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囊方(2)断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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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陆紊留我用了晚膳,我草草对付一顿,急匆匆上光政殿等消息。光等着不行!我猛然想到,手边还有萧阙将军可以再领个几千人去救扬州的冯延鲁和贾崇!望着沉玉,我想到了几个月前去岁冬日,阿云给我设的那个幻境,里面萧爱卿分明殉职了!我害怕起来,对沉玉又不敢全说,只要他安心前去,朕会照顾他的爱妻感化和幼女瑢娘。萧将军俊美无匹,这么多年的岁月早已令我容光憔悴,可却增了沉玉不少的英雄气。萧阙含泪答应,带走了张琪及部下三千多内卫军还有他自己任副统领的一千多禁军,(正统领是老六,挂名而已,还有一个副的叫刘澄,年纪轻轻的,也和从嘉玩得好)四千人马去救冯延鲁和贾崇!
派出了沉玉,我心里一安!想着要去看阿云,懒得找借口,直接就去了北苑——没想到,我这一去,差点折在她那儿了!
这回我前去云暖楼,耿先生一反常态地守着规矩——温温婉婉把我迎进楼去,亲手变着法子弄出不同的茶点给我品尝——其中有一品红糖粥,正是当年我和她最粘乎的时候亲手做给她吃的——她穿了那件碧霞帔,只是她手巧,又顺手在那绿衣的前襟、后背、裙摆、飘带上头绣了几只紫蓝色的青鸾鸟与几卷淡水色流云,如此一改,又合了她的年龄,更添了端穆娴雅的韵致。耿妃高挽道髻,发间簪戴吴宫玉簪,脸上依旧不施脂粉,淡扫娥眉,那双含情妙目,还是十分特别,从她精致的五官中突显出来,轻而易举地摄去我的心魂。我看着她的样子,猛然一惊,莫非和以前一样,她嫌我专杀,怪我无情,又要带着三子,抛我远去?
我忙拉着她的素手——她的手保养甚佳,纤若柔荑,我的手瘦得可怜,骨节硌人,我痴痴看着我俩不般配的手,口中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对她交待:“妃子!昨儿的重话都不作数!今后,你别再掺和进王绍颜的事了!文人么,有时自有些夸夸其谈的,他那珍本的方子,也未必有这么神!”
“陛下慢言!下妾是你什么妃子?我做我的道人,你做你的天子!只是奴心慈,想救你一救!不比陛下,好时便好,即便再好,恼了时,一刀杀了,眼也不眨的,是个烈男儿!”
我被她呛白了脸,一瞬笑道:“爱妃莫恼!莫恼!朕早就想给你个封号,又怕从此拘着你,反叫你过得不快活。如今不能拖了,慧儿长大要怨我们的,你别耽误儿子封郡公!阿云,我给你想了个最好的封号!我赐你号曰:玉清妙境先生,封你为‘燕妃’可好?”
定云斜乜我一眼,不置可否道:“这是什么讲究?”
我皱着细细眉毛,云淡风轻地打趣道:“我道你灵透,谁知也是呆人!你道家最高乃四境,最上头的大罗天,哪能有你这野道人的份?其下原有三境曰:太清、上清、玉清。朕看你这贪酒贪色的人一世也上不了高阶,只能在红尘里偶得些仙气,沾我表字里的那个玉字,凑成一对,你勉强得个玉清!再者,我大唐国是盛唐后裔,用的是唐朝后宫的封号,德妃、贤妃都有了,封你个贵妃却俗气。你身轻,会些轻功,但那性子却更似燕子,来去随性,恣意洒脱,就配这个‘燕’字!”
定云不置可否,转身自桌案上取了一只陶制小钵,倒出三个青色药丸,又唤她的徒弟竹君道:“竹君,拿进来吧!”
