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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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幼安在坊门关闭之前来到自家巷口,原本清净的巷口围聚了许多人,趁着酒劲他好奇的挤进哄闹的人群,只见这两日在垂柳树下磨刀的汉子和一个约摸着五六十岁的高瘦老头相互撕扯,这形如竹竿的老头双目圆睁,两只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拽着磨刀汉子的衣领,磨刀的壮汉也不遑多让,捏紧了拳头抵住老头下颚,而两人中间,夹着看起来在拉架的胡满月,他一双大手分别按着冲突两人的手臂,可即使这样,只听嘭的一声,胡满月稍不留神磨刀壮汉的拳头捣向老头面部,一拳之下老头向后仰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围在四周的众人幸灾乐祸的倒喝一声,原本拉架劝说的胡满月皱眉怒道:“都看什么热闹,还不快过来扶起陈家阿爷。”
人群中走出几个平日里和胡满月关系好的邻里,搀扶起被磨刀人一拳杵翻在地的老头,起身的老头浑身颤抖的骂道:“这个恶汉欺负老汉无人帮衬,黑了我的刀还要打人,长安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站在原地捏紧拳头的磨刀汉子怒目而视,他咬着牙怒声说道:“你送来五把就是五把,废铁锻的破刀,就是送我我也不要,我看你这老汉就是想赖了磨刀钱,不想掏钱就滚,何必说这些废话听。”
老汉一听这话,当即气血上头,不顾搀扶他的人阻拦,一个劲的挥着手中拳头冲向磨刀汉子,挡在两人之间的胡满月眼尖,一把抱住老汉,然后出声宽慰道:“阿爷消消气,街坊邻里都在这里看着,他要真是黑了你的刀,我们将他扭送官府,这把年纪了何必动手呢?”
这老汉姓陈,也是住在赵幼安家的巷子内,按照他的说法,早晨送了六把刀让磨刀人磨,傍晚来取刀的时候这磨刀人只给他五把,随即两人爆发冲突,两人推搡之间引来了街坊邻居的围观,发生这种事自然少不了每日在街巷闲逛的胡满月,让赵幼安没想到的事,这小子竟然会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而不是像其他人一般冷眼旁观,赵幼安饶有兴趣的看着三人顿觉好笑,只见这个丢刀又挨揍的老头在胡满月的劝慰下逐渐平复心情,他握住胡满月的手臂带着颤音说道:“满月侄儿有所不知,阿爷这六把刀可大有来头,刀是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纳福刀,本想着拿出来磨一磨,没成想遇上这么一个恶汉,非要藏起来一把不给,这让阿爷我如何是好啊。”
“阿爷,你说他黑了刀,可是空口无凭啊,你能拿出什么实际证据吗?”胡满月出声问道。
“有的有的。”这陈老汉说着甩开胡满月的手臂,走到那棵垂柳树下,树下除了磨刀人的衣物木箱外,还有一个长条形的蛇皮袋子,老头一边解蛇皮袋口的绳子一边说道:“我这祖传的六把刀上皆是刻有字的,分别是龟鹤寿,苦寒香,岁静安,思无邪,迎头春和千秋月。”
说话间这老头抽出蛇皮囊中五把短刀,依次给围观众人展示刀身上的刻字,赵幼安挤在人群之中,踮着脚尖好奇的望去,老人手中五把纳福刀纹饰精美流光四溢,刀上确实刻着龟鹤寿,苦寒香,岁静安,思无邪和迎头春,而陈老汉口中刻着千秋月的刀不见踪影,这时胡满月一脸狐疑的看向磨刀人。
“我说诸位,仅凭这老汉一言之词就说我藏刀黑刀可站不住理,今日清早我确确实实只收到五把刀啊,难道要我凭空变出一把来赔给他吗?”磨刀汉子双手一摊,一脸无奈的环视众人,站在两人中间的胡满月又为难的看向陈老汉说道:“陈家阿爷,你在仔细想想,是不是记错了少拿了一把刀来,要不就回家去看看,我在这里给你看着他。”
“错不了,我这六把刀一直放在一起,就算是阿爷老眼昏花也不至于分不清楚五六吧,这恶汉要么给我把千秋月拿来,要么就上官府去一趟。”陈老汉愤愤的说道,他收起装刀的蛇皮袋,向前迈出一步后伸手,欲拽住磨刀汉子的衣领。
本来主持公道的胡满月一阵头大,他左看看右看看,视线从两人脸上反复跳跃,却是说不出一句对错来,这时他视线突然一划,看到围观众人中探出脑袋的赵幼安正兴致盎然的看着自己这边,当即没好气的说道:“赵幼安,你爹在不在家,快叫他出来断案。”
“关我什么事?”
