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天青等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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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也是个识趣的,缩着脖子一步一挪地过来一把抱住了老翁的腿,仰起头拿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嘴巴一嘟道:“外公,山里的老虎要吃我啊!哇啊啊!”
老翁皱眉定了定神,终归还是没忍心责骂,抬手揉了揉小童的脑袋,余光又一次瞥见少女手中断了气的大虎,眉头皱得更紧。
“方才在谷中可是姑娘护着我孙儿?”
这打虎的少女是何人?可不就是领了新案出门的萧谨言。
“老先生,这么小的孩子还是不要让他一个人出门玩耍了,山谷中野兽颇多,适才若不是我刚巧遇上,孩子就要被这恶虎拆吃入腹了。”萧谨言言语中有几分不满,回想起一刻钟前的惊魂一幕她仍是心有余悸。
方才她急着赶路,没等迷雾散去就进了这回川谷。谷中羊肠小道纵横交错,迷障又重,萧谨言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时忽闻小孩儿尖叫,还伴着低沉的虎啸之声,当即便运了轻功往声源而去。
穿过一片矮林,萧谨言就看到那扎着冲天小揪的娃娃挂在一棵老银杏上,四肢都死死地扒着树干,树下一只半人高的老虎重复着撞树的动作,几近疯狂。
萧谨言观这大虎神志癫狂,不敢拖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便想制住那老虎,怎奈那老虎真真狂躁,见有人阻挠是越发凶狠,横冲直撞。
萧谨言这次出远门,为了轻装简行和低调行事,没有带着鹤翎刀,只得自腰间摸出了唐宁送的银骨鞭,纵身一跃压上猛虎后背,双腿紧紧夹住虎腹,银鞭一甩稳稳环住了老虎脖子,鞭尾随着惯性破风飞回,萧谨言精准地握住飞来的鞭尾,快速在手上缠了一圈,双手交叉猛地向外拉扯。那黄黑花的大老虎剧烈地挣扎想要将她甩下背来却是徒劳,这才渐渐失了力道直至窒息而死,待到萧谨言喘着粗气确认大虎没了气息,她的双手也已被银鞭勒出了血痕。
所幸孩子一点没有受伤,还领着萧谨言熟门熟路地出了山谷。这名叫陶泓的小娃娃带着她一路走到谷外,指着成片的草庐说是他家,隔着蒙蒙细雨也能隐约看到草庐中有长烟滚滚。萧谨言看着觉得不寻常,又不放心小孩儿一个人走,索性陪着一道来了。
远远地萧谨言就看到草庐门前站着一长身玉立的年轻男人,身量颀长,身形挺拔,一袭靛蓝圆领锦袍被雨水沾湿,有些重又有些贴,更显宽肩窄腰的身材,丝毫不见泥泞天气里的狼狈。
再看那年轻男人的面容,可称得上是面若冠玉、剑眉星目,每一处轮廓线条都清晰冷硬如刀削斧刻,又明明是一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却黑白分明自有一股不羁凌厉之感,随意地将墨发挽于头顶,只以天青色发带束之,作马尾散在脑后,不过十八九岁,像是个少年游侠。
此人独立山水间,静极,美极,整个人的气质似是世家公子的优雅矜贵与江湖侠客那份自在洒脱的激烈碰撞,矛盾又奇异的和谐。
美人世人都爱,萧谨言自然也多看了一眼,并不清楚此人为何孤零零立于草庐前,当然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泓安全到家了。
“孙儿顽劣,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小老儿无以为报。”
老翁抱拳一礼,萧谨言及时地出手扶住了他,这一抬手旁边的年轻男人就看到了萧谨言手掌的伤痕,不由眉头微挑。
“老先生不必客气,我也是恰巧路过,人生地不熟,还要多谢您孙儿领我出谷。”说起这事萧谨言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要一个奶娃娃带路,“不知老先生可识得往澎城去的大路?”
“姑娘你去澎城啊……”老翁皱眉望向西边泥泞的土路,叹气道,“这路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了。”
萧谨言微怔:“此话怎讲?”
老翁伸手指向西侧的密林道:“穿过这片林子就是诡溪,去澎城必要渡这诡溪,虽称之为溪,却有两人多深,水底乱流密布,非水上栈道不可渡也。”
“既有栈道,为何不可赶路?”萧谨言疑惑了。
“咳咳。”
这回听了半天闲话的年轻男子有话说了:“姑娘有所不知,今日我便是从那溪上栈道过来的,雨天木板上青苔湿滑,我的马脚下打滑……不慎踹断了中段的栈道。”
年轻男子就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少女缓缓歪头,一双本就圆润的杏核眼瞪得越发滚圆,满脸写着四个大字—真!有!你!的!
摸了摸鼻子,年轻男子也尴尬得端不住了,赶紧错开了少女的视线,老翁便开口打圆场:“平日里这回川谷就鲜有人来,只有附近村寨里的药农会隔三差五进来采药。现下适逢阴雨,药农也要等雨停了才会进谷,到时才有人力修复这栈道,姑娘不妨在寒舍歇下脚,待明日重新架上了栈道再赶路吧?”
