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瑞特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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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来,望了望斜坡上的房子。半小时前,她曾想除了钱财外,自己巳经失去了世上的一切,失去了生活中值得留恋的一切:埃伦、杰拉尔德、美蓝、黑妈妈、玫兰妮和阿希礼。正是由于失去了这一切,才让她认识到,她是爱瑞特的一她爱他,因为他坚强而无所顾忌,炽烈而讲求实际,就像她自己一样。
“我要告诉他一切,”她想,“他会理解的。他从来都是理解的。我要告诉他我一直是多么傻,我要告诉他我是多么的爱他,我一定要补偿他。”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快乐了。她不再害怕那些黑暗或迷雾了。她的心在快乐地歌唱,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害怕了。将来不管遇上多大的浓雾把她团团围住,她都知道可以到哪里去寻求庇护了。她迈着轻快的步伐沿着斜坡向家中走去。她恨不得能马上回家去,她觉得这条街太长了,太长了。她把衣裙撩到齐膝处,轻快地跑了起来。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急于跑回家扑进瑞特的怀抱。
前门是半开着的,斯佳丽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进了门厅,在枝形吊灯五彩缤纷的灯光下站了一会儿。房子里尽管灯火辉煌,但却非常寂静。这种寂静并不是人睡的那种宁静,而是带着几分不祥之兆的疲倦而又无法人睡的死寂。她一眼便看出瑞特不在客厅,也没在藏书室,她的心当即便一沉。要是他出去了呢一要是他到贝尔那儿去了,或者是到他过去许多晚上不回来吃晚饭时去的什么地方去了呢?这可是她没料到的。
她正要到楼上去找他,突然发现餐室的门是关着的。看到那扇关着的门,她的心便羞愧地抽搐了一下,因为她想起了今年夏天的好多个夜晚,瑞特都是一个人坐在里面喝酒,一直喝到烂醉如泥,才由波克催着去睡觉。这都是她的错,她决心彻底改正。从现在起,一切都会改变的一但是,求求你上帝,今晚可不能让他喝得烂醉。如果他今晚喝得烂醉,就不会相信我的话,就会嘲笑我,那我的心就会碎了。
她轻轻地把餐室的门推开一条缝,向里张望,只见他坐在餐桌旁,颓然倒在椅子里,面前放着满满一瓶酒,瓶塞还没打开,酒杯也没用过。感谢上帝,他是清醒的!她拉开门,恨不得马上奔向他。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她时,目光中却有某种东西让她一下子愣在了门边,到了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那对黑眼睛眼皮巳疲倦得耷拉了下来,里面没有一点光彩。虽然她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衣裙上也溅满了污泥,可他既没露出惊讶的表情,问她出了什么事,也没龇牙咧嘴地嘲笑她。他深深地陷在那把椅子里,衣服皱巴巴地裹在他那正在变粗的腰身上,每根线条都表明他原来那身健美的肌肉巳经开始松弛,那张结实的脸庞正在变得粗糙不堪。经常酗酒巳经败坏了他原来优美整洁的外形,他现在巳不再是新铸金币上那位年轻英俊的异教徒王子,而变成了因长期使用而降低了成色的铜币上那位颓唐疲惫的恺撒大帝。见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在那儿站着,他抬起头来,目光非常平静,甚至非常和蔼,这反而吓了她一跳。
“进来坐吧,”他说,“她死了?”
她点了点头,犹豫不决地走了过去,见到他脸上那副从没见过的表情,她心里反而不踏实了。他没站起来,只是用脚推出一把椅子,她便坐了下去。她真不希望他一开始就提起玫兰妮。现在她不想谈她,不想重温刚才那一个小时里所经历的悲痛。谈论玫兰妮以后有的是时间,此时此刻她急于大声对他说:“我爱你。”她觉得惟有今晚这一时刻可以向瑞特倾诉衷肠。可他脸上那副漠然的神情却让她欲言又止,而且想到玫兰妮尸骨未寒,她就在这儿谈情说爱,自己也突然感到羞愧难当。
“哦,上帝保佑她安息吧,”他心情沉重地说,“她是我所认识的独一无二的最完美的好人。”
“哦,瑞特!”她痛苦地喊道,因为他这句话又使她异常清晰地想起了玫兰妮平日里待她的种种好处,“当时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真可怕一我是多么需要你啊!”
