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陈文昭义保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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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吕川卞听手底下人回禀,抓了一个贼人,已解到府衙。他便写下公文,请陈府尹来观湖楼一同会商审案。虽然公文说得极为客气,会商云云,实则是让陈府尹去拜会。
官场处处皆是规矩,论官位,陈文昭高,吕川卞低;论主客,陈文昭是主,吕川卞是客;论年齿,陈文昭长,吕川卞幼;论德行功,吕川卞便拍马也赶不上,无论如何都只有他来府衙拜访陈文昭,断无陈文昭去观湖楼的道理。
吕川卞一个是有意托大,另一个也是有些苦衷。他已知昨夜贼人大多都跑了,怕他们再来,不敢出门,才要陈文昭前来。
陈文昭本来就看他不顺眼,哪里管他这个,只大怒,推说自己病了,受不得风,出不得屋。若吕川卞想会商案情,便到府衙来。
吕川卞情知是伪,也无可奈何,只得排了仪仗,让手下先净了街道,又团团围了,披了重甲,往府衙去。
到了东平府衙,进了三堂,吕川卞见陈文昭红光满面,半分有病的样子都不屑装,不由动气。待提及宋江,吕川卞要动刑,逼问宋江同党下落;陈文昭只说那宋江是个良善的,被吕川卞手下误捉了来,并无实据证明那宋江是要刺杀他的贼人,若是用刑,只怕屈打成招,丢了朝廷的体面。
二人唇枪舌战,都上了火气,无人让步。眼看午时将至,陈文昭也没有管饭的意思,吕川卞只得恨恨去了。他回到观湖楼,疾书一封,行文往汴京去,要与陈文昭斗到底。陈文昭官场勾当一点不差,也写了公文,行文去京东西路,只说采办官干扰地方政务。
雷横等人见宋江一时性命无忧,便留下孔明留在此地照应,其余人回郓城,禀与知县相公。知县相公听了,一是却不过情面,二来也怕吕川卞胡来,激起事端,便行文到济州府尹处,只说吕川卞想显自己威风,拿本地吏员开刀。
吕川卞飞扬跋扈,济州府尹本就看他不顺眼,待与陈文昭联络明白,也上书往路中去。一时间公文遍天飞,路中官员皆知。
宋江自此被关押在府衙大牢,陈文昭时常差人看觑他,又有孔明上下使钱。东平府离郓城不远,那里节级牢子都知宋江名声,便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反倒养的白胖了些。
如此过了十几日,吕川卞忽然偃旗息鼓,收拾行装,回汴京去了,却是蔡京申饬于他。此事虽是好事,但发展到这一步,大出宋江所料。这事根子却出在那蔡京一系党羽借花石纲搜刮过份上。
那时蔡京党羽自恃蔡京权势,从来都是吃独食。须知民力总是有限,被你搜刮了去,别人自然搜刮不到。因此官员们有那贪腐的,怒他们吃肉莫说汤不留,把锅都抢了去;那清正的,更与他们势同水火。至于老百姓,吕川卞越是迫害宋江,他们越认为宋江是个有本事的。误打误撞之下,宋江名声飞速传播,比那编曲、讲书都要快上许多。
花石纲一事天下扰乱天下,江南那里暂缓搜集花木,沸腾的民怨稍有平静,山东这里民乱又起,如伞盖山那些强盗一样落草的人比比皆是。不独江南,而是征集花石纲的地方就起民乱,借着这个机会,便有非蔡京一党的官员上书请求彻底停征花石纲,彻查扰民之事。这波浪潮来势汹汹,任蔡京权势滔天,也有些吃不消。
不过蔡京为相多年,这点局面还是能应对的过去。他摆委屈给徽宗天子看:这花石纲非是征调不利,而是旧党地方官员煽动百姓抵制,不顾天子修道大计。徽宗天子被他蒙蔽,觉得他替自己背黑锅,受了不少委屈,虽然明面上申饬他,但暗中赏了他。蔡京因此只是丢了面子,里子更厚实,虽然不能再借着花石纲的名义搜刮,但只要自己相位稳固,有的是办法。
至于花石纲一事,天子没说停征,也没说继续征,只是命在北方地界征集花木的提调官都回汴京述职。
