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蔷薇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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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谨言并不意外:“好,那让厨房备些简单的饭菜,稍后我去走一趟。”说着,又转头与陈县令对视一眼,吩咐捕快道:“另外,去找陈三水的时候多带几个弟兄,搬些麦秸秆烧了,在村里各处取水的地方倒些草木灰,姚素堇多处投毒,尽管现在村中无人不至于受害,但毕竟日后还是要回去的,若能清理了最好,麻烦大家伙儿多留意下。”
“是,萧大人。”
目送周崇消失在走廊拐角,陈县令幽幽转头试探问萧谨言:“萧大人……这姚素堇就这么简单投毒杀的村民啊?”
听闻陈县令此问,萧谨言一挑眉调侃道:“大人过几日便知道了。”言毕,躬身行礼告辞,径直奔向厨房方向,徒留陈县令在书房里抓耳挠腮。
待到萧谨言提着朴素的楠木食盒推开古旧的牢门时日暮早已西斜,隔着高而密的木栏便得见姚素堇抱膝而坐,一对眼尾微勾的杏核眼儿远眺天边云霞,金红的落日余晖自四方狭长的通风槛中流泻而下,将年轻妇人单薄的躯壳浸润其中。
轻轻叩响木栏,姚素堇才蓦然惊醒般转头看来:“大人。”
“捕快说你要见我。”萧谨言打开牢门,把食盒放在破旧的小桌上,掏出钥匙解开了姚素堇手腕上的镣铐后才慢条斯理地将食盒中的餐食端出。
垂眸一看,不大的小桌上满满当当排着四份小菜,有肉有汤,姚素堇眼圈渐红,牵起一抹笑意道:“是,罪人不敢奢求其他,只想问问大人我小岚妹子可会被判重刑?”
“不会,刘家兄弟与你们二人既无婚书又无聘财,夫妻关系不会被认可的,你二人说是加害人,实则先是受害人,宋小岚至多被罚流刑。若你咬死与她并未合谋,仅判笞刑也并无不可能。”萧谨言将每一个菜都取了些,将布了菜的饭碗轻轻放在姚素堇面前,细而白的手指一挑一捏便将筷头转向了自己,抬手向对面狼狈的女人递去,“怎么不问自己?”
眼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透着不合年纪的沉稳,那双晶亮通透的杏眼仿佛能洞悉人心,让阴暗无处遁形。时隔多年,姚素堇再一次感受到在心底徘徊不去的怨愤,恭敬地接过萧谨言手中的木筷,无意间触碰到少女温热的指尖,她忽觉鼻头也酸涩起来。
“我还有什么可问的呢?从我决定杀人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杀一个人或是杀很多人,左右都是死,不过是怎么死的区别罢了……若是凌迟,也认了……”
“不能啊。”
萧谨言盘腿席地而坐,单手撑头,歪着脑袋眼带笑意道:“姚娘子,你与刘家可算不得亲眷,便是杀他全家也留了全尸,至多是斩刑,决计不会让你被凌迟的。”
姚素堇笑,笑意畅快:“大人记性不好,怎么转头便忘事呢?我姚素堇杀了人,杀了整整四十三人!”
“姚娘子是聪明人,堂上之事我还未曾道谢。”萧谨言摆摆手,认真道,“但这孽该是谁还便还得是谁还。”
“我想着你多半是要问这事的,也不用拐弯抹角。今日堂上我确是想让你一并认下小阳村的三十七条人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打算找真正的凶手了。”
拨拉碗中小菜的手顿住,姚素堇原本的笑意渐淡,柳眉微皱,漂亮的瞳眸里满是无措:“你找不到他的……我原以为大人与我想的是一样的,竟是我会错意了吗?大人,就如此了结这个命案有什么不好呢?要偿命取我一人的性命足矣,何必多为难一个可怜人?大人,就这样结案吧……不要再深究了……”
“你没有会错意,我没打算强行找他,所以我才让你帮忙揽下这个罪名,因为我相信以他的脾性和为人是不会放任你替他担责的。”萧谨言抱歉地看着姚素堇,解释道,“对不起,辜负你一片好意了。”
姚素堇似乎不甘心,长了张嘴还想要试图说服萧谨言,忽然福至心灵:“大人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你见过他。”
姚素堇捏紧了手中的筷子,避开萧谨言的视线不愿多说。本也不打算从她口中探听华炎武的状况,萧谨言便起身拍去了草屑,将食盒留给姚素堇,径自出了监牢,只在重又锁上牢门时低声说了一句:“到时随我回京受审,当时被绑卖的事务必要详细说与审案的大人,刘家人造孽在先,你的案子是可以酌情轻判的。”
说罢,萧谨言脚下生风一般,几息间便出了地牢,剩下姚素堇一人机械地吞咽着饭菜,两行清泪自眼眶满溢而出,静静滑落脸颊。
三日后正午,断断续续下了好些日子的雨终于停歇了半日,两名年轻的捕快动作十分麻利地套好了两辆马车,静候在衙门外。
“好了,陈大人留步,我这便带着姚宋二人回锦城了,这几日劳您照顾,感激不尽。”萧谨言身上还是来时穿的暗红色劲装,拱手郑重拜别陈县令,身后纳兰栩三人亦是虚虚一礼。
“哎,还得是本官谢谢你啊萧大人,这回可是卸掉了我心口压的大石头咯。”怎么说也是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至少保住了乌纱帽,是以陈县令笑得无比真诚,“那本官就祝萧大人一路顺风!”