赵幼安一看胡满月将这麻烦事往自己身上引,他狠狠瞪了一眼胡满月后挤出人群,心想这小子管那陈老汉左一句阿爷右一句阿爷的,怎么对自己总是横眉冷对的,他心中暗骂着这个多管闲事的胡满月蠢货,一瘸一拐的走进自家院子,进院后看到赵更古那间房的房门虚掩,昏黄的烛火从门缝飘出,他心头一动走过去推门而入。
“爹,我回来了。”
赵幼安说着抬眼向屋内望去,赵更古端着烟杆站在桌案前眉头紧锁,在桌上铺着一张粗纸材质的长安地图,赵更古的视线在地图上整齐排列的街坊游曳,待到赵幼安走到近处后头也不抬的问道:“喝酒了?”
浑身酒气的赵幼安轻声嗯了一声,也顺着赵更古的视线向那张地图看去,这地图绘的极为详尽,长安这座雄城一百零八坊宛如棋盘一般密密麻麻的跃然纸上,半晌后赵幼安轻声问道:“爹,找什么呢?”
这一问让赵更古收回思绪,他嘬了一口烟嘴后慢悠悠的说道:“昨日我们协同武侯司捉拿一伙贼子,其中一个武艺高强的贼人逃跑了,我在想他此时会躲藏在哪里。”
“要我就藏在闹市之中,越是热闹越好。”赵幼安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
“哦?”赵更古抬头看了一眼赵幼安后接着说道:“你且说说为什么。”
“市集中人口密度大,官府要是搜查起来肯定不会很容易,而且闹市鱼龙混杂四通八达,要是有点风声也好脱身。”赵幼安说完后扭头出了门,只听他嘴里嘟囔道:“我得让婉儿弄一碗醒酒汤喝。”
赵更古看着儿子踉跄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他又将视线落到那张地图上陷入了沉思。
就在赵更古猜测石霖藏匿之处时,这个来自西域的匪徒此时正在康平坊一户人家厅堂中,在房间角落躺着两具已经冰凉的尸体,一张沾血的草席胡乱的盖在这两个倒霉夫妇身上,石霖坐在厅内木椅上,手里捏着从墙角那夫人手臂上取下来的银镯子,他瞥了一眼墙角自己闯入的杰作后,端起一旁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石霖肩头裹着一圈白布,仔细看去这白布上隐有血迹,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整个身体倚靠在木椅靠背上,之前虽然石霖从武侯司的白桃和鹿柴联手之下逃脱,但两人也将这刀法绝伦的西域汉子重创,除去被被白桃所刺脸上那道已然结痂的剑痕外,最为致命的是鹿柴那房顶将他射落的一箭,在石霖白布裹着的肩头下,已然是难以愈合的腐肉,就在石霖庆幸那一箭不是直穿自己头颅的时候,忽的听到这堂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素白色长棉服的女子颤巍巍的进门,她模样并不好看,眉心还有一颗黑痣,这个寻常人家的姑娘脸上挂着泪痕,低垂着眼帘端着一碟糕点走到石霖身旁,石霖眼中带着戾气瞥了小姑娘一眼,然后伸手拿起一块米糕喂入嘴中,他一边咀嚼一边出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薛采。”
小姑娘带着颤音回答道,她正是墙角那对倒霉夫妇的女儿,不知为何,石霖摸进来结果了夫妇性命,留下这个叫薛采的女孩性命,面对着杀害双亲的不速之客,小姑娘强忍着心头的恐惧稳住身形,除去端着碟子的那只手,垂下的另外一臂拳头紧握,她惊恐的眼神中带着一抹隐藏很好的恨意,但那紧握的拳头早已将她出卖。
石霖吃完那碟糕点后不动声色的闭目凝神,薛采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如何,屋内静谧无声,那种死寂一般的感觉像是源源不断的潮水要将她吞溺,不知过了多久,薛采鼓起勇气看向石霖出声道:“不如你将我也杀了吧。”
