼备的抚育之人。妾乃蒲柳之姿,难承错爱!”

我一听她这话,气得脸上挂不住了,强作温和对小八说,让他快去温习功课,可怜的小八抹了一把泪,想说什么又噎回去了,对我恭恭敬敬做了个揖,“儿臣告退!”可怜的儿子!亲娘一走,就遭冯妃这般冷眼相对,看来,以后就算有了我加的这层关系,只怕镒儿和冯妃,也不会齐心!

唉!我心里暗暗思忖,自那年我从泰州追回定云,已有7个年头。这些年我待冯曼曼的确大不如前。这些年分心的事儿也多,到她这里的确少了。更何况她待我太痴——有时候很像她哥写的词里的那些思妇,作为一名嫔妃,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曼曼对我说起过,她当年的降生只是一个偶然。她比她哥老冯小了18岁,比我小了三岁。是他爹标准的老来女——他爹生她的时候都已经快60了,一向标榜道德的冯老先生在和文友多喝了几杯酒后,没把持住,和他们家的一名歌舞姬清风一度,不知怎的就有了她——出事了以后,老爷子觉得很对不起他的母亲,于是从小就很疼曼曼。他们家是郡门望族,冯令頵先生虽说是个文士,却连军里的人都很崇拜他,冯先生跟着父皇,父皇也很倚重他。正因为家世如此,曼曼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也不会和人家分享什么。她不到7岁,冯令頵老大人就去世了,后来老冯作为长兄一直照护着她,直到我和陈觉在老冯家的酒宴上遇见她,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老冯着意献给我的,那陈盏花原是冯家的舞姬,也是陈觉认的族妹,一并送予我的——遇见她时,那时我还没当太子,刚从庐山读书回来,也还没遇上那个道人。她也才十五岁。

平心而论,在曼曼和盏花之中,我绝对是偏心阿曼的。可后来我倾心恋上定云,冯曼曼心里怨恨于我,我实在解释不了,又不想与她破脸,便将她贬出宫外。后来我和定云为了雨夜抱子出走的事闹翻,我便又把她接了回来——几起几伏之中,我俩的感情早已不复当初了。可是我心里却一直是心疼她的呀,尤其是她并无子嗣,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玉涴仙逝,我在她尸骨未寒之际就作出如此安排,也是一心为了冯曼曼好!我千思万想也没有想到,妙音阁中,以往小鸟依人痴缠于我的冯曼曼,对此竟然是这个态度!

冯曼曼原来是怨我的!我的眼泪泫然欲落,望定了她那绝美的、书卷气十足的脸,我有些怨她不识大体,却又不忍心责她。我只觉那心陡的一沉,凄然道:“曼曼!朕这个决定,是顺从天意,是为你以后好!你便依了罢!”

冯曼曼眼中狠意尽显:“妾不愿!您便立妾为皇后,我也不愿抚养别人之子!李伯玉啊,李伯玉!”她忽然抬头扬面,与我泪眼相对:“妾妃错了!早就错了!妾不该爱你成狂,落到如此下场!如今你把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塞给妾妃,还要当作是给妾妃的施舍,要臣妾坦然接受,悉心照顾!这么多年,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始料未及的我被她抢白一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冯曼曼道:“妾妃厌恶你恋着别人,厌恶别人为你生的孩子,厌恶你只把我当个物件,想起时便来看看,想不起便不来——这实在是不公,不公!当年您也曾赐妾十万缗脂粉钱,说过我是你掌中之宝,可是近年呢?妾妃待你还是一样,你待妾妃怎样了呢?”

“我何尝待你不好!”我脱口回答道:“当年我父皇,先恋上正室王青萍,又暗恋舞姬穆紫月,最后又缠上妃子种时光,我的母亲宋皇后早年曾替父皇出谋划策立下大功,又有我们四个孩子,却一辈子不得宠,父皇称帝后,母后更是很少能见到他的面。我们母子因此吃了不少苦!虽说后来,在我母后的干预下,王夫人连个追封皇后的称谓都没有,只做了顺妃,种妃也没捞到什么好。可那样我母后就能高兴了吗?没有!父皇带给她的伤害,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要不然他怎么会放着皇太后不当去选择马道长呢?后来处死马道长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让我身边每一位红颜都过得开心舒坦,不再重蹈我娘的覆辙!这样才不会有别的男子成为马道长!可是你知道吗?做一个帝皇要雨露均施,将私心放平是何等之难!阿曼!朕知道这些年,我自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是有你的!从镒,其实就是我给你留的后路啊!”