“我会受不了的,”他只说了一句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费力地又轻声说了一句院野真是个非常伟大的女人。”
他那忧郁的目光并没在她身上停留便移了过去,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正是亚特兰大沦陷之夜她在火光中看到的那种神情,当时他对她说,他要跟撤退的部队一起走了一这真有点出人意料,因为他这人很有自知之明,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身上还有忠诚和感情,并为这一发现而感到自己颇有点好笑。
他忧郁的目光从她的肩上看过去,仿佛在目送玫兰妮默默地穿过餐室走向房门。原来他正在想象中为玫兰妮送行,可脸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困惑以及从小巳经泯灭的内心情感的强烈震撼,接着他又说了一句院“真是个非常伟大的女人。”
见他这副神情,斯佳丽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刚才激励着她飞奔回家的满腔激情以及温暖和灿烂的希望顿时化为了乌有。她只能大致领会到瑞特在向这个世界上他惟一尊敬的人告别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因而产生了一种可怕的、不再涉及个人情感的失落,心中不觉又是一阵凄楚。虽然她不能完全明白或推测出他此刻的心情,但她几乎可以肯定,玫兰妮的死深深地感动了他的心灵,因为这个柔声细语的女人最后一次轻轻拥抱她时也深深地打动了她。透过瑞特的双眼,她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女人的死亡,而是一位传奇式人物的故去一正是有了她这样温柔、谦恭而又坚毅的女人,战争期间南方才保住了家园,南方被打败后,又是这样一些女人向她们归来的亲人们张开了自豪、可爱的双臂。
他的目光重又回到了她身上,但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轻松而冷漠。
“她死了。这一下你称心如意了,是不是?”
“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被剌痛得大声喊了起来,泪水一下涌上了眼眶,“你知道我是多么爱她呀!”
“不,我很难说知道。鉴于你平日里对穷白佬的态度,如果你终于认识到了她的好处,这可太让我感到意外了,同时也是值得称赞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当然是知道她的好处的。你才不知道呢!你决不会像我那样了解她!你是不会理解她的,不会知道她有多么善良一”
“真的?不见得吧。”
“她时时想着别人,却从不考虑自己一知道吗,她死前最后讲到的是你。”
他猛地转过身,眼里闪着真实的情感。
“她说什么了?”
“哦,瑞特,现在我不想说。”
“告诉我。”
他口气虽然冷淡,但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却捏得她很痛。她不想说,因为在这种氛围下她没法把话题引向她原先想好的内容,并向他表白自己的爱。但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硬要她说。
“她说一她说一‘你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是那么爱你。’”
他瞪着她,放下了她的手腕。他的眼皮垂了下来,脸色阴郁而茫然。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口,拉开了窗帘,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就像外面除了迷雾还可以看到别的什么似的。
“她还说了些什么?”他问道,并没转过身来。
“她让我照料小博,我说我会的,我一定会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还有么?”