汴京之事不细表,且说东平府陈文昭见吕川卞回了汴京,便择一日,提宋江上厅来,随便治了他个随地便溺,有伤风化的罪,打了五板,放他回乡去。有孔明使银子,那板子只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五板打过,只如没事人一样。
宋江出得牢狱,便如英雄一般。东平府满城人都来看他这勇斗恶官的好汉。宋江面上谦逊,心里得意洋洋。
没几日,石勇暗中使力,东平府便有那说书先生写了“宋公明苦肉计智斗贪官”话本出来,四处宣讲。只说宋江如何如何周密筹划,故意入狱,挑动官场斗得蔡京老贼灰头土脸,不再搜刮生辰纲,在汴京太师府大叹“既生京,何生江。”便连那语气也惟妙惟肖。茶馆酒肆中但凡说到此节,客人皆是欢呼鼓掌。一时间,宋江在济州、东平两地风头无二。
且说孔明迎了宋江出狱,便一同往郓城行来。孔明先使一个快脚的十三四岁后生名唤郓哥的去郓城报信,让众人知道。
这郓哥姓乔,是一个军汉在东平府生养,因当时东平府还叫郓州,就取名叫做郓哥。这郓哥拜了孟康做师傅,因是地熟的,一直陪孔明在东平府。
宋江与孔明行到半道,正好遇到宋清。宋清还没收到郓哥消息,只是有几桩事要前来报与宋江知道,赶巧碰上。
宋江在东平府耽搁时日甚多,有几桩事都有可喜进展:仙源县对影山吕方上次所说的郭盛,已在吕方劝说下,一同在对影山落草,等宋江去考查一番;还道村何玄通已编好天书,又把宋江乃天罡星下凡之事补了许多细处,一并写成书信,送到乌龙院,等宋江过目;这两件并非急务,不用宋清专门跑一趟。然而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送了一封书信来,宋清不知何事,未敢轻启,又怕误事,因此随身带着,亲自送来。
别的事还好,柴进来信一事让宋江有些忐忑,直到打开书信读了,方才放下心来。原来是梁山泊上那做第三把交椅的首领唤做云里金刚宋万的,耐不住山上寂寞,乔装化名来郓城县逛青楼。不料与人争风吃醋,斗起殴来,被擒在郓城县衙。梁山泊大首领王伦知道宋江是能与知县相公说上话的,但和宋江没什么交情,于是求了柴进出面,让宋江救上一救。
宋江刚出狱,归心似箭,顾不上这些事,暂且抛在脑后,只管快马加鞭往郓城来。待宋江回到郓城,有晁盖晁天王带了伴当在县城八仙楼摆下酒席,一个是为宋江祛除牢中的晦气,一个是庆功。朱仝、雷横、石勇、宋清、孟康、孔明作陪。
到了八仙楼前,宋江跨过一个烧着的火盆,进了大厅,到三楼雅阁与众人一同落坐。
酒过三巡,说起花石纲之事,宋江道:“让那吕川卞逃脱一命,甚为遗憾。”
晁盖笑道:“花石纲采办都不来了,便是真个杀了吕川卞,也不见得有今日这般结果好。”
席间说起中伏被擒一事,宋江说了当时情形,道:“还是我太大意了,竟然中了他的圈套,只是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
孔明道:“都是徒弟的不是,想是送信的时候走了风。”
宋江摇头道:“若是送信的时候,他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当场就会擒下你,不会放你回来。应是你去之前他就知道消息了,因此才要放长线钓大鱼。也就是他那些手下不得力,不然我们就一网被他打尽了。”
石勇道:“莫非是李瑞兰?她怕我们当场寻她不自在,因此装作答应,暗地里去通风报信。”
宋清道:“应不是她。那日我和孔明两个先自报家门,说是吕川卞的人,来给她赎身的。她当时脸上厌恶神情,绝非做伪。”
雷横附和道:“我觉得石贤弟说的对,这等烟花女子最是翻脸不认人。”
孔明支持宋清道:“她是瓦子的行首,非同一般浮萍女子,不会是她。”
“姐儿最是爱钱。李瑞兰故意不理会吕川卞,一定是要多从他身上弄些钱!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欲什么故什么?”雷横问石勇。
“欲擒故纵?”