话音落下,姚宋二人便由捕快押着迈出了大门,萧谨言抬眼淡淡扫过门外围观的百姓,悄悄拿胳膊肘捅了捅乔锦之的腰眼,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你昨儿傍晚在破庙里没找到人?”
乔锦之眼下一片青黑得明显,原本精致的凤眼这会儿微微浮肿,一看便知昨夜不曾好好休息。
“他刻意避着我,没见着面,但一墙之隔该说的我都说了。”闭眼润了润干涩发疼的眼睛,乔锦之偏头问道,“既然你都猜到师兄躲在破庙里了,为何不直接让人去把他抓回来?”
萧谨言抿唇望天,估摸着时辰,心下有些着急,秀眉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他若是自己站出来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萧谨言几人暗暗心焦之时,却有不合时宜的高呼声起。
“丧门星!你还我男人!”
与女人泼辣发狠的嗓音一并飞来的还有数个臭鸡蛋,戴着镣铐的姚素堇避无可避,硬生生挨了砸,望向女人的目光情绪分外复杂,微微歪着脑袋好似不解,那眼神中似乎还有几分怜悯,瞬间点燃了女人的怒火。
“我呸!贱蹄子一个,千刀万剐都是活该!”
萧谨言皱眉斜睨那砸鸡蛋的中年女人,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的捕快维持秩序,便催促马车上的捕快周崇抓紧时间将人扶上车。
“姚素堇!还我孙儿命来!”
老头嘶哑苍老的声音如惊雷乍起,萧谨言的眼神瞬间凌厉,下意识向身后看去。
“小心。”纳兰栩温润的嗓音轻羽一般划过耳畔,旋即萧谨言便感觉到那只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了他的身侧。
再看怒喝声传来的方向,便见披头散发的陈三水疯癫一般赤红着双目,手中胡乱挥舞着一柄斩骨刀从县衙内抢出一条路来,一时间无人敢近身,竟是直奔姚素堇而去。
“呀啊啊!我要你偿命!”
姚素堇已然呆愣当场,寒光一闪,那柄斩骨的菜刀堪堪将要劈上姚素堇的天灵盖。
萧谨言将纳兰栩几人护在身后,大喝一声:“都退开!”素手翻转,银骨鞭应声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光,如水蛇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缠上了老人持刀的手腕。再一使巧劲,陈三水便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毕竟年岁大,手中骇人的刀子脱手,顺势向后飞出,“铛”的一声砸在了县衙的门柱子上才叮当落地,将围观的人吓退了几米远。周崇机灵,带着几个年轻捕快赶紧将人制住了,老县令这才捂着砰砰跳的心口让人扶着走过来,指着癫狂的陈三水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众人惊魂未定,萧谨言收了鞭子,面色黑如锅底,不等开口又听人群外有一浑厚老迈男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毒是老夫下的,人是老夫杀的,为难一个小姑娘算什么?”
看热闹的百姓自觉让出一条二人宽的小道来,一名乞丐模样的老人风尘仆仆,拄着拐棍蹒跚而来,老人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径直走到陈三水面前。
“原来是村长啊,那便不奇怪了,我家菁菁可真是多亏了你照拂啊!”
老人冰冷的字句掷地有声,陈三水被狼狈地按趴在泥地上,顺着面前破旧的布鞋艰难抬头向上看去,在他看清来人杂乱枯发下的面容时瞳孔瞬间皱缩,干燥起皮的嘴唇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是你!”
如若眼神可以杀人,陈三水此刻应当已经被千刀万剐了千万遍。
“华师兄……”乔锦之只向前探了一步便不敢再上前,如释重负般轻唤出声,又悄悄抬手扯了扯萧谨言的衣袖。
萧谨言了然,将银骨鞭缠回腰间,冲老人抱拳一礼道:“华大夫,多有耳闻,初次见面,我乃玄鹤司青羽卫癸字班萧谨言。”
“草民华炎武,见过萧大人。”老人回礼,不再刻意伪装的身姿自有一番儒雅气度,言毕抬首瞥过一眼满脸担忧的乔锦之,不由添了几分浅淡的笑意,“这几日,草民这不知数的小师弟多有麻烦,感念大人照拂,草民给您道谢了。”
萧谨言默默叹气道:“惭愧,华大夫不必言谢,那如今的情况您也都看到了,不如趁着大家伙儿都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讲吧。”
说罢,萧谨言转头给陈县令一个眼神,陈县令立马反应过来,让人将县衙里头候着的文书先生请了过来做记录。
“那便从头说起吧。”华炎武环顾四周,娓娓道来,“我与夫人同门学医二十余载,育有一女名唤菁菁,菁菁聪慧,自小便独爱岐黄之术,待到菁菁十五岁时已经能够独立看诊。”
华炎武沉浸在安详而美满的过往中,满是血丝的眼中温情四溢,下一瞬他目光锐利看向匍匐在泥地上的陈三水,语气森冷道:“这一切都因为他的村子而终结了!”