我抬目一看,心里一灰,竹君拿的又是一罐子汤药!定云肃容道:“昨夜李宁安徒弟何莅,到大狱里逼问那王大人,结果还没有问,王大人就把这保胰丸的残方给写出来了。原方缺了八味药,古方流传久远,全的是真的没了。我和杜老、晖之等全班的医师商议了一整天,补齐了一个方子,汤丸两剂,今日便给你试用——没人用过,只能试试,若没效用你也别怪我!王绍颜大人,没别的要求,托何莅带了一封绝笔信给皇上——何莅来回话,我替他应下了,说一定送达君前。”
定云从腰间解下一个锦袋递给我,而后转身去了桌前,小心地将丸药泡进了一点点药汤子里,那丸药渐渐变作褐色,药汤子颜色由浅棕化为乌黑——我用余光看了一眼,甚为神奇,手里不闲着,打开杏色鱼雁锦袋,见王公一笔飘逸的草书,他写道,周军威胁下的滁州城,老百姓苦不堪言!城中物资日渐短缺,子民流离失所,人心厌战!作为刺史,儒雅的王公也早就厌战了!他说,早知如此他不该进官场,应该投身杏林或是和名士刘洞一样,一心醉心诗文,留个万代文名!最后,王公说为了放百姓一条生路,他趁周军没攻来就弃城而走,让他们无所顾忌,有足够的时间出城乞命!他自己呢?上次加这次,他自分必死,可又因为文人爱面子,不愿在众目之下身遭刑诛。无常之下,心又忐忑,但也只能自尽一死,于公赎罪,于私不愿累及家人!“怀素真迹,系陛下昔年所赐,臣珍藏多年,题款数次,今当原物奉还国家;保胰残方背出,稍尽忠心,《青囊方》及其它珍本,均已在弃城之日焚去——私心所爱,虽爱徒娇子亦不愿传!”
我看着王绍颜的留书,不觉百感丛生!立马叫何莅再去王府传旨,准许王绍颜的家人秘密地好生安葬王公——但是,明天在朝上,我会宣布王绍颜因病暴亡,但他的僚属还是会追责——湖南边镐手下弃城之将都给处死了,这次不给个说法也不行!
我心里闪过一丝哀伤悲悯,但心肠很快又硬了下来,冷然搁下王公遗书,伸手端过阿云为我配的药——保胰丸在变成浓黑色的药汤里翻腾,化成了一串串白色的水泡,散作了一团青色的药气,隔在我和定云之间,阿云幽幽开口道:“我帮王绍颜,可能是大罪。可是小道觉得王大人可能算是个好人,帮不帮他在我,罚不罚我在你,只是别怪晖之、宁安和王研,都算在我身上罢;滁州守不守,公事小道不懂。这药方繁杂,我们几个商量的八味辅药不知对不对,喝不喝你自己定。”
我闭了眼,想都不想,抬手喝了下去!哪里晓得,这药十分了得!一霎时,我的胃疼得死去活来,我咬着牙不嚷出声,苍白的嘴唇顷刻已咬破出血!定云慌了,扬声唤道:“快叫杜……”
算算我从假冒二弟奉旨接她到泰州永宁宫那年,在过路的玄思观里与她说话算起,认识她有十九年了,还从没见她这么着急,我不觉心一软,眼里带了无限爱怜,身子死命撑坐在龙座上,伸出一手捂了她的口:“千万别叫人,要不你…难下台……我是自己选的,治死了也不怨你……”
定云泫然泣下,她哭的样子,好像还是我初见的那个小女子,她好像丢了宝似的,懊恼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好…这补的几味药肯定有错!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了……”
我心一灰,什么也不想了,反而去劝她:“没关系,阿云!周主已经去打冯延鲁的扬州…扬州一丢,我爹的江山就去了大半…阿云…不和你相干…守不住江山,我活着也没有用…在江山面前,别说王绍颜,我的命其实也如草芥…这个无情的皇位,表面风光,到我现在这份上才知道…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个皇上我早不想干了…你看看…算上王公……我做了多少违心的事…又换来了什么呢……”看着耿妃的泪眼,虚弱之极的我猛地想到,有些事儿一定要交待她:“道人是很能干的,我最放心!庆儿、信儿,你会照顾的,不须我问…你的后路,我也替你想了!王绍颜的珍本方虽烧了,《续传信方》还是有的…你大手大脚惯了,以后,就拿王公书上的法子配成妙药,自己开家药铺贴补过活…燕云别馆扩修了,就送给你和儿子们住,足够了…派给你的人,你自己决定去留…我死之后,你再也别进宫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在景遂跟前没根基…在钟后那儿也一般……人家念着你的恩,不整治你就算宽仁了……别让慧儿沾皇家的习气,别让他沾朝里的事…沾上那些事…人就会变……这辈子所有的自在,都会折在这个上头!”
我已经冷汗透衣,忽地想起留在阿云这儿会给她招祸,我拼命撑起身来迈步要走,最后深望她一眼对她道:“你莫慌,我且回光政殿去,到死要得个好名声,挽些面子回来。”道人跑着拉了我的衣摆不让去,泣道:“你要信我,再吃几丸,还有法子好!你要信我……”
定云是不会害我的,事到如今,也只得听天由命了!定云颤抖着手捧着没泡水的绿药丸,妙目发狠,咬着牙道:“加了一倍药力,定有用的!”
