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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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墨白以缩地之法,将一行四人带回白河镇附近的山野之时,林中仍是一片狼藉。赤云楼弟子的尸身仍杂乱地横在地上,只听低哑啼鸣,几只乌鸦在空中低低盘旋,却不敢啄上那些身中剧毒、面呈黑紫的尸体。倒是赵聪,因脊柱断裂而亡,成为了鸦雀们竞相争夺的饵食,场面着实骇人。
毕飞心生不忍,忙拖着跛腿上前,挥袖驱走乌鸦。然后,他垂下眼,右手捏起一张符咒,哑声念了一句“天雪寒霜”。雪羽纷纷,无声飘零,雪沫覆在赵聪的面目上,片刻便将那残缺的躯体覆上了一层冰霜。毕飞蹲下身,缓缓地探出双手,在泥地上挖掘起来。
归海鸣冷眼扫过他的动作,冷声道:“哼,自命正义,却行卑鄙之举,这种人有此下场,亦是咎由自取。”
“就是啊,”小竹也跟着点头,道,“小蛇哥哥说得不错。毕公子,这些人想要置你于死地,根本就没有顾念同门情义。这种人,你还管他们干嘛?”
毕飞手上的动作未停,他仍是坚定而缓慢地扒开泥土。却听他垂首轻言,语调中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味:“我自小在赤云楼中长大,承蒙师尊不弃,与诸位师弟相处二十余载。莫说今日之事,是我违背师门组训,有错在先,就算是诸位师弟当真有负于我,我也断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暴尸荒野。”
小竹与归海鸣对望一眼。前者取出腰间短匕,走到毕飞身侧蹲下,也跟着他一下连着一下地刨起土来。
“月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毕飞见状,惊讶地问。
“我可没那么好心,还帮这些要杀我的人收尸,”小竹撇了撇嘴角,转而望向毕飞,轻笑道,“我才不是帮他们,我只是想帮你的忙。”
她话音刚落,却听归海鸣冷声道了一个“破!”字。登时,鸣霄之焰火光骤亮,山石爆裂,烟尘四散,地面上出现一个硕大的坑洞来,约莫一人来长,丈许来宽,可放下十余人。见此情景,毕飞更是惊异,他抬眼望向归海鸣,却见对方持枪而立,面若寒霜,嘴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直线。
毕飞怔然,片刻后,他忽扬起唇角,笑意写在唇上,也写进了灿若星河的黑眸里:“我毕飞何德何能,能结识两位好友,这辈子总算没白走一遭!什么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为了良朋益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谁要你赴汤蹈火啊,”小竹忙摇晃着双手,笑道,“咱们聚在一起,是为了求生,可不是为了求死的。赶紧让你的师弟们入土为安,咱们还有正事要忙呢。”
听得这句,毕飞唇畔的笑容顿时僵硬,他默默地将赵聪等人一一抱至土坑里,让他们挨个儿躺好,又为他们理了理衣角。待到一切处理妥当,毕飞捧起一抔黄土,慢慢地洒在了昔日同门师弟的身上。眼见他低眉垂眼,面露悲戚之色,小竹不忍心再看,便念诵了一道“驰风诀”。清风徐徐,扬起尘土飞扬,不多时便将尸身掩埋于黄土之下。
毕飞起身,默默地冲那土堆躬身一揖,随后他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月姑娘所言极是,一味缅怀也于事无补,还是正事要紧。仙君,请问化蛇之踪迹,可有头绪?”
这一厢,早在毕飞忙于同门遗体的时候,墨白已捡起一片白色蛇鳞,并祭出了禁法“魂引之术”。只见他摊开右掌,掌心中的蛇鳞兀自燃烧起来,幻化成一只火焰之蝶,扇动着赤红羽翅,在虚空中沉沉浮浮,似乎在向墨白诉说着什么一般。
墨白双眉微蹙,忽讶道:“你说赤云山?”
“什么?”毕飞闻言大惊,急道,“赤云山正是师门所在,难道要妖女上赤云楼作乱?”