“如若我知晓会有这样的结局,当时绝不会应允让菁菁独自去沛阳山采药!菁菁被他们拐走,关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整整三年!我的菁菁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他们用铁链栓着我的菁菁,这么粗,这么粗的铁链子……城防大营养的狼犬都用不了这样粗的链呐!”
无助的老父亲伸手比划着,那双曾经用来切脉扎针的手如今粗粝而肮脏,颤抖的双手如同正捧着爱女破碎的躯壳。
“找到菁菁的时候,她已是行将就木,不过月余就去了……我行医二十年,却救不了我自己的女儿,当真是可笑!”华炎武目无焦距,滚烫的泪水无知无觉地从眼角滑落,“她娘跟着去了,徒留我老头子一个人,我得做点儿什么才有脸去见她们娘儿俩……”
“小阳村的村民都是死在我手中,与那两个丫头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我学了一辈子医,提不动大刀,耍不会长剑,我只能用这一手岐黄之术来报仇。我扮成流民住在小阳村口的破庙里,每每鸡鸣前,我便去到村中柿子树下将早早备好的商陆毒根粉倒进井中,清晨他们都会来挑水,用井水煮的餐食都带毒,食用者会出现轻微的不适,井水中的药量每日都在增加,最终到达身体可承受的极限,他们就被毒素破坏肠胃,麻痹心脏致死。”
“商陆不是药材吗?怎么还有毒啊……”围观百姓有窃窃私语道。
“人家是大夫,不比咱们懂?”
“这以后我可不敢去医馆了,难保被人毒死咯。”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谁无冤无仇害你个一穷二白的老百姓啊……”
有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弱弱问道:“小阳村死了三十多个,里头有好几个小孩儿,就算大人造了孽,孩子总是无辜的吧?”
“噗嗤。”一声嗤笑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姚素堇冷笑着直起身子,反问那书生:“你可知这一整个村子为何买妻之风盛行?”
年轻书生梗着脖子,眼中却是茫然:“我又不是小阳村人,这,这我如何知道?”
“因为村里的女婴啊。”宋晓岚细细的嗓音幽幽响起,莫名有几分阴冷之气,“在诞下的当天就会被扼死、被摔死、被淹死!”
“被强迫生下的孩子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只是屈辱的罪证。”姚素堇垂眸低语,音量刚好够在场之人听清,“诞生于罪恶的孩子在成年后变成了和他们父亲一样的混蛋,如果是这样的话倒还不如早早去死!”
陈三水面色发白,仍在试图狡辩:“我们从未亏待过你们!你们在小阳村吃喝不愁,现如今却倒打一耙,狼心狗肺!”
华炎武警告地扫了一眼陈三水,背后的汗毛直竖,吓得陈三水当即噤声,倒是方才拿臭鸡蛋砸姚素堇的女人帮腔了。
“村长说得对,我娘家日子过得清苦,是我男人把我带回来才过上了好日子!你们这些不知福的还害人!”
姚素堇看向那女人的目光越发怜悯,那女人涨红了脸还想辩驳两句,话到嘴边却也总是那样几句咒骂。
“大宣律有明确定论,非奴籍不可行买卖之事,违者收禁三年。”萧谨言开口主持大局,与陈县令眼神示意道,“小阳村拐卖良籍女子一事,陈大人会彻查到底,所有参与其中之人都妄想脱罪!”
突然被提及的陈县令只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只得赶鸭子上架应了下来:“是是是,此事本官必会着重调查,定会给所有被拐女子及其家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天理公道终会来。”萧谨言的视线最后落在华炎武的身上,“因果循环,杀人偿命啊,华大夫。”
“萧大人大费周章地让捕快在村里烧草木灰不就是为了点老头子我吗?”华炎武干笑两声,眼神清明,慈爱看向姚素堇,“老头子不会让一个小丫头替我扛罪名的。”
话落,华炎武向萧谨言伸出双手,示意给他戴上镣铐,状似无意地瞥过陈三水惨白的老脸,仿佛他看的不过是区区蝼蚁。
“只是可惜,还有几只猪狗不如的臭虫没能送走。”
陈三水闻言又是一哆嗦,一直到华炎武被押上马车都不敢再抬头。
是以第一辆马车上坐的是纳兰栩主仆和乔锦之,华、姚、宋三人都在第二辆车上,萧谨言则骑马随行。
“华大夫。”
华炎武抬头,车窗上挂着的帘幔随着快马的疾驰猎猎作响,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子浅浅一鞠躬道:“谢谢你。”
“姑娘言重了,这本就是我该自己承担的。”
姚素堇摇头,漂亮的凤眼里蓄着一层薄雾:“不是的,若不是华大夫你这一次计划,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勇气摆脱他们。”
那双雾气重重的凤眸中终是燃起了星光,如三年前背起药篓与父母告别的少女那般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