“她还说到一阿希礼一她还让我照顾好阿希礼。”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地笑了。
“得到了前妻的许可,事情就方便了,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转过身来,她虽然有些慌乱,但仍惊奇地发现他脸上没有丝毫嘲弄的意味,也没露出多大的兴致,就像在看一出并不怎么有趣的喜剧,看到最后一幕时巳兴味索然了。
“我想我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兰妮小姐巳经死了。你无疑拥有跟我离婚所需要的一切证据,而你的名声也所剩无几,离婚的事对你不会有多大危害。你巳经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了,所以对教会方面也可以无所顾忌。这么一来,阿希礼和你多年的梦想就可以在兰妮小姐的祝福下变成现实了。”
“离婚?”她大声喊道,“不!不!”她语无伦次地说道,突然一下子跳起来,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哦,你完全错了!大错而特错了!我不要离婚一我一”她停了下来,因为她找不到话好说。
他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颏,轻轻抬起她的脸,对着灯光,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也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紧张的心情,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因为她正试图在他脸上发现某种感情的反应,某种闪烁着的希望之光、欢乐之光。她觉得他现在肯定巳经理解了!然而,她炽热、锐利的目光发现的,依然只是那张常让她望而生畏的、光洁、阴郁而毫无表情的脸。这时,他放开了她的下巴颏,转身回到了椅子边,疲倦地倒了下去,下巴抵在胸口上,从黑黑的眉毛下抬起眼来漠然地打量着她。
她跟着他回到椅子边,双手交叉地站在他面前。
“你错了,”她重新找了个话题,“瑞特,今天晚上,我一明白过来,便一路跑着回来想告诉你。哦,亲爱的,我一”
“你累了,”他说,仍望着她,“还是去睡吧。”
“可我一定要告诉你!”
“斯佳丽,”他沉重地说,“我不想听一什么都不想听了。”
“可你还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呢!”
“我的宝贝儿,你要说的话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你的脸上。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或什么人让你明白了,原来你那位不幸的韦尔克斯先生只不过是只死海果子(指虚有其表的人或物。一译者注),大得连你也嚼不碎。它同时又突然把我的魅力呈现在了你面前,使我对你产生了一种新的吸引力,”他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巳没必要谈论这些了。”
斯佳丽见他一语道破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他一向是能毫不费力地看出她的心思的。对此她总是忿恨不巳,可现在,虽然一开始还对被他点破感到震惊,但接下来一想,又感到了欣慰。他巳经知道了,理解了,那她的任务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现在巳经没必要谈论这些!对她长期的怠慢他当然心有余悸,对她现在的突然转变他当然会将信将疑。但只要以后好好地待他,真心实意地爱他,他还是会相信的。这将会是多么开心的事啊!
“亲爱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身把手放在他椅子的扶手上,“过去我太不对了,简直是个大傻瓜一”
“别说了,斯佳丽。不要这么低三下四的。我可受不了。少说几句吧,给我们留下一点尊严,也算夫妻一场有个纪念。这最后一幕就免了吧。”
她突然站直了身子。免掉这最后一幕?他这“最后一幕”是什么意思呀?怎么成了最后一幕呢?这是他们的第一幕,该是他们的新开端呀!
“可我还是要告诉你,”她快速地说着,仿佛生怕嘴被他捂住,不能说下去似的,“哦,瑞特,我是多么的爱你啊,亲爱的!我肯定巳经爱你很多年了,可我太傻了,竟一直不知道。瑞特,请一定相信我!”
他凝视她良久,一直看到了她内心深处。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出他是相信的,只是对她巳没多少兴趣了。啊,难道偏偏这个时候他要这么刻薄吝啬?难道他要折磨她,以牙还牙报复她?
“嗯,我相信你,”他终于说话了,“可阿希礼?韦尔克斯怎么办呢?”
