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云产子(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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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盏花白天的话,又搅得我一夜少眠。景通白日里玩了一阵,为防大臣们背后说道,他只得硬着头皮连夜去往了澄心堂理事,至夜深了,他竟还派着宁安点个宫灯,摸上了我的宫楼。
可这一晚过的并不安然。我二人歇下之后不久,忽听宫中哗然,原来陈盏花的含香轩进了刺客。刺客的身手极佳,陈娘娘不是对手,竟然已被他刺死在宫内!
李璟闻报,勃然大怒,严令陈先卫率领禁军立即出动,满金陵搜寻刺客!另外,陈先卫和萧阙护驾不力,两人各罚了两年的俸禄。
可是对于我来说,更糟的事在后面。盏花娘娘死于剑伤,一剑贯喉而终,在她的尸身旁边,放着染血的凶器——此剑竟然是我的锡丸剑中的一丸!
连夜召开的宫中集会之上,钟皇后利口如刀,要我拿出我那一对锡丸剑以证清白!众人也都吓住了,我直直的站在含香宫中,对着陈娘娘的尸首,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只听景通沉声道:“云儿别去拿了,定是被贼人盗去了!现在世道乱,皇宫也不是安闲的所在。这凶手,定是想栽害你的。这个歹人,竟敢害死盏花,又陷害定云,朕抓到他以后,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李璟说着,对外怒声道:“萧阙!朕想,这事八成又是那史守一,偷取定云的锡丸剑所为!你们瞧那致命的伤口,分明不是锡丸所致,而是单刃长剑所致!朕以前使过刀剑,这怎么会看错呢!”
陈盏花的丧事办得极其隆重,景通在她的灵前,挥剑劈下了供桌的一个角,发毒誓说如果抓不到凶手给爱妃报仇,他就天打雷劈,死无全尸。大臣们对于一向文雅有礼的景通在此次事件中竟然如此失态,也都始料未及。陈觉作为盏花的族兄,在提出要景通节哀顺变的同时,还要他远离具有重大疑点的我。景通正在伤心,听了此言,紫涨了脸皮,叱骂陈觉道:“往日里从来不见你关心盏花,今日里你妹妹尸骨未寒,你不知伤心也就罢了,竟还拿脏水乱泼人!你……你给朕滚出去!”
这个冬天剩下的日子,整个唐宫笼罩着忧郁之气。虽说李璟当时那样说了,可是陈盏花是在见过我之后的那个夜里遇袭身亡的,从此后宫中众人口里不说,暗里都将我视为不祥之人。满城张贴着海捕的文书捉拿史守一,可是史守一依旧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全然不见踪影。景通嘴里不说,心里也不安的很,毕竟史守一剑法超绝,万一他投靠别国,会是一等一的好手,对我国的伤害极大!如此惴惴不安的氛围之下,水清的儿子降生了。景通为这个儿子取名从善,排名老七,十天后,玉涴的儿子也降生了,赐名从镒,排名老八。
喜得两子,盛大的宴会上,景通的脸色却是出奇的沉重。他在席前忙着应酬,眼神却时刻不离我那日渐隆起的肚子。就这样,我在不安中,恣意地享受着景通的关爱与依偎,众妃们却独对着孤灯,我有时心里不忍,也劝景通雨露均沾,可是他几次跑去钟后那里说会子话,漆黑的暗夜里却又回来了。
就这样在半推半就中,天气已到仲春时节。
唐国宫中,最美的时节莫过于春。北苑的海棠盛开,我的云暖楼近水楼台,轻易的独享了这温柔旖旎的春色。然而这浅粉色的幻梦背后,却藏着逼人的杀气。
李璟自从陈妃遇刺之后,听魏岑等人的话,把禁军和陈妃宫中的所有人员都过了一遍筛子,又增兵两万,由萧阙统领,护卫禁宫。凡有一丝疑点的人,一刀毙之,又查问该疑犯所有族人,若仍觉有疑的,连族人也或杀或流放,一时朝野混乱,冤魂无数。
李璟对于错杀的这些人,究竟知不知情?或者他是知而不问?这一点我并不知道。可也有一件事,是李璟不知道的。自从陈美人以这种方式被害之后,宫中人人传我是狐媚妖人,李贤妃与陆德妃原本大度确实没有为难我。冯曼曼因与景通赌气,请旨前往其兄冯延巳昔日的官邸与冯大夫人同住。那李璟竟也答应了。
这日是冯曼曼离宫的第二日。我一早就被宣进了昭阳宫。钟皇后高坐在上,素珠冷若冰霜地站着,我见了她那铁板的脸,心气已是怯了。
钟凝烟瞟了素珠一眼道:“你先下去。叫所有人都下去。”
素珠领了众人退了,钟凝烟皮里阳秋地道:“定云,你究竟想要什么?难道,你想生子与我儿争太子位,把唐国换种方式夺回杨氏手里?”