那炎蝶像是有灵性一般,上下轻轻飞舞,随即振翅飞往南方天际,不多时便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见状,先前主张营救婴孩的小竹,此时却犹豫起来:“如果钟无嘉当真找上赤云楼,咱们反而不用担心了。赤云楼自诩名门正派,怎么也不会坐视钟无嘉伤及无辜孩童,必会出手营救。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古怪……”
“不错,此事疑点众多,”墨白双眉未展,淡然道,“一来,钟无嘉虽擅长毒术,并拥有人屠血锁这样法宝,但毕竟是孤身一人,她忽然闯入以丹朱铁笔和符隶术法而闻名天下的赤云楼,实是不合常理。就算她武功再高,但面对赤云楼千余弟子,无异于以卵击石。二来,出入敌阵,她竟还带着个婴孩,难道就不怕孩童啼哭,成了累赘吗?”
小竹思索片刻,忽惊道:“师父师父,你说钟无嘉会不会拿那婴儿作饵,用来暗算赤云楼的高手?”
墨白还未回答,毕飞却已是等不及,他上前两步,冲墨白作了一揖,沉声道:“钟无嘉心思歹毒,手段狠辣。眼下她既然敢挑上赤云山,定是有所图。虽然我已被逐出师门,但师尊这二十余载,待我视如己出,我毕飞断不能坐视师门陷入困境。恳求仙君慈悲,以缩地之术送在下前往师门,毕某感激不尽。”
面对毕飞之揖礼,墨白竟是退后一步,侧身避过。毕飞见状,竟是双膝一弯,就要向墨白行叩首大礼:“恳请仙君……”
“喂喂,你这人要不要那么啰嗦,动不动就又跪又拜的,简直比那个冰山脸还要碍眼!”墨白不耐地道。
毕飞一怔,抬眼望向墨白,却见那人右手捏了一个法诀:
“揽风神行。”
清风流转,萤火纷飞。只见墨白、小竹、归海鸣三人已踏入法阵之中,俊朗仙君、烂漫少女,还有那沉默寡言、持枪而立的武者,身形皆已化为浅金华光,变得模糊起来。见毕飞怔然呆立,小竹开口催促道:“你若再不来,咱们可不等你啦。”
“可是,你们……我……”满肚诗赋、善于言辞的书生,此时却是词穷了。
“怎么?”闪烁灼灼华光的法阵之中,女孩冲他轻轻一笑,“方才口口声声说什么‘赴汤蹈火’,难不成只允许你为良朋益友付出,却不容朋友为你付出了么?”
毕飞呆愣当场,片刻之后,笑意再现。他毫不犹豫地踏入法阵之中,四人身形化光而去,犹如赤贯星划破天际,飞落神州东南。
借以缩地之术,可日行千里。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四人已立于赤云山之上。只见满目苍翠,树木高大挺拔,树冠遮天蔽日,树下繁花灿漫,犹如织锦。再眺望远方,崇山峻岭,层层叠叠,山势险峻,云雾缭绕。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此处的云雾并非寻常模样,而是呈现酡红之色,犹如姑娘家白皙无暇的面容上,染了淡淡的胭脂一般。
“不愧是赤云山,名符其实,”墨白极目远眺,一览众山小,不由叹道,“此山乃是天地灵脉,灵气逼人。若在此处修行,可得事半功倍之奇效。”
“难怪赤云楼的符隶法术那么厉害,原来是仗着天时地利之和。”小竹恍然大悟道,一边四处张望。
只见山巅之上,坐落着几座飞檐楼宇,雕梁画栋,琉璃溢彩,于彤云中时隐时现,有若天宫。
毕飞拖着跛腿,急匆匆地往那通向山巅的石阶走去,可没走两步,便见那“魂引之术”的炎蝶,扑扇火焰双翅,在他眼前左右摇摆了两下,而后竟是飞往相反方向。四人再不耽搁,跟随红蝶穿梭于林间,也不知走了多久,却见炎蝶飞至一棵老树前,盘桓飞旋。
那老樟树约莫有上百年的历史,需要两人合抱才能环住。可这赤云山乃天地灵脉,乔木大都长得又粗又壮,高耸入云,这棵老树在郁郁葱葱的树海之中,也算不得特别出众,只是被虫蚁蛀空了一个树洞,与周遭树木略有不同。
只见那焰蝶环绕着老树,幽幽地盘旋了两圈,忽火光一闪,竟然是钻入了树洞里。小竹微讶,正待上前查探,忽被归海鸣伸手拦住。后者默然不语,反手从背上取下蟠龙枪,单臂一沉,幽垠暗火骤然蹿升,犹如幽蓝蛟龙盘旋于枪上。
“破!”