这句话说的极其绝望,但对不自觉又留下两行清泪的薛采来说,也极为痛快。
“我有一个和你年纪一般大小的儿子。”
紧闭双眼的石霖没来由的说道,他揉了揉受伤的肩膀,长吁了一口气后睁开双眼,眼中射出的两道精光直射在薛采脸上,吓的这个小姑娘向后倒退一步,只听石霖沉声说道:“今日你所遭遇,皆逃不过一个命字,小姑娘,记住生死捏在别人手中的这种恨意,我要让你活下去,带着恨意活下去。”
咚咚咚。
三声急促的叩门声突兀的响起,薛采惊恐的转头看向屋外,院门之外,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一身长衫,手里拎着两个酒坛满脸堆笑的喊道:“哥哥嫂嫂,快开门,二弟弄了两坛美酒来,采儿,快来为叔父开门。”
薛采看着石霖,两人四目相对,石霖带着渗人的笑起身,他出声说道:“要不要去开门,你自己决定。”
薛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颓然的低下了头颅。
屋外的汉子敲了一会门后狐疑的低声说道:“奇了怪了,这个时辰家里怎么会没有人呢?”
汉子名叫薛怀仁,他是薛采的叔父,今日在西市弄了两坛酒,准备来找自家大哥小酌几杯,他万万都想不到,此时他的哥嫂已经命丧黄泉。因为敲门无人回应,薛怀仁也未多想,继而转身离开了。
薛怀仁拎着两坛酒在长街上走了很久,这时一队巡街的金吾卫迎面走来,金吾卫头领看到薛怀仁后突然身体一震,原本肃然冰冷的脸上露出笑意,只见这个身披银甲腰佩长刀的金吾卫招呼道:“薛校尉,今日没有当差?”
薛怀仁闻声抬头,他认得这个金吾卫,好像是叫隋木郎,他点了点头后疑惑道:“金吾卫现在宵禁后也要巡街吗?”
“薛校尉有所不知,昨日武侯司捉拿一伙从西域来的贼人,这伙贼人的头领逃了,现在金吾卫宵禁后是要配合地方巡役上街戒严巡查的。”隋木郎说着瞟了一眼薛怀仁手里的酒坛,他摆了摆手后接着寒暄道:“公务在身就不叨扰薛校尉了,我们改日再叙。”
薛怀仁点了点头,他目送这队金吾卫离开,脑中想着隋木郎说的话,贼子,宵禁,他再一想觉得不对,自己大哥一家宵禁后不在家能上哪去呢?
薛怀仁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返身向自家大哥家中走去,快步赶上那队还未远去的金吾卫后,在隋木郎诧异的眼神中薛怀仁说道:“隋兄弟,给老哥借一把兵刃。”
“嗯?”
隋木郎一愣,他不解的问道:“薛校尉既然不当差,要兵刃做什么?”
“呼。”薛怀仁长嘘一口气,他看着隋木郎说道:“方才我去大哥家中,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原本没有多想,可听你那么一说,现在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准备再回去看看,我需要找把兵刃傍身。”
隋木郎没有多想,眼前这薛怀仁是大唐骁骑校尉,两人同朝为官,他也不好驳了薛怀仁面子,他让手下一名金吾卫解下腰间佩刀,薛怀仁接过这柄可遮蔽全身的狭长障刀,抱了抱拳后就要离开。
“薛校尉,要不要我们同去?”身后隋木郎出声问道。
薛怀仁摆了摆手表示不用,隋木郎低头笑了笑,骁骑尉作为天子手中尖刀利刃,自然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重回大哥院门前的薛怀仁将两坛酒放在墙角,然后身法轻盈的跃上墙头,他趁着夜色向院内望去,院内正厅灯火忽闪,隐约可见人影走动,他跳下墙头向厅堂径直走去,手指按在腰间障刀刀柄上,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薛怀仁轻声呼道:“大哥?大嫂?”