“对,对,欲擒故纵。”
宋清道:“不像。我两个最后送她的金子都没收。”
雷横涨红了脸,怒道:“那是谁?总不该是我们几个有谁要讨好吕川卞吧?”
气氛一时沉寂,这几个人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只是雷横一时口不择言,捅到桌面上,还是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晁盖身边一个伴当不慌不忙道:“此事只怕要归在阎孝忠处。”
那人一副教书先生打扮,天热时节已过,却仍持着一把极为罕见的倭扇,有一搭没一塔扇着。
“噢,光顾着说话,还未请教不知先生名姓?”
那人摇着扇子,风只扇在肩膀侧,口里谦逊道:“不敢称先生,小生姓吴,名用,见过押司。”
此人与此书却不陌生,正是前番戴宗在鄂州所结识之吴用,人送外号“智多星”。他自江州与戴宗分别后,一路回乡路上细细观察各地地理、民情,因此所行甚慢,半月前才到了晁盖庄上。
“原来是人称智多星的吴学究。宋江愚笨,不知何处脱卯,还请先生教我。”宋江也听说过吴用,只是不想今日见到。
吴用笑道:“小生只会些弄喧捣鬼、扼喉抚背伎俩,上不得台面。再是智多,终究还是吴用。”
“方才先生说脱卯在阎孝忠处?”
“不止是脱卯。”吴用摇着扇子,慢条斯理道,“这阎孝忠只怕是个大奸大恶的,他借观湖楼与那吕狗官居住,吕狗官不知是骂他,便结下狗官一处情份;然而当地百姓却都知那楼是龟腚楼,见阎孝忠讥讽吕狗官,当他是个好汉。他做这件事,两面讨好,名利双收,非一般人能为,端的是好计策。按他这个行事套路去寻思,明面里告诉你们如何对付狗官,挣下这份交情,焉知没有暗地里去狗官处告密,引你们入瓮?”
一言惊醒梦中人,宋江反倒有些羞愧自己怀疑起身边的人来。换了自己是阎孝忠,这种两面讨好的事若是想不出来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要想出来,十有八九就会去做。然而他嘴里仍是不信,道:“先生如此说,只怕有些牵强。阎孝忠是个行医郎中,不是什么奸猾之辈。”
“哈哈”吴用合上扇子,笑了两声道,“小生还是教书先生呢。押司派人去东平府阎孝忠家中一去打听便知。若他还在,便是小生所学未精。我只怕他此时已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了。押司想要报仇可要费上不少力气。”
宋江暗暗心惊,吴用能看到这些,只怕自己平素里的一些手段已被他看穿。想到此处,他脸不由一红——好在他脸黑,别人看不出来。
宋江扫视一眼,孔明机灵,轻轻点了两下头,不待吩咐,当即拱手离席去了。其余人继续饮酒。
宋江道:“的确有可能是小可疏忽了,可恨先生当时不在场。”
“小生无非事后诸葛亮罢了,便是当时,也不一定看得穿。”吴用摇摇头道。
宋江暗地思忖:“这吴用心思灵活,远非常人,直让晁盖如虎添翼,以后若是要对付晁盖,只怕难了不少。好在自己以有心算无心,当能胜那吴用一筹;若是吴用能为自己所用,便是真的好了。职方司那些事最需要手段!就算不能拉拢过来,也得设法离间他和晁盖。不过话又说回来,晁盖颇有几分老派迂腐,不见得对这智多星的胃口,还是有几分机会。而且越是读书人,越是热切功名,让他进职方司未尝不可。不过这样一来,会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不管怎样,和他熟识一些总没有坏处。”
宋江胡思乱想一番,对吴用热切了许多,言谈之间,只觉吴用十分机智,大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