萧谨言略一皱眉,抬头看了眼雨势,虽不是大雨,但细细密密的雨点仍然能浸湿衣衫,在这初春时节极易感染风寒。
“也只好如此,那今晚就要麻烦老先生了。”
“不麻烦不麻烦,姑娘快里面请。”老翁登时笑眯了眼,将萧谨言引进了草庐中,也不忘拉上年轻男子一道进屋。
因着多了萧谨言这个救娃恩人,老翁晚间做了好一桌菜,连带着说不叨扰人家的年轻男子主仆也沾了光,吃了个肚儿圆。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萧谨言是被一阵叮当声闹醒的,像是瓷器碰撞的响动,声响不大,只是萧谨言出门在外,警醒得很,再躺也睡不着了,心心念念着案子,索性换好了衣衫打算出门去看看。
草庐的小院中可以远望群山,天边山棱处不过初绽白光,山中万物尚在好眠,周遭静谧无声,只除了忽隐忽现的噼啪声响,如铁轮碾冰,如风铃摇曳,清脆空灵。
萧谨言凝神静听片刻,只觉心绪都宁静了下来。
“是汝瓷开片之音。”
清冽的男声乍起,萧谨言略一偏头,小院对角的长廊拐角处站着昨日的年轻男子。
他依旧是一袭靛蓝的圆领袍,抱臂立于廊下,那双精致的桃花眼眸此刻阖着,掩去了曜石般的光华。
“开片?”少女淡淡开口。
年轻的公子蓦地睁眼,如半山云霭骤散,山涧流光盈盈,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流转的是旭日朝阳般的温柔。
“嗯,是汝瓷特有的技艺。”说着,缓步行至堂屋前,此处鸣罄之声更甚,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手便轻轻推开了陈旧的木门。
萧谨言好奇,左右不过几步的距离,快步跟上,就见昏暗的室内尽是多层木架。简陋的木架上工工整整摆满了各式瓷器,那清灵似碾冰的声音便来自于此。
不由自主地跟着男子走进室内,萧谨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满室瓷器都呈或深或浅的青蓝色,最浅的色彩几近月白,而这些瓷器表面无一例外都有着蝉翼般的细密花纹。
“这原本是上了釉彩的瓷胚于焙烧下产生的一种缺陷,称之为崩釉,釉面形成裂纹的时候便会生出鸣罄之声,而制瓷的工匠通过他们的技艺将这种难以控制的釉病转变成了瓷器独一无二的自然装饰,可谓巧夺天工。”
男子眼中是藏不住的惊喜,贴着墙壁走到窗边,生怕碰倒了任一木架,又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来隔空端详着面前豆青色的玉壶春瓶。
玉面少年,豆青瓷瓶,与一束自半阖纸窗间漏下的晨曦,通透而澄净。
看他那眉眼间的喜爱与嘴角无意识的上翘,分明就是守在糖画摊子前满心欢喜的稚童,那份纯粹的喜称得上赤诚。
“公子博学,听起来颇有意思。”萧谨言夸得诚心,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人微微一笑。
正这时,又闻一阵叮当声响,萧谨言听得分明,与那年轻公子对视一眼,默契出门,寻声而去。
天光已大亮,昨日连线般的春雨也逐渐和煦,只余下飘渺的雨丝偶尔拂过人脸颊。
“倒是忘了介绍,我姓楚,楚昭平。”年轻的公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柄无字折扇,啪地一下抖开,空气中便隐隐多了一股淡雅的檀香气味,那双风情的桃花眼并不带有任何轻佻之意,望向萧谨言道,“昨日姑娘赤手伏虎在下实在佩服,不知姑娘师出何门?敢问姑娘芳名?”
顿了顿,瞧着萧谨言有些错愕的神情略扁了扁嘴,给自己找补道:“当然,萍水相逢,姑娘若是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说……”
“萧,我姓萧,嗯……萧笑,我不是正儿八经的门派出身,都是自家长辈随便教的。”
萧谨言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小女子的扭捏才错愕那一瞬的,离开青州加入玄鹤司后,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教导她要行事谨慎,她才渐渐感受到来自官场的束缚,而这位“萍水相逢”的楚昭平一句话就将她带回了身在青州的岁月,仿佛是当年武馆新来的拳师不服气却又倔强地询问将他打趴的少女姓甚名谁,又仿佛是那年市集上新来的小贩千恩万谢那打跑闹事混混的少女。
那个萧谨言不是玄鹤司前任指挥使大人的小孙女,也不是需要时刻谨记官差身份的萧大人,所以此刻,她是青州游侠萧笑。
她看到了那人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像一只温驯又委屈的狼犬,是以她用萧笑的身份开口了。
果不其然那双漂亮的眼眸又亮了。
不知不觉二人已并肩走了许久,穿过长廊又拐过一道一人高的竹篱,一排窑炉便显出了真身。
竹篱后的情景令萧楚二人皆是些微震惊,只见窑炉周围的地面上全部都是刚出炉的瓷器,山地泥泞,老翁装扮潦草,一头花白的头发随意地团在头顶,歪歪斜斜,身上草草套了一件围裙,却仍旧沾得里外都是泥,唯有那些瓷器稳稳地摆放在木板上,一尘不染。
老翁全神贯注地守在窑炉口外,从烟道里升起袅袅青烟,这画面太安静,静得竹篱旁的二人也不由屏息。
不知过了多久,连朦胧的雨丝都不再落下了,老翁突然动了,像是全无知觉一般顶着窑炉内的高温将内里的瓷器一只只夹取出来。
“终于……终于!这完美的天青色!”老翁喜极而泣,颤抖着双手将手中浅青色的莲花纹钵虔诚地摆放在木条之上,那不过手掌大小的瓷钵周身裹上了初升的艳阳,色泽青中泛黄,如雨过天晴,异常澄净,月白色的釉崩痕迹如冰裂蜿蜒而上……上品的天青冰裂莲花纹钵!