吱哟一声后,原本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小侄女薛采从里面走了出来,薛怀仁刚要说话,突然停住了嘴,因为他借着月色看清了薛采那张流下清泪的脸。
“屋内是谁?”
薛怀仁轻声问道。
薛采模样凄惨的摇了摇头,她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薛采身后窜出,宛如虎豹一般直扑薛怀仁,迎面而来的凌冽气势伴随着方寸寒光眨眼便到身前,一杆一臂长短的缨枪在石霖手中凝成一股旋转的气龙,直刺猝不及防未拔出障刀的薛怀仁面门。
薛怀仁急忙躲避,枪尖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脸上划开一道血痕,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出几步之外,站定身形后薛怀仁一脸阴鸷的盯着石霖,缓缓的抽出的腰间的障刀。
石霖面无表情的收枪,他指尖抹过缨枪枪尖的鲜血。
拔刀出鞘的薛怀仁衣袍突然涨的浑圆,整个人身上气机流转,那柄障刀刀身仿佛是凝结出一层摄人心魄的银霜,在这黑夜中极为夺目耀眼,同为用刀高手的石霖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继而心中敲打起算盘来,眼前这人明显身手不凡,自己又有伤在身,明日之后就是上巳节,他还身负重任,要是与这人放手搏命,实在是不明智,可不等他多想,薛怀仁已经执刀前挺,踏出一步向他袭来。
刀光如弯月凌空,薛怀仁身后石砖赫然碎裂,这气势汹涌的一刀银光缭绕势如奔马,石霖挥枪抵挡,只见薛怀仁身体伏低手腕一抖,裹着银色旋劲的长刀斜着撩刺而出,擦着石霖手中短枪而过,直刺向他的腹部,这一刀角度之刁让人惊叹,两人身体相撞,随后互换身位向后掠去,石霖腹部渗出一道血印,薛怀仁也被缨枪枪身拍中后背。
薛怀仁再退两步,他来到薛采身边,伸出手臂搂住自家侄女肩头轻声问道:“哥哥嫂嫂人呢?”
薛采撇过头去看向屋内,薛怀仁顺着侄女的视线看去,发现那两具倒在墙角的尸体后顿时大怒,他咬着牙看向石霖怒道:“哥哥嫂嫂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你为何要伤他们性命?”
石霖低头默然无语,他没想到自己闯入的这户人家,竟然有这样一位高手,只能叹长安真是藏龙卧虎,他暗自运气,体内真气涌动,一股磅礴的内力从指尖喷薄而出,顷刻间就笼罩在周身,眼中流露出凛冽杀意的石霖抡枪跃起,枪尖在前宛如一条飞旋腾蛇向薛怀仁呼啸飞去。
面对石霖气势如虹的出枪,薛怀仁双手握刀怒喝一声后踏前一步引刀斩下,银枪和障刀相碰,这夜空中绽开一朵夺目的花火,两人脚下石板被震的飞溅,漫天碎石中石霖先动一步,他脱枪甩向薛怀仁,然后整个人趁机跃到薛采身旁,五指如钩一般扼住小姑娘喉咙。
将飞来缨枪打落的薛怀仁霎时慌了神,他咬牙怒斥道:“卑鄙。”
“我手指稍微动一动,你的侄女可就去陪他父母了。”石霖出声说道,他指尖稍微一用力,薛采一下子呼吸困难涨红了脸,只是只听石霖接着说道:“她的命换我离开,如何?”
薛怀仁眼神冷如寒霜,我明白这人是要自己选择,一边是哥嫂的仇,一边是侄女的命,要是不顾薛采死活,他有信心留下这个杀害自己大哥夫妇的贼子,可这样一来,自己在这个世上就没一个亲人了,可要是真放这人离开,这口气也难以咽下,沉思一番后薛怀仁颓然说道:“你走吧。”
石霖阴冷的一笑,这笑仿佛是看穿了面前这个身后不凡的汉子软肋一般,他拍出一掌击在薛采身上,将喷出一口鲜血的薛采推向薛怀仁,然后趁势跃起,几个腾转飞上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薛怀仁接住薛采,他本想起身去追,可怀中薛采剧烈的咳嗽几声,他只能扶住自己侄女,然后返身先回屋内。
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像是一块黑布蒙在了薛家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