“阿希礼?”她一边说,一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一我觉得这些年来我对他一直都不怎么关心。那个嘛,只不过是从小就有的习惯。瑞特,如果早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我甚至想都不会想到要去关心他。尽管他满嘴的真理、名誉,然而他整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懦夫。”
“不,”瑞特说,“如果你一定要看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就不能带任何偏见。他倒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只是陷人了一个跟他格格不人的世界,他还在用旧世界的那套准则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地挣扎,所以只能到处碰壁。”
“哦,瑞特,我们就别谈他了吧!现在谈他还有什么意思?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一我是说,既然我-”
当他疲惫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突然难为情地停了下来,羞答答的,就像初次与情人约会的少女。她真希望他能帮她一下,让她比较容易地就把话说出来。她真希望他能伸出双臂让她扑进他的怀里,把头偎依在他的胸前。如果她的嘴唇能贴上他的嘴唇,那就不需要结结巴巴地说那么多话就可以让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是看了他一眼后,她才意识到,他之所以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并不是想让她难堪。他看上去巳疲惫不堪,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他好像也没一点触动。
“不想知道?”他说,“如果是在过去,听了你这些话,我会守斋祈祷感谢上帝的。可现在,这些话巳无关紧要了。”
“无关紧要?你在说些什么呀?这些话当然很重要。瑞特,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一定是喜欢的,兰妮说你喜欢的。”
“嗯,就她所了解的情况来说,她是对的。可是,斯佳丽,你想过没有,哪怕是最永恒的爱也会慢慢消磨没了的。”
望着他,她哑口无言,嘴巴变成了一个圆圆的韵。
“我的爱巳经消磨光了,”他继续说道,“被阿希礼?韦尔克斯消磨光了,被你那愚蠢透顶的固执消磨光了,你固执得就像一只癞皮狗,想要什么就非弄到手不可……我的爱巳经消磨光了。”
“可是爱是消磨不光的。”
“你对阿希礼的爱就消磨光了呀!”
“可我从来就没真正爱过阿希礼!”
“这么说来,你的确演得很像一到今天晚上为止。斯佳丽,我并不是在责怪你、训斥你、谴责你。这样的时候巳经过去了。所以你不必辩护,也不必解释。如果你能听我讲几分钟,而不打断我,我就可以把我的意思讲清楚了。其实,上帝可以作证,我根本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事实明摆着。”
她坐了下来,剌眼的煤气灯光正好落在她苍白迷惑的脸上。她窥视着那双她极其熟悉又极为陌生的眼睛,倾听着他平静的声音说着一些开始时还没什么意义的话。他这一次的讲话一反常态,既没有嘻嘻哈哈的嘲弄,也没有含沙射影的哑谜,就像别的人相互交谈时那样。他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你有没有想过,我爱你巳经到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点?你有没有想过,在得到你之前,我巳经爱了你多年?战争期间,我曾多次想远走高飞以忘掉你,可我总是忘不掉,每次都会再回来。战后,我冒着被捕的危险赶回来,也是为了要找你。而你却那么匆忙地就嫁给了弗兰克?肯尼迪。我真是嫉妒死了。倘若那次弗兰克没死,我也会杀死他的。我一直爱着你,可又不能让你知道。你对那些爱你的人实在是太残酷了,斯佳丽。你会抓住他们的爱,把这种爱变成鞭子在他们头上挥舞。”
这番话里,只有他爱她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当她听到他的声音里飘荡着一丝微弱的激情时,她心中便重又感到一阵高兴和激动。于是她屏声敛气地坐着,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待着。