“这样的后路,阿曼是不要的。皇上…”冯曼曼的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不住的落,我一时不忍,拿了随身的素白绢子替她拭了:“我也想过了,不若就在你彻底忘记曼曼之前,赐死了我吧。”

我叹了口气,掩了她的口:“阿曼!朕不怪你,是朕亏着你的,左右是我对不起你!其实一直以来,朕也是喜欢和欣赏你的,只是不得空和你说,说了也怕你不相信。你放心,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朕都要护你好好的!若哪天唐国的江山倒了,死的是我,绝不是你!小八的事儿,你既然不愿意,那就以后再说吧。”

我说着狠心扫了曼曼一眼,转身拂袖离开了妙音阁,情份这东西,有如娇花,是要养的。这些日子,国事如麻,我哪有闲心?不经意之间,早已弄坏了她的心花了。

我怅然上轿前往了光政殿——何莅报我,他师傅及尹延范二人已回来交旨了。我忽然害怕起来,吩咐何莅先散了光政殿内外所有侍从,然后让尹大人候一候,先召他师傅李宁安入见!

光政殿关得严严实实的。三月明媚的春光给挡在了外头。宁安进来,行了礼,肃着脸站在一边,一声不吭。我一脸肃穆,殿外的松荫在我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紧皱着眉,抬起眸子,冷冷刮了他一眼,沉声问道:“差事办得如何?”宁安眼皮朝下,低声说了一句:“小的有罪!男丁全没了!”

头戴金龙吐珠小冠,身穿玄色如意火珠龙袍的我,一听这话,只觉心弦松了,人下意识地在龙座上软了一软,重重靠在鎏金云龙靠背上,一瞬,我又想起另一种令我畏惧的结果,忙心虚地问道:“周兵占了泰州。怎么?杨家人落到周兵先锋韩令坤手里了?”

宁安白了脸,垂眸答道:“我们比周兵早一步。杨氏男女,都先一步挪出去了。杨家族中的宝贝——江山砚、玛瑙碗等,落到姓韩的手里了。”

我舒了口气,“东西不管它,人呢?杨氏全过江了,没漏人吧?”

宁安摇头叹息,清俊的脸由白转红,结结巴巴答道:“没有…没过江…从永宁宫到渡口的路上,尹…尹大人借口舟船不便、路途淤塞,怕杨氏的人趁机作乱,他…他…”

“怎么样?说呀……”

李宁安给我逼得脸通红,双膝重重跪地,有一身好武艺的他,小妇人似的呜呜哭了起来:“太惨了!尹大人把杨氏族中尚在世的六十多个男丁,全给杀死了!女的…女的没杀,全押上船送了京口!”

我大怒,平生头一次彻底失了仪,抄起一个青玉笔架往他脸上扔过去,“你混账!是你放任他杀的?!”

宁安额头见血,鲜红的血经眉尾顺着脸颊流下来,宁安道:“小的,从没这意思,也断没这胆子,只是尹延范,一见小的领人跟上去,就…就自己会错了意!”

我自己也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忽地心一软,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我猛地站起身来,扣着龙案大骂道:“尹延范这个无耻小人!竟敢矫旨专杀,令天下人骂朕不义!你立刻去传旨!尹延范不必进见,着即刻押往市曹,yao斩弃市!”

