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东郭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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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烧得噼啪作响,这般天气,若没这个火堆取暖,张良觉得自己挨不过去。
他身旁还坐着一人,正专心致志的烤着手里处理好的野兔。
暖橘色的火光映的人身上暖烘烘的,张良惬意的眯着眼睛,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空闲。
然后一根穿着烤好的兔肉的树枝递给了他。
兔肉弥漫的浓浓焦味与肉香扑鼻而入,树枝直冲着自己眼睛的方向而来迟迟不见打停。
树杈和烤肉交错的缝隙里,张良看到一只猩红炽热的眸子。
幸好那烤肉最终还是没烙在他的脸上,中间一只大手截断了这次行凶。
高兄一手抱着一堆枯树枝,另一只手抓着对方的胳膊,凶神恶煞盯着对方,表情可见的暴怒起来。
“喂,找死是不是。”高兄远远看到这一幕,都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心脏都不受控制的砰砰乱跳。
把枯枝随手往边上一丢,夺过对方手里的“凶器”,他这才松了口气。
视线里,那少年面容身形还透着稚嫩,脸上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那双眼睛,却是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乖觉狠厉。
狠厉到张良救了他,他却想要弄瞎他。
“辛苦你了,无妨,先坐下。”张良依旧不动声色的烤着火,火光下,他的面容祥和,眼里映着火光。
闻言高兄目光仍盯着少年,恶狠狠一口撕下块手里的烤肉,烫的立即吐了出来。
这下高兄的眼神更不善了。
“虚伪,算你好运。”少年哑着嗓子啐了句,仰着头丝毫不否认自己的险恶用心。
“你他娘……”高兄怒不可遏。
“高兄!你先坐下。”张良忙起身安抚高兄,拉着高兄到他身旁坐下,笑盈盈盯着少年。
“看来,我们昨晚的话,你都听见了。”
少年以手环胸,偏头冷哼一声,不做反驳。
“什么听见?他偷听我们说话。”
“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我自认待你不薄。”张良目光隐隐,嘴角含笑,不徐不缓继续说道,“良实在想不懂了,姜洋公子,是怎样的缘由让你这般恨我。”
“他奶奶的做了什么?”
从高兄在项家手下救下奄奄一息的姜洋开始,到他拿药替他解毒治伤,救命之恩不说要涌泉相报,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要知道为了他,一向坐不住的高兄可是窝在房里了这么多天。
张良相信要不是对方腿脚不便做不到一击致命,刚才就不是刺他的眼睛那么简单了,行事这般阴险狠辣,可不像项家与他形容的那个娇养出来,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公子啊。
少年乍一听到“姜洋”二字,瞳孔狠狠一缩,目光更加狠厉,警惕地看了眼张良身边的高兄。
“我不是姜洋!”
“他叫姜洋?”
“既然你不是姜洋,那你,这是在怕什么呢?”张良嘴角弧度更大,在他的视线里,少年身体明显的颤抖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气急。
“公子!”接连被忽视,高兄格外委屈,在场似乎只有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家公子跟那小子在打什么哑迷。
“你果然跟那些项家人是一伙的。”姜洋猛地站起,提起项家,他的情绪比先前还要激烈许多,那双眼睛里的怨毒掩都掩不住了。
“若良与项家是一道的,你此刻就不该在这儿了。”
姜洋一噎,是啊,项梁一心想着斩草除根,要是张良真是项家那伙的,为什么不直接将他交给项梁还带他出项家的势力范围呢?
“那是你有阴谋!”
张良闻言笑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说:“阁下觉得现在你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东西?”
君子谦谦自有一番胸怀气阔,何必与这还未及冠的发疯小子生气呢?
少年不由露出窘意,他所有资本,不过这全身的行当了,且外衣还是高兄给他的,高兄身量壮大,套在他身上格外不成体统,完全遮不住内里本身的破碎褴褛。
太公之后的身份倒也显赫,可他族人被项籍屠尽,居所想来也被项梁搜刮干净,如今他孑然一人身无一文的,张良,又能图他什么呢?
“可,你还救了,项籍。”
张良又笑了:“姜洋公子怎知良此举不是在救你呢?”
“那我还要谢谢你了?”姜洋简直要气笑了,张良救了他的灭族仇人却说是为了他,真当他是三岁小孩吗?