“你嫁给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因为我知道你对阿希礼的感情。但我真傻,总以为会有办法让你回心转意的。你要想笑就笑吧。我一直照料你,宠爱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想和你结婚,以保护你,让你处处自由、事事称心一就像后来我对美蓝那样。因为你曾经历过一番拼搏,斯佳丽。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地知道你曾受过怎样的磨难,所以我希望你能停止战斗,让我替你战斗下去。我想让你好好地玩耍,像个孩子似的好好玩耍一因为你确实是个孩子,一个受过惊吓但仍然勇敢而倔强的孩子。我觉得现在你仍然是个孩子,因为只有孩子才会这么任性和固执。”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倦,但其中的某种音质却在斯佳丽的心头激起一丝朦肽的回忆。她以前也曾听到过这种声音,而且是在她一生的另一个紧要关头。那是在哪儿?她只记得那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面对着自己和世界,巳经没有了感情、恐惧和希望。
哦-想起来了一是阿希礼的声音。那年冬天,在塔拉庄园的果园里,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阿希礼用疲倦而平静的声音跟她谈论着人生犹如一场任人摆布的皮影戏。当时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音色中流露出来的命运巳定、不可改变的哀愁却超过了任何辛酸、绝望的抱怨。阿希礼当年讲的许多事情虽然她听不懂,但那声音却让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现在瑞特的声音也同样让她的心直往下沉。尤其让她感到心烦意乱的还不是他讲的内容,而是他的那种声音和态度。她也感到,自己刚才那一阵高兴和激动未免也太早了一点。情况有点不对头,很不对头。但是是哪里不对头,她也说不清,所以只好紧紧地盯着那张黝黑的脸,耐着性子听下去,希望能听到一些话以驱散自己的恐惧。
“我们俩真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因为我和你一样,为人冷酷、贪婪而又无所顾忌,在所有你认识的人中,只有我在看清了你的真实面目之后还爱着你。我爱上了你是因为我想碰碰运气。我原以为你会慢慢忘掉阿希礼。但是,”他耸了耸肩,“我用尽一切办法却毫无效果。过去我是那么爱你,斯佳丽,如果你给我一点机会,我本来可以非常温柔、非常体贴地爱你,超过任何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但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我知道,你会因此而觉得我软弱可欺,会利用我的爱来对付我。你总是在心里一总是在心里想着阿希礼。这简直把我气疯了。晚上我没法在餐桌旁与你面对面地坐着,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盼着阿希礼坐在我的位子上。夜里我也没法把你搂在怀里,因为我知道一好了,现在我无所谓了。现在我真不明白,我当时怎么会那么伤心。所以我才去找贝尔。尽管她是个不识字的妓女,但她真心实意地爱我,尊重我,把我看作一个有教养的好人。和她在一起我可以得到某种安慰,我的虚荣心可以得到某种满足。而你从来没安慰过我,亲爱的。”
“哦,瑞特……”一听到贝尔的名字她便一阵难受,忍不住要插进来讲几句,但他挥了挥手让她住口,又接着说下去。
“后来,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了楼一当时我想一我希望一我真是怀着满腔的希望啊,可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却不敢看你了,生怕我自己想错了,生怕你其实并不爱我。我真怕你会嘲笑我,所以我就又溜出去喝了个烂醉。我回来的时候,两只脚直发抖,那时你只要走到楼梯口来迎接我一下,稍微给我一点暗示,我就会趴下去吻你的脚的。但你并没来。”
“哦,可是瑞特,那时候我的确是想要你的,可你却那么让人恶心!那时候我的确是想要你的!我想一是的,那一定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了我是爱你的。阿希礼一自那以后,我就一直没因为阿希礼而高兴过,但你却那么让人恶心,我一”
“哦,好吧,”他说,“看来我们像是彼此误会了,是不是?不过,现在巳经无所谓了。我只是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免得你以后疑惑不解。后来你病了,那都是我不好,所以我就站在你的房门外,希望你能喊我一声,可你没有喊。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傻得出奇,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下来,带着阿希礼曾有的那种眼光越过她朝前面望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而她却只能默默无言地盯着他那张沉思的脸。
“但那时候因为美蓝还在,所以我又觉得一切还没有都完。我喜欢把她想成你,想象着你又成了一个没有经过战争磨难和贫困煎熬的小女孩。她是那么像你,任性、勇敢、欢乐、兴致勃勃,所以我总是宠爱她,纵容她一正像我想宠爱你一样。但有一点她不像你一她是爱我的。我能将你不要的爱拿去给她,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福分吧……可她一死,把一切都带走了。”