楚昭平凝望着那一炉纯正的天青色瓷器感慨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出,古人诚不欺我。”
身侧的萧谨言也看呆了,萧家家底虽殷实,这天青色的瓷钵也是她不曾得见过的绝妙工艺品。
听到楚昭平的声音,老翁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冲着两人笑得畅快:“我道怎地前日有喜鹊盈门呢,原是要替老头子迎贵客。”
边说,老翁又转身在窑炉中掏了许久,从窑炉一角取出好些稚童指节大小的瓷珠,一颗颗珠圆玉润形似袖珍玉卵。
“瓷珠难成,天青色更难得……这一炉……刚巧成了两颗!”老翁手捧瓷珠,满怀欣慰地递给两人,“赠予二位贵客!”
萧谨言一听这瓷珠珍贵,当即连连摆手:“老先生使不得,既然难得我又怎好意思收下,有道是无功不受禄……”
另一边楚昭平也没有接,只是微笑着轻轻摇头,眼神发亮地隔空欣赏着那晶润的小瓷珠。
“老头子等这一炉天青色已近半生,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复刻出祖师爷的绝活,昨日二位先后到访老头子搁置了开炉烧瓷,子夜雨势渐小才成了如此机缘,因缘如此,二位不必推辞。”老翁笑眯眯看了看两个俊秀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将瓷珠分别塞进了两人的手心里,“姑娘昨日救了泓儿,老头子也还没正经谢过……再者,看两位气质出众,想必都不是普通人,就当帮我这偏僻的瓷窑做个活招牌,可莫要再推辞了。”
楚昭平被老翁强塞了东西下意识就想还回去,可这瓷珠入手水润,近看釉下的裂纹更加细致,衬得天青色的釉彩如同冰封下的翡翠湖,那是越看越欢喜,一时间竟也爱不释手了。
再看一旁的萧谨言,少女手心触碰到瓷珠的那一刻她便呼吸一滞,溺在了那一抹通透的天青色中,瓷器特有的凉意自手心沁入心间,如山涧清泉,清冽甘甜。
天光已经大亮,尚残存几缕暖色的阳光打在少女的侧脸上,将她不曾觉察的浅笑照了个清楚,还有她眼中倒映着小瓷珠的星芒,无一不昭示着她心中的欢喜。
萧谨言长舒一口气来,小心托着小小的瓷珠,终是败下阵来,诚恳与老翁道:“那就……谢谢老先生了,还不曾问过老先生名姓,日后我定是要与人炫耀的,总不好含含糊糊只道是山中草庐寻得的宝呀。”
“老头子姓封,泓儿是我外孙,还要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封老拱手一礼,萧谨言赶忙错身让开并不受礼只道是举手之劳。
老爷子姓封?
楚昭平不由多看了一眼邋邋遢遢的小老头,心中感慨,闻名天下的名器大师青瓷封竟然藏身在山中一隅……
萧谨言不曾多想:“封老先生,既然雨已停……”
“姑娘要赶路了吗?不急不急,姑娘稍等老头子一下,我备些工具、木料与你一道去诡溪。”说着封老匆匆收拾了窑炉,两只粗糙的大手在身前围裙上抹了抹便往柴房的方向快步而去。
见封老离开,萧谨言才复又仔细端详起掌心中的瓷珠,两根纤细的玉指轻轻捻起圆珠迎向晨光,方寸之间光怪陆离,衬得少女笑靥如花。
正爱不释手,萧谨言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偏头就瞧见楚昭平抱臂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当即一挑眉,掩耳盗铃似的敛了笑容,将瓷珠宝贝地收在前襟内袋中,径自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少女一袭暗红色劲装,长发高束随着少女的动作左右摇摆,纤细的腰身若隐若现,飒爽中又不掩小女儿的娇俏。
楚昭平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放下双臂,将掌心的另一枚瓷珠也小心收入衣襟内,嘴角笑意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