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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底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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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顾定云的劝阻,气冲冲地回了宫直奔盏花寝宫含香轩。陈盏花听了我的质问,颤了一阵子道:“皇上明鉴,这毒,绝不是妾妃放的啊!”

我瞧她样子断乎不是假的,抬手示意她平身坐下说:“你倒说说,你怀疑谁啊?”

陈盏花想了一会子哭道:“臣妾不知!”

我见她的样子,便道:“把泪擦了,喝杯水润润喉再说。”早有她的贴身丫鬟菡香送上茶水,盏花拭了泪,咻了一会子,一把抓过茶盏喝尽了,“皇上,妾妃怎么害你呢?这些年来,妾妃的命,也是捏在旁人手里的。昨日,妾妃确是有意将剑脱手,但下毒的事,妾冤枉!”

我彻底心软了,相信了花儿的话,“爱妃尽管告诉朕,无大的事有朕给你做主。”

“皇上,你道妾妃是什么人?”

“盏花不是陈爱卿的族妹吗?怎么忽然这么说起来?”

“臣妾确是陈觉大人的族妹,但那是后来认的。我实则是给冯大人以良为贱买来的吴越国人呐。”

“爱妃说说,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急了,问道:“你怎么会是吴越人?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金陵人呐?”

盏花道:“我不仅是吴越人,而且,算起来我和皇上您,还有仇恨呢。”

我朗声一笑,把茶杯盖端起来拂了一下茶汤,“爱妃莫非与朕取笑,越说越奇了!”

“盏花不敢开玩笑,原来当真是有仇的。”

“哈…你倒说说,朕未识得你时,咱们两下里,能有何仇怨?”

“杀夫之仇。”

望着陈盏花冷冷的脸,我惊得睁大了眼,“你要还朕一个道理!”

皇上有所不知,臣妾娘家姓陈,但和陈觉大人没有亲眷关系,臣妾原是钱塘穷苦人家出身。我爹只因家里困难,在当地一个吴司农大人家做活养家。这位吴老爷的大儿子吴建,在吴越军中做裨将,这个吴老爷为着自家儿媳妇不能生养,便与我爹约定,收了我给他儿子做妾。因我太小,先在娘家待年。

我娘不愿将我嫁与这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无奈我爹已收了聘,我娘无奈,没几年为这事病死了。我才十二岁那年,我爹便张罗着把我嫁给那吴建。

可是命运与我开了个大玩笑,就在我家发轿的前一天,传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吴建在战场上战死了!

来报丧的人露出话音,说吴将军的尸首上中了一支弩箭,上面刻有“景通”两个字!

如此一来,我爹陷于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吴家给的钱,几年来他早已经花没了;另一方面,吴建虽死,吴家确是十分富有,我嫁过去不一定会吃苦。

于是我穿着嫁衣,嫁进了将军府。我似懂非懂地坐在喜帐里,却给人在右颈边重击一记,从头上套下了一只麻袋,接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到了吴国。

我没见到卖我的人,事后,听接收我的冯延巳大人的管家冯保立说,是一个壮汉奉他家主母之命,要把我卖得越远越好的。

我正在怨恨自己苦命,冯保立却拿来一张纸:“姑娘,你自愿入冯府做舞姬的契约在此,按手印吧。”

我哭着不愿盖,冯保立道:“没见过你这样的。你以为,冯府舞姬是这么好当的?甭看你生得不错,你可还得训练呢!你练好了,自可把你爹也接过来享福。要你没那个资质,过不了初选,也就三天,你就降为使婢,替冯大人干三年粗活抵债!”

我听了,自是有些动心。初选时,我表现一般,但负责拣选的郑嬷嬷却还是挑上了我。

我就这样训练了许多年,真正成了府中头等舞姬。我终于有钱在金陵置了所小宅院供养我爹。我当时派心腹姐妹悄悄过境,从吴越国我家里接了我那势利的老爹,好好的尽尽孝。

也就在我嫁给您的前几年,吴越国天火烧宫,有一名吴越使节宁大人拜访了我家冯大人。这件事原与我无关,只怪冯延巳要我等十八位舞姬唱曲佐酒,那宁大人点了一支钱塘小曲。满府里却只有我识得这曲,也只好唱了。

那宁某是夜就通过探子找到我爹,要用我做吴越的探子。我爹一见有利可图,他立刻就答应了。

后来,陈觉和冯大人饮酒,见了我,便问我的藉贯姓氏,我只得骗他说我就是金陵人,姓陈。陈大人大喜,当即认我为族妹,后来的一切,您就都知道了。

可天意弄人,我嫁过来后,没多久就怀上了从孝,偏偏那一年,那宁大人自吴越国降过来了。昇元六年,从孝三岁的时候,宁某这厮因卷进李昌河贪没一案被先帝下狱了。

我听说这个消息,原也没什么。可是那个宁某为了减罪,把我的往事透给主审的国丈钟大人和大理寺萧大人。偏这时从孝又得了急病……很快就夭折了。我身体本来遭了重创,心里又怀疑从孝的死因,可吴廷绍太医和众位圣手都作了结论,我孝儿是气喘病急发而死的,你知道,他向来有这个病。我虽哀恸万分,身受锥心之痛,却又能说什么呢?可就在那日,钟娘娘又拿来了宁某的供词,我一看,上面果然有指我陈盏花为细作的话,而且钟皇后当时还告诉我,宁某已问斩了。

后来又有几个昭阳宫的下人明里暗里提点我,要我断了非分之想,记住,日后的太子,定是正宫嫡子来当,否则把旧事翻出来,我就别想得好儿。我经此一吓,身体就再没好过。皇上,妾妃可以发誓,我是怎样的,您心里明白,我从来也没有为吴越国做过任何事啊。这回王姐姐去了,我才下定了决心,非把这事说出来,所以故意脱手了那宝剑,引你疑心到“冯”字上,可那剑锋是有毒,臣妾是真的不知啊!

