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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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岳带着赵幼安先行离开正法堂,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连接黑色望楼和地牢的幽深走廊,走廊四周皆是绿荫遮蔽,光影寥寥之中赵幼安好奇的盯着前面这个魁梧青年腰间晃动的两柄刀,埋头向前的程岳似是感受到身后赵幼安的目光,他定住脚步转头,看着赵幼安认真的说道:“你能手刃刺杀公主的金吾卫参将隋木郎,我敬重你。”
一道穿过斑驳林荫照向这位魁梧汉子的光线中,赵幼安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坦诚,赵幼安一时语结,他轻声道:“情急之下,侥幸而已。”
“隋木郎我见过,他是金吾卫里身手非常不错的。”程岳凝声说道。
赵幼安挑了挑眉后后疑惑道:“这样一位参将,为何要勾连外人刺杀公主,按照他的年纪来看,能坐到参将的位置上,应该来说是前途无量的。”
“天知道他怎么想的。”程岳喃喃道,他转而凝视着赵幼安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褚大人说的没错,今日之后,长安会有很多人知道你,知道是一位大理寺的小狱史阻止了这次刺杀。”
赵幼安视线跃过高大的程岳,程岳身后的长廊幽长漆暗影憧憧。
程岳手按在长刀刀柄上,慢悠悠的说道:“能驱使一位前途无量的金吾卫参将谋逆,能让一艘巨船顷刻覆沉,这背后之人的能量我们无法想象,所以我想提心你,近来要小心些。”
赵幼安闻言问道:“如果将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呢?”
程岳苦笑一下后说道:“五年前在洛阳,公主车鸾行至长街,不知从哪里飞来六道箭簇,直接射入凤帐中,公主的贴身婢女被当场钉死,还好咱们这位公主福大命大,只是擦破了点皮肉。之后的调查中,发现躲在街边酒肆内用弓弩射箭的刺客,早已服了鸩毒自尽。”
说着程岳伸手探向自己的脖颈,拽下一条红绳,那绳上赫然绑着一枚通体泛青的棱形箭簇。
程岳将那箭簇递给赵幼安,然后说道:“当时我任职于虎贲卫中,也是公主随行护卫之一。”
赵幼安接过这枚穿着红绳的箭簇,掌心能感受到上边的温度,这箭簇呈棱形双翼,几面刃口已被磨平,精铁材质上泛着幽青。
“此事之后,我就被赶出了虎贲卫,若不是褚大人力保,怕是得滚出长安了。”程岳有些不甘的说道:“这件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难道连个说法都没有?”赵幼安疑惑道。
“有是有的。”程岳回忆道:“当时高句骊侵扰我大唐辽东,忠武将军周摘星率军出击,在扶余神策军围堵重挫了高句骊主力大军,使得高句骊王奏表降书,可待神策军返身时又有一股高句骊散军侵袭了安东都护府属地,对于高句骊的反复行径,当时朝堂上有人主张再出兵,直捣黄龙灭之,有人主张何谈安抚,不取兵道。”
程岳顿了一下,他见赵幼安低头那着手中那枚箭簇入神,轻咳一声后接着说道:“朝堂上丽珠公主力排众议,再派云麾将军狄子云出兵讨伐,也就有了辽水河畔坑杀高句骊五万人的辽水大捷。洛阳那次刺杀,在饮鸠的刺客身上找到一些高句骊王室的徽章玉符,所以将刺杀归咎于高句骊王室对公主力主出兵的怀恨报复。”
赵幼安听了后点头道:“这倒也能说的通。”
程岳一听沉声道:“在大唐私藏甲胄和弩弓等同谋逆,漫说是寻常人家,王侯府邸也见不到只有军营才配发的弩弓,若真是高句骊的刺客跋山涉水潜入洛阳城,他们从何处弄来弩弓?”
“所以你不相信公主洛阳遇刺是高句骊的刺客所为?”赵幼安疑声道。
程岳摇了摇头,他忽的咧嘴一笑,然后伸手要回那枚箭簇,等重新将其挂在脖子上后说道:“五年前我灰头土脸背上护卫不利的罪责被逐出虎贲卫,这次对我来说,是个一雪前耻的机会,幸好大理寺有协查之责,我也有施展一番的机会。”
赵幼安问道:“你觉得五年前公主洛阳遇刺和此次宝船刺杀一事,尤有关联?”
程岳凑到赵幼安面前,他一脸认真的说道:“武侯司递呈褚大人的案卷里,有说到之前一名武官遇袭,身上除了刀伤外,小腿被一枝弩箭洞穿,我朝将甲胄和弩弓看管的如此严苛,你说那些借着驼客身份混入长安的刺客,是从哪里弄来的弩弓?”