李宁安带着伤去了。处置了尹延范之后,这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差到了极点。

迟些时候,那文小何奉命向我禀告外头世情的时候告诉我说,今日午时观看尹延范行刑的民众把市曹堵得水泄不通,纷纷痛骂尹延范,为杨家人可惜呢!尹大人整个过程中只是怕得直哭,一个字也没有说。我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冷着脸叫他不必再说。小何垂头表气地要走,我却叫住他,想了想,派他先到尹家去传旨,尹府的家人可以替尹公收敛,但不能设祭。尹家人暂不追究罪责,安心过活。

小何去传旨了,我忐忐忑忑熬了一个下午,这晚我哪都没敢去,自己躲进清晖殿里歇了。

好好的一个静夜,我却被恶梦所缠!这人呐,骗尽了国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我当初叫尹大人将杨氏族人弄到润州,却也没说放到哪里安置!其实我心里早视杨氏为心腹之患,最怕他们勾结周人,最怕周主要立杨家人来推翻我!所以,在先前那场密议中,我答应一路上杨氏的安全皆由尹大人负责,授他便宜之权,其实就是暗示,对于杨家人,尹延范可以为所欲为!可现在呢?

我怀着惊惧,揣着心虚朦胧睡去——梦中见一群孩子并一群男子将我团团围住,我欲待脱身,却毫无办法,忽地好多鲜血喷在我的龙袍上,我只觉一阵血腥扑鼻,却见身边哪里有人,只有累累白骨,我浑身浴血、遍体生寒!举目四望,哪里有宫室、后妃、儿女、兄弟、大臣?只有许多大大小小不知名的土堆荒冢,有几截零落的枯骨伴着扬起的尘沙显露在我的眼前。一钩冷月下,呼呼的风声犹如鬼哭,疾风吹乱我斑白的头发,将那龙吐珠的小冠刮落在地,随即那宝冠也给扬起的黄沙埋住了!我吓得不轻,逆风疾跑,那狂风迷了我的眼,竟无端生了泪意。亮莹莹的泪珠顺着瘦瘦的腮边急落,我心里忽然害怕极了,怯生生放声地对着那些荒坟喊道:“不是朕,不是我!不是我!…朕是不得已,我实在没有办法!”

然而那些荒冢枯骨,化作一个个黑影,一霎时黑压压地朝我涌将过来,其中一个影儿与我撞个满怀,我只觉衣上又沾了什么凉津津的东西,不觉从心底里打了个激灵,也就吓醒了!

二更的梆声由远而近,我努力睁开眼,费力地自龙榻上缓缓坐起身来,却见自己金龙寝衣的前襟上果真有好些血迹,头发也真是乱蓬蓬散着,隔着九龙纱帐跪在我床头的李宁安手里拿了块明黄丝绢,已给团作一团,上头也沾了血渍!我一时怔住了,分不清方才是梦是真?李宁安见我醒了,向我哭道:“皇上,您方才着了梦魇,说着梦话直坐起来,竟还吐了许多血,又重重倒下去,真把小的吓死了!”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伸出右手来,吃力地隔着纱帐胡乱抓住了宁安浅灰布质中使服的前襟,又顺势死命握了他的手,幽幽泣道:“尹延范是冤死的,朕实在对不起他!他…他好比魏时的成济一样,朕其实知道他是忠臣,我…我是不得已的!杀了杨氏六十多个人…不给个说法,子民不会心服的…我也是没办法…我没办法……”

李宁安劝道:“皇上莫要伤怀,尹大人已处死不可挽回,这事,小的亦难辞其咎……”

我疼惜地抚上他额头那为我所伤的伤口,哑声道:“没你的事儿,你躲远些个!命何莅连夜给朕去尹府传命,将尹大人的家眷迁往抚州,密旨有司,其父母妻儿仍旧按五品官待遇恩养!”

何莅立即就去了。我如此处理了尹延范的家人,心里反倒觉得好受了一点,便又连夜打轿去了云暖楼。

路上我想着,尹延范杀杨让皇遗族被诛的事,一天之内,天下皆知,朝臣只有那没心肝的宋国老一个劲叫好,其它大臣(甚至包括冯正中和常梦锡)都是缄口不言。可宋齐丘老儿越是叫好,我心里就越怨他!当初就是他给我爹出主意,不仅把让皇害死,还把他全族都关起来,逼他们族内通婚、自生自灭,还丧尽天良弄出孩儿冢的事,弄得我李氏理亏不已。如果不是他,我们李家和杨行密大王的后人也不会如此势同水火,今日杨氏六十多口也不致丧命,尹大人更不会那么惨!