我望了望钟后,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名贵衣饰,正衬得上她在外人眼里贤惠谦和的美名,但此刻她那双闪着英气的美目里,却蓄着深深的戾气,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对我的恨意。
我含着歉意,望着这个外强中干的可怜女人,她的姿容已与头上旧凤钗一样,渐渐沉封在岁月里,而她眉间的幽恨,虽不都是我给的,但我也有过错呀。
我沉声承诺道:“娘娘放心,小道知道分寸。这一胎倘或得男,小道会求皇上,不将我儿排入皇室族谱。”
“冯曼曼兄妹曾经宠冠朝中,今日曼曼都被你逼出宫了,皇上连送都没去送。本宫想来,她出去容易,要回来就大不易了!你这道人……”皇后缓步逼近于我,四目相对,鼻息互闻:“如今你竟敢拿这话来搪塞本宫,你当本宫是三岁孩童吗?”
电光火石之间,我伸出手来,狠狠挠了自己一下,左脸颊处顷刻间留下一条细细的肉红色血印,“小道破面自誓,绝不觊觎储位神器。等他出世之后,若小道依然在世,必带他避世远遁。只求娘娘保全我儿性命。等他出世以后,如何对待于我,任凭于你!”
皇后冷笑数声,掏出绣帕拭去我脸上淤血,冷语道:“妹妹端的有手段。女子最重皮相,妹妹却拿这个赌咒。本宫自叹不如。妹妹啊,皇上是后宫嫔妃的皇上,妹妹只要记得这一点,又兼你救过六儿的命,本宫又怎么会不知好歹,为难妹妹呢。你宫中自有上好的京挺名茶,原还是李仁达供来的。李贼如今已伏诛,宫里的京挺阳羡却只供着你那里。本宫就不留妹妹吃茶了,免得被妹妹暗地里笑话我寒酸。素珠!”
素珠闻言才又上前,钟后道:“你好没眼力,还不速速送耿先生出宫!”
钟后话里有刺,分明要我远离唐宫,但李璟对我万般温存,我又不忍心撇了他离去。只好忍气吞声,施了一礼,缓步出离昭阳宫。
汐萍见了我脸上的血痕,便埋怨我道:“你这么个懦弱之人,连自个儿的脸也不知护着,也不晓得我们这些人舍命跟着你图甚来?哎!今儿皇上见了,怕你是瞒不住他的,依我说,就照实说罢了。”
我道:“你去给小翠鸟喂些食吧,我心里有数。”
果然到了午时左右,景通悠然进了我的门儿,一见面就道:“脸上是怎么弄的?”
我见春日的暖阳斑斑驳驳投在他的俊颜上,更显出他独占的秀气来,心中不忍让他烦心,便道:“早起逗鸟玩儿,不想被这扁毛小畜生挠了一下。”
景通眸子一动,心里怕是已知端底。他缓步走至我的身旁,见我正在调色,画着一幅《海棠沐月图》,便伸手柔柔地抚过我的细长伤口,“你也不必瞒着,我什么都知道。定是她又在暗处伤着你了。”
我只继续调色,淡淡道:“我自己做的事,什么花结什么果,也难埋怨谁去。倒是你……伯玉……”我抬眸深深瞧他一眼:“自陈娘娘走后,你彻查禁军与陈娘娘的仆役,不知误杀了多少人,连我这深居内宫的人也有耳闻了。这些事你到底知不知道?”