“项梁如何重视侄儿想来你比我还要清楚,若非项籍重伤,项梁分心在照顾项籍上面,以姜洋公子当时的情况,恐怕也遇不上高兄了。”张良眉眼含笑温声回答,歪头看向身旁,高兄赌气般撕扯着兔肉囫囵往嘴里塞。
追杀他的换成项梁本人,那姜洋,还真没有能逃出来的信心。
“同样,若是项籍因中毒身亡,然后会发生什么,你不妨猜一猜。”
这倒也不难猜,项籍如果真死了,项梁一定会气疯的,然后把所有精力放在找他身上,用他的项上人头替他的好侄儿报仇。
如果没有虞家这档子事儿,张良也没法在项梁眼皮子底下把姜洋带出城。
可以说救下姜洋,全是他的运气好。
“有什么好猜的,只要项籍能死,我就算被千刀万剐又如何,难道还会害怕他项梁找上来?”姜洋语气冰冷,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差点被张良带进去。
张良讲了这么一堆,无非是想给自己救项籍找理由。
他活着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杀项籍替亲人报仇吗?只要项籍能死,就算千刀万剐又怎样,张良以为他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
“那你甘心吗?”张良站起来,隔着火堆,直视姜洋的眼睛。
姜洋一怔,袖里的手握的更紧,对面那双眼里火光隐隐,又清浅分明。
他强装镇定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有亲手杀了项籍,让他死在为救你而中的毒上,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凉风刮过,烧着正旺的火堆险些舔到张良衣角。
姜洋死死盯住张良,一只袖中的手动了动。
高兄瞪大眼睛,这消息,震惊过头了吧。
“这番血仇,你甘心让项籍死的这般轻松吗?”
“且项氏一族势力遍布会稽,在项梁发疯般搜寻下,很快就会找到我这里,那良就只能舍你而全自身了。”
“姜洋公子怕是忘了件事。”
“项籍是你的仇人,却不是我的,无论如何,良都不会为了你而开罪项氏。”
这是实话,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姜洋开罪项家得不偿失,且未来的项籍必是灭秦营帐的一员大将,张良自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
要是姜洋真在张良被项梁发现了,他自是要给一番说法的。
闻言姜洋微微低下头,直愣愣看向张良,那人在火光映衬下熠熠闪着光芒。
他忽地感觉身上有些冷了。
公子如画,内里却是淬了会麻痹人的剧毒,真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高兄似也发觉了此刻场景的不对劲,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
少年就是少年,这样轻易一激就暴露了内心想法。
“我果然真的很讨厌你。”姜洋自暴自弃一屁股坐到地上,恶狠狠扔出一截东西,直直进了火堆里。
火花受力不堪的晃了几下,几点零星都被砸得四溅出来,纷纷落在高兄脚边。
张良定睛朝火堆里一看,原是一截磨尖的树枝,用作刺穿皮肉足矣。
张良身体陡然一冷,刚才高兄没回来的话,估计这树枝,就不是进火堆而是与他的心口亲密接触了。
这东西被掷出后,凝滞的气氛似有了分软化。
高兄一见这个东西又欲发作,坐下的张良强行按着他手上的树枝让他坐好。
“良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金饽饽,自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的。”张良如是回道。
“你什么都知道了,怎么不把我交给项梁表忠?”姜洋冷笑。
“这个主意听起来确实不错,”张良用手撑着下巴思考着,认同的点点头,“如果有下次机会,良定会照做。”
姜洋迅速抓住重点,疑惑问道:“什么叫下次?”
一个包袱丢在了他怀里。
“这里面有一些钱和干粮,你省着吃用,足够你到一个项氏找不到的地方。”张良边回答,边目光一扫,眼看身旁的高兄快吃完整只烤兔,忙伸手去够,硬生生从饿虎手下抢出了只兔腿。
被抢了肉的高兄委屈巴巴不敢说话。
看着这兄弟二人其乐融融地吃着烤肉,抱着包袱的姜洋心底忽地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意来。
他们兄弟的关系可真好啊。
兄弟,他曾经也以为自己有的。
尸山血海的画面海啸泛滥般涌进他的脑海,剑刃刺穿皮肉的痛楚,落在脸上的粘稠液体,铺天盖地的红笼罩住他所有的视线。
再看对面被撕扯开的烤肉,他胃里翻涌歪过头不住地干呕起来。
看姜洋一副被恶心到的模样,高兄觉得嘴里的肉顿时不香了,嚼碎的肉咽都咽不下去。
莫名其妙的高兄下意识就回头向张良求助。
收到求助的张良示意他少安毋躁,慢条斯理地解决这手里的食物,直至手里最后一点烤肉也进肚,他又不紧不慢地掏出块帕子净了净手,这才顾得上分出个眼神给对面一脸菜色的姜洋。
“若是姜公子还这么浪费,良可不保证这点食物能支撑你走出会稽。”
作为帝国通缉的要犯,行走处事本就多有不便,他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平白变一堆吃的出来。
他们同样是要远行的人,有限的干粮对他与高兄一样重要,故而就算他想,也分不出更多的吃食给姜洋了。
若是这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还搞不清楚现况,学不会成长,那他救得了一次,却不会次次都这么凑巧能赶上。
“你们,准备去哪里?”姜洋忽视掉对方这句话,迟疑的问了句。
张良歪了歪头,又冲着他笑道:“很重要吗?”