皇上,盏花心里的事,可总算对你说出来了,便死了,也总算与你恩爱过一场,一生不枉了!

我沉默地听着盏花的话,不知该怎么回应她,“以良为贱,收买人口”父皇辅佐让皇时就立法禁止的,要是这事给人翻出来,冯正中、陈觉仕途就到头儿了;从孝儿去世不一定有疑,但当时朕也追问了多天,这么多太医不可能都看错,虽然我也痛心,四儿走了就是走了,也只好叹息一声罢了;至于太子由谁来当,莫说现在我正当英年,存活的皇子既不多又太小,谈不到立储的事,就算将来真到那一步,又哪能轮上钟凝烟这个妮子说了算?她也就吓吓盏花这种老实人,唉,无非是后宫红颜相妒争宠的伎俩,何必说它!

我百感交集,明知道盏花需要我的抚慰,确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她才算妥帖,我不敢告诉她,此时我早已移情她人,可能这辈子也转不回她的身边了,我不敢对视她的目光,只是与她错肩并立着,脸上微微动容,眼含泪意,低声揶揄一句:“爱妃不负朕,朕却有负爱妃。过去的事莫再提了,你好好歇着,朕且去光政殿走走。”便不敢再看她,转身跑出了含香轩。

冯延巳坐在光政殿政务房他的办公桌前埋头办公。我含怒走到他身后,以目示意宁安不要通报,我瞧见老冯书法秀逸,这一点是我由衷赏识的。其实我赏识正中的地方何止这一处!他幽默、机警、多才多艺又懂得揣测我的心意,而且每次都是准的。他是个什么都玩儿得来,怎么都能让你称心的人。和他在一处,永远都有小开心,还不带重样儿的。

我想着冯正中过往的种种,想着元帅府的几个旧僚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心又不争气地软了,本来沉下的脸色,在不经意间又和善起来:“正中。”

冯正中转过头,慢慢搁了笔,粲然一笑,露了一口白牙:“皇上!怎么啦?是不是政事不忙,要臣等陪你打马球?”

我故意刺探他:“朕听说你府上又买舞姬啦?”

“哎!现在的这一批,不成!那身条儿还没练软呢!”

我狠下心肠,勃然怒道:“冯延巳,你违了父皇的法度,私自收买人口以良为贱,还敢在朕面前信口胡言!”

冯延巳道:“圣上明鉴,那些女子的爹妈都是自愿的!她们或为舞姬或为我的姬妾,都凭的是自己造化,反正我可是不曾亏待过她们和她们的家人!”

我的话一时被他噎住了,抬眼朝桌上随便看了看,见一叠奏本中就有萧俨参冯延巳的,我拿起来看了,不由地有些心惊,原来萧大人已参他好几条罪名,除了我发现的一条外,还有好几条大话,但还有一条实的大罪:“侵占他人房产”!

正中野心不小,连朕的后湖他都想要,可眼下他玩儿大了,人家竟然告他侵占高审知将军的祖产!

高审知将军是杨吴时期的大功臣,他去世之后,房产现在分给了孙子继承,这可是标志着我李氏皇族对旧臣的眷顾,万一处理不好要动根本的!

冯正中知道我要说什么,沮丧地道:“我的房子是找高家孙子买的!”

“那为何人家把你告到了萧大人那儿去了?!”

“那是那是他们不讲理!约好的房价,他们临期又要涨价!等我看在高老将军的份上答应他的高价,合约已签,他孙子又不想卖了!我家管家冯保立实在气不过,一时没管住手下,两家手下就打起来,结果就误伤了高将军的孙子……”

我不耐烦了,拿奏章敲他的脑袋:“你还说呢!快,把那房子还给高家,再赔些银钱了事,莫让人家再参你!”

冯延巳耷拉着头:“唉!我亏得慌呢!谁让我的人打人了呢!冯保立这个铁公鸡,我今儿让他拔几根毛儿补我的亏空!”

我看他这样,不好再责他,反给他支招道:“对了,最近我正在打算用你和孙晟为相,现在萧大人参你了,你先称病,在家躲几天儿再说。”

他笑道:“可我身体结实着呢,啥病没有啊?”

我顺口道:“你就说你鱼吃多了,撑着了!”

我俩咯咯笑了一阵子,冯延巳道:“孙晟这个死心眼儿也提啊!”

“当然!你要有他一半正直啊,朕就把唐国朝政交给你一人儿!”

“好…”冯延巳躬下身故意大大行了一揖:“臣孙孙晟晟谢……谢……”

我知道他是笑孙大人口吃,板了脸道:“不许如……”

此字还没有出口,我就笑起来了,正中道:“晚上到我府打叶子牌可好?”

我道:“我不去了,身上有些不爽利,熬不得夜。”

正中深看了我一眼:“那位炼银器、献奇酒、跳飞燕留仙舞的仙师,果真把你的魂摄去了。伯玉,得空,你也去瞧瞧曼曼吧,她怕是也想你呢吧。”

唉!我无奈地看看冯延巳,心里叹了一声,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天天巴巴地想着燕云馆,想着回去守着她,粘着她,追着她跑,围着她转,看着她好我就欣喜欲狂,若她不好我就心痛如绞,这种感觉自我成亲以来,从没有过,就是当年和芸芸,怕是也没有这般激烈!为了她一人,我又不知要负几多红颜,造下几多情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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