程岳说完拍了拍赵幼安的肩膀,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走吧,看看褚大人能不能撬开这落网凶徒的口吧。”
两人穿过走廊,来到一排红瓦黑墙的牢房前,这牢房要比阴牢高些,门口墙上雕着一幅凶兽狴犴的壁画,赵幼安看着那雕刻栩栩如生的凶兽,似虎非虎似龙非龙,獠牙尖爪之下映衬的这间牢房威严十足,心中不觉有些惊意。
穿过门廊进入牢中,里面也比阴牢宽敞许多,两边墙壁烛台上火光烁烁,竟将这阴牢照的宛如白昼。
赵幼安注意到,脚下土砖上暗红一片,似是没有洗刷干净的血渍。
牢内大小刑具一应俱全,四名眼神阴沉的兵卒押解着手脚皆束镣铐的石侠站在中央,赵幼安和程岳只是等了一刻,褚时钧就一脸笑呵呵的闪身进来。
“褚大人。”
“褚大人。”
程岳和赵幼安俯身行礼道。
褚时钧点头应道,他拍拍赵幼安左肩道:““不要拘束,自然一些。””
石侠不知道是看到满屋刑具还是这牢中烛火刺眼,身体颤栗不止,幽静牢内就听他身上的镣铐铮铮作响。
左右兵卒为褚时钧抬来一张宽椅,程岳和赵幼安分立两侧,虽然赵幼安不知道这位寺卿为何要他来看这审案,但身处此地,也只能是静观其中门道了。
“剥皮,抽筋,灌铅,插针这些都太过寻常,也太血腥,我不喜欢用。”褚时钧扶椅说道,他低垂眼帘瞟向石侠,只见这少年也是倔强,虽是身躯摇晃但眼神依旧透着狠辣不屑,他朝着褚时钧猛啐一口。
一口血痰,不偏不倚的落在褚时钧脚下。
“大胆。”
两名押解石侠的兵卒高声呵斥道,猛地挥出几拳,拳劲如风锤向石侠全身,隐隐可听见拳头落下后的骨碎声。最后一名兵卒一记铁肘砸向石侠起伏不止的胸膛,一口污血从石霖口中渗出。
“够了。”褚时钧抬抬手轻声道,他声音阴恻恻的补上一句:“打死了还这么审啊。”
赵幼安斜眼瞟向石侠,他已经眼神涣散浑身瘫软,若不是两臂被死死箍住,怕是早就倒地不起了。
“想必武侯司也对你动过刑罚。”褚时钧骤然起身走向石侠,赵幼安眼尖的看到,褚时钧起身是袖袍中探出一物。
仔细瞧去,原来是一根漆黑的铁签。
褚时钧抓住石侠一只手,然后声音低沉的问道:“我只问你一次,来长安做什么?”
石侠眼神倔强的盯着褚时钧冷笑,一声不吭。
褚时钧皮笑肉不笑的挑了挑眉,然后握住铁签扎入石侠掌中。
“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声响彻牢中。
石侠手掌中猩红的鲜血渗出,一滴滴落在地上,绽开朵朵血梅。
赵幼安有些不忍的扭过头去,他看见程岳面色无常,如一颗苍松一般一动不动的看着褚时钧用刑。
褚时钧抽出铁钳丢在地上,然后腰上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琉璃玉瓶,拔开瓶塞将瓶中白色粉末洒向石侠被戳开一个血洞的手掌。
那白色粉末刚一触及皮肤,石侠就如发疯似的开始颤粟,面部表情变的极其狰狞,青筋暴起怒目圆睁的同时鼻腔中涌出一道鲜血。
“这个东西叫蚀骨散,是十余种毒物研磨成粉制成的,毒性比鸩毒还要烈上十分,可比起鸩毒的断肠索命,它不致命,而是融入你的血肉中,撕咬吞噬你的血肉,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就像万虫挠心一般痛苦。”褚时钧一把捏住石侠的脖子,由于背对着赵幼安,赵幼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从褚时钧说话的声音中听出来,他很享受。
他很享受石侠这幅宛如厉鬼的模样。
石侠凄厉惨绝的叫声中,赵幼安如同跌入冰窟一般,身上冷汗渗出,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落到褚时钧手里,会是怎样的惨状。
他心中不由对这个看似和善的大理寺卿多了几分小心。
“说,你来长安做什么?”褚时钧笑着问道,说话间又向石侠那已经被蚀骨散毒性腐蚀变的乌黑泛红的手掌撒了一撮粉末。
石侠整张脸疼的抽搐扭曲,他原本如枭般犀利的眼神此刻如被抽了灵魂一般彻底空洞无声。
血沫在口中搅动,石侠缓慢的吐出几个字来。
“刺杀公主。”
“继续说,跟谁来的,受谁的指使。”褚时钧慢条斯理的问道。
石侠毫无生气的垂下头去,艰难的摇了摇头。