朝臣们都知道了,耿定云不用问,也定是知道了!我当年刚刚倾情于她时,就曾对她切切承诺过,此生护着杨家人,可如今尹延范的所为让这句承诺变成了一句笑话!自打宁安报了杨氏族人的死讯,我就一直担心定云会和我决裂——她虽然和杨家人不亲,可杨让皇毕竟是她的生父。我一直以来答应她要保杨家人、要废孩儿冢,可是从来都没有兑现。阿云之前要跑,虽说有别的念头,但却也有这个缘故在内。这一次,她一定对我失望透了,是一定会抛下我的——不…我不能由她走,不能让她带走慧儿、庆儿和信儿!虽说当初阿云登台受封,表面上用的是宋齐丘推荐的名义,可那时,宋齐丘不知道阿云的身世;这么多年下来,朝野关于耿先生的议论从未止息。且现在江山不稳,定云又是杨氏的血脉,她名气又大,且不说仙居观的事和宋齐丘有没有关系,只从几年前那回传的歌谣看起来,宋国老的人恐怕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说不准暗里早就想对付她了!

然而,当我二更天赶到云暖楼上的时候,楼中灯烛摇曳,所有的灯都点的亮亮堂堂的,云暖楼正厅的白墙上,赫然写着她的话:明烛光辉,察尔真心!水涸云收,花落燕飞。天其何垠,地亦无疆,一别红墙,两宽莫追。

我一见这道人大壁留句,气得拉住了在旁迎着的王玉喜问道:“你!你说,你们娘娘人呢?小皇子呢?!这…这宫里其它宫人呢?!说呀!”

王玉喜道:“皇上息怒!今儿午时,娘娘穿了一身黑衣去送…去看那尹大人行刑,宫门的人都见过您赐的那把御扇,从来不拦她的…她一去没回,遗珍、竹君是陪着她的,两个小皇子是着噙霜带着,现在偏殿歇着呢。慧殿下在太学念书,现也累了,在自己屋里歇呢。只是灯烛还有这字…却不知是何时……”

我一听也顾不上说王玉喜的不是,赶紧去看各处,哪有人影?我急怒之下,痛斥王玉喜道:“你这不长眼的老儿,莫非着意骗朕,也要作死欺君不成?”

王玉喜跪地扣头不已,哭道:“皇上息怒,娘娘听了杨家众人的死讯,伤心不已!她已带走两个小皇子及噙霜等三人。慧殿下在书馆温书,已几天没回了。娘娘还说,等她们几人安走了,立即回来接慧殿下!本来她还要带走老奴,老奴年纪已大,经不起折腾,自愿留下,以后好照顾着慧殿下,并领着其它人给皇上个交待。方才,老奴见圣上您脸色不好,担心圣体违和,实在怕惹您生气,所以才斗胆相欺!求圣上息怒,若您要追问娘娘等人的下落,老奴实在是不知……”

我的心情如一卷名画善卷在烈焰中渐渐焚为灰烬,伤心难言,含泪低叹了一声,摆手示意王玉喜平身,“她是了解朕的。朕不会拿她的人出气的。你且宽心,领着楼里其它宫人内侍,把这儿守好了,耿娘娘,她总要回来的。”

吩咐了老喜子,我在云暖楼痴呆呆坐了两个更次,这才想起要找晖之来问问,刚要叫宁安传他,谁知何莅慌慌张张前来回报了一件惊天之事!

尹延范全家四十多口人于今夜被一伙凶徒全给杀了!

我听了这话,双腿如灌了铅一般,站也站不稳了!我将身子重重靠在宁安身上,拼命挺直了身形,问何莅道:“你到的时候,尹府的人全死了?”

何莅道:“我到的时候,他家府宅着了火,一家子人,没一个活的。我已支会了大理寺萧俨大人,我回的时候,萧大人根据黄页名册,发现他家一干人的尸首,竟还少了一个女子!”

我听了,顾不得那剧疼的胃,抬手擦了额上的冷汗,“走!咱们快出宫上尹府!要是尹延范家人的事弄不清楚,那朕…朕在那道人面前,更是跳进扬子江也洗不清了!赶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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