我吞了药,由阿云撑着,搀回那紫色锦帐,缩在被里苦熬了一时,果然没那么疼了!心里想着东都的事我急得不行,当然睡不着!又起身向琴台抚了一阙《广陵散》,谁知道,因心绪太乱,抚断了一根琴弦——这张琴原是我放在清晖殿里的——原本早给父皇摔坏了,是定云早年亲手给修的——这几年东打西打,我虽没亲去,却也事事劳心,哪有功夫弹琴?便寄在阿云这里,由她替我维护此琴,等我闲下来,看她这旧人的时候,自然也能看见旧物——如今琴弦已断,主事不吉!
果然还没过初更,可怜锦帐未温,宁安就在帐外报说,群臣堵在集英殿外。屯营使贾崇打不过柴荣,但不肯投降,扬州失陷,只是时间问题了——更令人窝火的是冯延鲁!他听说周军要进城,这个丢人的胆小鬼竟然剃光头发,装成和尚想开溜回金陵,被周人当场抓获,现已打入囚车,准备作为俘虏押回周国!由于冯延鲁一跑,光州刺史张绍、泰州方讷都学他的样弃城跑了,舒州的周弘祚大人,不肯投降,投水殉职了!
最可恶的是蕲州的王承隽大人不肯投降,竟被裨将李福杀害,这个李贼吃里扒外把蕲州白送给周主!
夜里的集英殿灯烛辉映,众大臣七嘴八舌议论着冯延鲁,常梦锡最激进,骂完了冯延鲁,又当面把矛头指到冯正中身上,说起老一套,指责他除了会写词没有别的大才,正中也气不过了,揭了常老的疮疤,指责他的“大才”连女婿和妻妾都管不好——当初常老因为没儿子,把家务交给女婿王继沂掌管,后来传出他的女婿竟和他的妻妾不清不楚,常学士一怒之下,把所有的妻妾都赶走了!上奏弹劾她女婿,我为给他出气,把他女婿弄到虔州去了。这可是常老最丢人的一件事,常老当即就大惊小怪的嚷起来,声音特别大,二人差点要动手了,一见我脸色不好,这才冷静下来,我气得脸色发青,丢掉其它人不提,先破口大骂冯延鲁一回!这个孬种!算来我与他向来要好,对他真是不薄的!还记得当年西域贡上龙脑酒浆,我将定云所制的龙脑酒分赐众人,冯延鲁提议平均分配,大家分完之后,他冯叔文假作圣旨把多余的半壶赐给他,我开心地答应了。
还有个杜昌业大人认为冯延鲁就因为一句话称我的心意便得了高位,以后真要有人立了大功,又用什么样的高位去赏人家呢?杜大人的话,我也没有听进去。
这么多年冯延鲁一直做着大官,过着好日子,现在竟给周国人羞辱到这个样子,想想也真够可怜的,周国的士兵做了一副对子羞辱冯叔文,说什么:“执节分符,始作大军之帅,被缁削发,潜为行脚之僧。”由天到地,如今坐在囚车里去汴京,他冯叔文不知做何感想呢!老冯表面和他弟像仇人似的,再怎么同父异母,那毕竟也是他弟啊——他们冯家现在够倒霉的了,常老还扯着嗓子在窝里斗,怪不得大臣们都不怎么喜欢常老!
骂完冯叔文,我向着常老的方向吼道:“都别吵了!先好好抚恤殉国的周大人、王大人,将杀害上官的恶贼李福全家问斩!朕决定了,还是只有一个办法:求和!你们说,这回谁去?”我望望下面,忽然安静如死,一个发言的也没有!如此凶险之事,人家当然都不愿去了!
这场晚朝上,这事并没有结果。我又在身心煎熬中等了好些天——派去送信的王将军回话了。那夜我写的求和信,王将军已送到周主的上蔡行在,柴荣可能连看都不看就丢一边了。要不他怎么会继续我行我素的打城池呢?自然是泥牛入海,一句回话也没有。萧沉玉打来战表,他的人马被周将围点打援,能突出去找贾崇会合的人数是微乎其微。这种状况下,这回要再去劝和,肯定不好干——几天里我心中把众人过了一遍筛子,到了下决定那天,我选出了能言善辩的钟谟和李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