褚时钧冷哼一声拾起地上的铁签。
这次铁签扎在石侠的左肩上,蚀骨散随后撒上。
石侠猛地仰头咆哮,下身有腥黄的液体流出。
赵幼安再也忍受不了了,他猛地冲出牢去。
赵幼安站在牢外拼命的呼吸着新鲜空气,过了好久才将心中压抑的情绪疏散开来。
他背靠着那雕刻着凶兽狴犴的墙壁缓缓坐下,抬头看着布满阴霾的天空,心中涌起无比强烈想要变强大的信念,石侠的惨况无异又一次告诉他,若想不为俎上鱼肉,只有自己变的强大起来,在这个残酷的等级森严的吃人世界,唯有变强才能活命,才能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婉儿掉下去却无能为力。
过了很久之后,褚时钧从牢中出来,他手里捏着一条白巾正在擦拭双手,程岳跟随其后。
褚时钧一出门看到靠在墙边枯坐的赵幼安,露出那副熟悉的人禽无害的表情说道;“走,出去陪我吃碗面。”
褚时钧带着程岳和赵幼安出了大理寺走到义宁坊宽巷一间面摊,他点了三碗羊肉面片,还煞有其事的朝着面摊的老板要了一碟用醋腌制的蒜片,三个盐水煮过的鸡蛋。
这一路上褚时钧挺着滚圆的肚子,那张肥肉微颤的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只不过见识过他手段的赵幼安感觉更加毛骨悚然。
褚时钧一边剥着鸡蛋,一边关切的看向赵幼安问道:“阴牢不好看管吧。”
赵幼安露出干涩的笑容点点头。
“暂时先在阴牢干着,这间牢房关押的都是大理寺最为重要的囚犯,你的职责尤为重要。”褚时钧说道,他将一颗白嫩的鸡蛋喂入口中咀嚼一番后又说道:“没事多和程岳走的亲近些,他比你年长几岁,总是懂得道理多些。”
程岳闻言深深看了赵幼安一眼,而赵幼安始终低头吃面。
紧接着褚时钧又抛出第三句话:“公主遇刺一事,你不必过于担心,风浪越是凶猛疾骤,卷起岸边小鱼虾的可能就越小。”
听到这句话,赵幼安放下碗筷看向褚时钧。
还是那张笑容可掬的胖脸。
“如果有人找你过问那日公主遇刺的事,问清楚那人身份。”褚时钧笑着嘱咐道,他端起碗筷前又说道:“不论谁问你,你都要告诉我。”
黄昏时翟秀回到大理寺,赵幼安正被李主薄叫去喝茶,阴牢门口被褚时钧安排了四个披甲的兵卒站岗,翟秀怒气冲冲的推门进了李主薄矮房,他有些温怒的问道:“李主薄,褚大人是什么意思,安排四个金刚杵在门口,难道是责怪我们看管阴牢失职?”
李主薄缓缓倒上一杯清茶推向翟秀,然后笑道:“褚大人可是你的表叔,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是何意?”
翟秀一脸不忿的坐到赵幼安身边,端起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李主薄这配了香料的春芽是需要细细品尝的,看着翟秀如此暴殄天物,一脸心疼。
赵幼安看着翟秀说道:“翟大哥,这几日我白夜都待在大理寺吧,家暂时不想回去。”
翟秀知道婉儿的事,权当赵幼安怕回家睹物思人免不了神伤,他一副理解的表情挂在脸上玩笑道:“那牢里那几尊杀神你就多费心,我偷个懒多睡几觉。”
赵幼安饮完自己那杯茶,面色晦暗的出门。
翟秀慵懒的靠在李主薄桌案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也挺倒霉的,我要不要把妻妹介绍给他......”
李主薄笑而不语。
“李主薄,看茶。”
摇头一番思索的翟秀摸着下颚的胡渣嘟囔道。
“我这春芽香茗可不是让你糟践的。”
屋内传来李主薄愤怒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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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后,赵幼安鬼祟的拎着一坛酒出现在阴牢门口,白天门口的四个兵卒只剩两人,还都靠着石阶酣睡,他轻手轻脚的闪身进了阴牢,来到宇文殊图的牢门前。
这个俊美的一塌糊涂的囚犯,此时手中揉搓着一块温润的黄紫色玉佩,无暇玉盘上赫然纹着双龙衔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