下意识想反驳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少年再度沉默下来。
高兄将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如发现新大陆般喊道:“你不会舍不得我们了吧?”
高兄就是高兄,总能恰到好处的破坏氛围。
“怎么可能!”这下姜洋真的炸毛了,拽着包袱就站起来要走,他腿上的伤还没好,一步一晃走的很慢,没走两步,又被张良喊住。
姜洋别别扭扭的止住脚步,转过身昂着脑袋不看他们,一副“是你喊我的,可不是我想回头”的表情。
张良的目光却柔和许多,他的胞弟去世时也不是这般年岁,正是玩闹之时。
若非时事所逼,谁又愿意提前长大。
“姜公子,若真说良图谋你什么,那便只有你或可能如先祖太公般为这世间带来新的惊喜,这份惊喜值得良去冒开罪项氏一族的风险救下你。”
太公一个愿者上钩,就吊出来了大周八百年的灿烂辉煌,谁能保证他的子孙中不会再出一位能左右天下局势的奇才?
“所以,良与高兄愿以命担保,做东郭先生,赌你不是要吃人的狼。”
“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以灭吴复越,吴王确实强大但并非不可战胜,你既下定决心去做越王,就需忍受常人之不能忍,全然舍弃过往,以万全姿态应对未来之一切结果。”
想到洵弟,再对上姜洋,他不由生出了怜惜之情,忍不住多絮叨两句,还好少年并未因之前的不愉快而对他的喋喋不休生出不耐烦的情绪。
多年以后,姜洋仍清楚的记得,当时丧家之犬般的自己怎样回应。
他说:“张良,那时我还能活下来的话,这条命,就是你们的了。”
高兄伸长脖子都看不到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坐了回去一脸新奇地盯着张良。
试问谁能忍受被一个大男人用那种类似含情脉脉的眼神胶着,张良浑身不自在,默默往另一边靠了靠。
“公子,我怎么不知道你对这小子这么上心呢?”
张良干咳两声不做理会,自顾自捡起了根棍子,在篝火下面仔细挑弄着,焰火接触到足量空气,再度雀跃的摇曳着。
高兄不死心追了上来:“那小子真那么有出息吗?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早知道我就对他好点了。”
高兄万般后悔,他虽然没听懂张良说的那些什么狼羊胆大的东西,但他知道姜太公和勾践啊,那些都是一等一的灭国狠人。
张良再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歪着头看他。
“哄孩子的话罢了,你竟也信了。”
许是风大了些,高兄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能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他看的张良笑容朗朗,却觉凉意袭身,不敢靠近过去了。
“不是,他,我……”高兄语无伦次,指了指姜洋离开的方向,又指着自己,老实说他还真信了,甚至感动的稀里哗啦的。
原来是假的啊,是假的吗?
高兄怀疑的看着张良,一个姜洋,至于费这么多心思吗?
“高兄,我们该出发了。”张良显然不愿意继续再这个话题,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说道。
听到要启程,高兄应了声把手里的树枝扔进火堆,就去马车上收拾东西。
张良从旁边折了截树枝往火堆上扫土,看着橘色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最后只有几缕青烟晃晃悠悠向上最后溢散进空气中。
他望着还在马车上忙碌的高兄,对方絮絮叨叨在念着什么,已然忘了自己刚刚纠结的事情。
“高兄,此处距离吴中有多远?”张良开口问道。
“吴中?我看看啊,向东百来里路,不算很远了。”
“高兄。”
“怎么了公,咳,呸呸呸。”忽刮起一阵大风,他猝不及防吃了一嘴的灰土,直接呛进喉咙眼,一手扶着马车一手抱着喉咙咳嗽。
幸而张良及时以袖遮风,没像高兄那样遭殃,只被风中沙土逼得眯着眼睛,等风小些,才挥挥袖上的尘土,望着东边绵延不断的山体,以及遮挡他视线的、被风吹得胡乱摇曳的灌木林。
张良:“我们去吴中。”
高兄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憋的通红的脸上还带着没反应过来的茫然,他盯着张良,张良看着远处,那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着实谈不上什么美感。
愣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表情呆滞,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啊”的上扬单音节。
风越来越大,刮落的枯叶肆意漫舞。
大雨,将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