“具体事我交给陈觉、钟谟等去查了,我又不是神仙,下边的人和事儿,哪能都知道呢?”景通说着,又爱怜地瞧着我右颊的伤,蓦地深眸里现出狠意来,“她也忒狂了,朕也要给她点教训尝尝!”
我回头一把拉着他的袍角,“行了,难道你还嫌我开罪的人少么?说正经话,为了孩子,你少造点冤孽吧!”
景通听了我的话,眼里热切的光一瞬黯淡下来,那神色柔弱如幼鸟,又好似漂在清溪里的荷灯,微焰在风里晃晃悠悠的,忽地给骤雨打灭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云儿。我给你说实话,就算没有盏花的事,有些人,我也是留不得的!”
“为什么?!”我一时有点激动起来:“马道元死了,宝华观灭了,如今又是这么多无辜之人,李伯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
“云儿。你究竟是个女子,你不明白。”李璟脚步绵软,移步瘫坐在他那张雕金龙的专座上,离我足有一丈远,“你可知道,吴越国的钱弘倧,才做了不到两年的皇帝,便被他近侧的胡进思将军赶下去,前不久听说胡进思还想派人去杀了他,幸亏他那即位的弟弟钱弘俶有良心,事先给他留了高手护卫,刺客才没有得逞!云儿,你想想,刺客冲进内宫杀了盏花,一定是内贼引路的。朕要是不查,那刺客下一个目标……”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有些触动,便也走了过去,抚着他的背道:“乱贼自是要查,我也不忍你给人害了。只是,君王掌人生杀之权,还是要审慎为好呢。”
“哎!”李璟又叹了一声,口气松了下来,柔声道:“乱世之中,我没一日安闲。既不甘小城小地庸碌终老,又担心端不好父皇给的金碗,还整日担惊受怕,怕人家要反我,把我赶下来,叫我没个下场。你瞧瞧,我才三十二岁,便有多少白发了?”
说着,他转眸瞧了瞧我,撒娇道:“你替我拔一拔,好不好?”
君王难为,我知道李伯玉也不过是一个习过几年弓马的文人罢了,盖世的文采、群臣如星拱月一般的恭维,虽是滋长了他的傲气,但也难改他骨子里的文弱,昇元帝实在是了解他的。难怪先帝给了他太子的实权,却一直没给他太子的正式名份。把他这么个爱听好话、爱热闹的人放在那注定孤寂的位子上,看来真的是不宜的。
我轻柔地解下他的金冠,任他如瀑的黑发披散于肩,又一根根细细拣择,替他拔了七八根白发,景通道:“好了,别拔了。你虽不用力,我还是疼的。”
“那好,你且别动。索性我再给你梳好了吧。”
景通阖上眼,摆出一副阔少架势,泰然道:“好,有劳‘先生’了。”
梳罢头,我又想起冯美人来,心里莫名怨着这个浪子,便没好气地问道:“你准冯美人离宫出居私府,是什么意思?”
“她在宫里拘得慌,我也不愿敷衍她。叫她出去散散心,效明皇姚夫人故事,想通以后再回来也是好的。”
“你……”
景通揽镜自照,忽然白了我一眼,“她回来,又多个人和你分着我,你心里就不怄气?”
我泄了心气,只叹道:“你今儿如此对待她,明儿不知如何待我呢。”
“天下美人是多,然知音少。能拗着我的人,更少。”他握了我的手,眼波欲流,那情意炽烈如火,叫我没处躲,脸蛋登时又红又热起来,“外头的好话,听过了,乐一乐得意一会子也就忘了;云儿你的话,我却总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