随着归海鸣沉声念诵,那幽龙如离弦之箭,直撞老树。只听“轰”地一声,那老树周遭数丈,皆被烧成焦炭,露出一个地下的空洞来。洞壁上贴着数张符咒,张开一道星阵,隐隐闪现紫光。
“封魂符?”毕飞一眼就认出了那符咒,面色更是讶异,“这符咒贴在这里,显是防止魂魄逃出洞外的。可是我在赤云楼二十多年,从未听师尊说过,本派有什么封印魂魄的密道啊。”
“多说无益,一探便知。”归海鸣冷声道。
“小蛇哥哥,小心有埋……”一个“伏”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归海鸣已纵身跃入洞内。小竹一手扶额,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跟上。
看着小辈们鱼贯跳下洞窟,墨白右手摸了摸下巴,苦笑道:“一个是冷脸少言重情重义,做事倒是够爽快,可惜仗着一身功夫,妄自尊大。一个是多嘴多礼,重情念旧,书是没少读,可惜滥好心了些……还真是麻烦的选择啊。”
一边嘀咕着,墨白一边念了个“驰风诀”,由清风所托,衣不沾尘,落至洞底。
只见洞窟内狭窄异常,只容一人通过,地上碎石杂乱,石笋竖立,石壁上粗糙斑驳,石块凹凸不平,好似这洞穴是天然形成。然而,当四人行了数丈之远,地面却渐渐平整起来,而那石壁也越来越光滑。又走了数尺,四壁竟是用青石铺得规规整整,好似一个墓道般。
在这阴森幽暗的甬道中,万籁俱寂,四人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洞窟蜿蜒向下,仿佛是隔离了明世与幽界一般,越是向前,便越觉得周身阴冷。归海鸣手持银枪走在最前,以自己高瘦的身躯挡下一切妖魔鬼影。之后便是小竹,她紧跟在归海鸣身后,掌心向上,在掌中蕴出低级的离火之法,照亮了暗道中的通路。再次是毕飞,墨白则负责殿后。
火光轻曳,将四人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拉出斜长的暗影,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更令众人惊异的是,那石壁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毕飞凝神去看,越看越觉惊奇:“这咒文前所未闻,并非是我赤云楼所传授的符咒。”
“此乃‘炼魂灭咒’。”
四字一出,众人皆停下步子。小竹睁大了眼,骇然道:“师父师父,你所说的‘炼魂灭咒’,难不成就是那上古邪法?”
墨白无声颔首。毕飞却是不明就里,疑道:“什么上古邪法,我从未听说过。”
“我从师父的藏书中曾经看见过,”小竹解释道,“所谓‘炼魂灭咒’,是取十万生灵之魂魄,将之困于血阵之中,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炼成天下最为可怖的武器‘炼魂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传说上古时期,炎黄二帝与蚩尤大战,蚩尤曾试图炼制炼魂玉,以此击杀黄帝。可由于此法太过复杂,蚩尤终究功亏一篑。否则,这神州历史,或许便将改写了。”
“世上竟有此等凶恶的邪法?”毕飞大惊。
“不错。你该领教过千婴血的厉害罢,那千婴血的炼制,不过是这‘炼魂灭咒’邪法中的毛皮,已具有毁灵封神的效用,”墨白轻叹一声,道:“未想到在这赤云山内,竟有人在炮制此等上古邪法。”
“这……这不可能……”毕飞惶然道,“赤云楼一贯讲的是正气义理,断不会炮制这等邪物!炼魂灭咒出现在此,一定另有缘由!”
说罢,毕飞抢出一步,越过归海鸣,同时他招出一张炽火符,点燃于指尖,一路快步疾行,探究暗道内幕。忽然,他身子一怔,竟是愣在那里。
归海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是顿住了脚步。他身后的小竹脚步未停,一下子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忙一手揉着鼻梁,一边探头去看:
“小蛇哥哥,怎么了?”
“别看。”
归海鸣沉声道,同时伸出大掌,遮住了小竹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