突然间,她为他难过起来,难过得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悲痛和对未来的恐惧。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为别人感到难过时没有同时感到蔑视,因为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接近于理解了另一个人。瑞特因怕遭到拒绝而不愿承认自己的爱,这种精明的戒备心和顽固的自尊心,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的。
“哦,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凑了过去,希望他会伸出手来把她搂进怀里,“亲爱的,真是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补偿你的!现在我们巳经相互理解了,我们以后完全可以过得非常幸福,并且一瑞特一看着我一瑞特!我们一我们还可以再生个孩子一不像美蓝,而是一”
“谢谢你,不用了,”他说,仿佛是在拒绝别人施舍的一块面包,“我不想拿我的心冒第三次险了。”
“瑞特,别说这种话!哦,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我巳经说过了我是多么对不起你。”
“亲爱的,你可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只要说声‘对不起’就可以完全纠正这么多年来的错误,一下子抹掉这么多年来的心灵创伤,一下子吸光伤口中的毒液……把手绢拿去吧,斯佳丽,在你生命的任何紧急关头,我都从来没见你用过手绢。”
她接过手绢,擦了擦鼻子,又坐下了。他显然是不会把她搂进怀里了。并且她也开始明白了,他说的那些爱她的话都是没意义的。那只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而他讲述时的神态就好像这故事并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正是这一点让她感到害怕。他几乎是非常和蔼地看了看她,眼中流露出沉思的目光。
“你今年多大了,亲爱的?以前你总是不愿告诉我。”
“二十八。”她用手绢捂着嘴,闷闷地回答道。
“这还算不上很大。对一个获得了整个世界而失去了灵魂的人来说,这个年纪还年轻着呢,是不是?不要做出一副受惊的样子。我所说的失去灵魂,并不是说你和阿希礼私通就会受到地狱之火的煎熬。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比喻。自从我认识你,你一直想得到两样东西。一是阿希礼,二是很多很多钱,那样可以让世上的人统统见鬼去。现在你巳经有了很多的钱,对世人说话也够刻薄了。你也可以得到阿希礼了,如果你还要他的话。可现在看来,这一切又都不够了。”
此时,斯佳丽只觉得胆战心惊,但并不是因为想到了地狱之火。她心里在想:“瑞特才是我的灵魂,然而我就要失去他了。如果失去了他,那其它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朋友,还是金钱,或者是一一切东西就都没有意义了。只要还能得到他,就是再让我穷困潦倒我也不在乎。是的,即使再让我去受冻挨饿我也心甘情愿。他的这些话不会是当真的吧一哦,不会的!”
她擦了擦眼睛,孤注一掷地说:“瑞特,如果你过去曾经那么的爱我,那你对我一定还留有一点情意吧。”
“我觉得留下的只有两种感情了,而这两种都是你最痛恨的一一种是怜悯,另一种是一种奇怪的慈悲心肠。”
怜悯!慈悲!“哦,上帝呀!”她绝望地想。她决不需要怜悯和慈悲。因为每当她对谁怀有这两种感情时,她就同时鄙视这个人。难道他也鄙视她吗?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即使是他战争时期那种玩世不恭的冷漠,即使是他那天晚上喝醉后抱她上楼去的那股疯狂,即使是那双把她抓得遍体鳞伤的无情的手,即使是那些阴阳怪气的带剌的话,也都比怜悯和慈悲好,因为她现在巳经意识到,这些东西下隐藏着一种充满了痛苦的爱。而此时此刻,瑞特脸上明明白白显露出来的正是那种毫不涉及个人感情的慈悲。
“那么一那么你是说我巳经毁灭了你所有的爱一你巳经不爱我了?”
“是的。”
“可是,”她仍然固执地说着,就像个孩子,以为只要说出自己的愿望就能如愿以偿,“可是我爱你!”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头,想看看他的这句话里是不是带有嘲弄的意味,结果却发现没有。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而她仍不愿相信这一事实一也无法相信。她斜着眼朝他看了一眼,眼里充满了绝望和固执,她的下巴颏突然往上一翘,脸颊上柔和的线条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就像她死去的爸爸杰拉尔德一模一样。
“你别傻了,瑞特!我会——”
他突然装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举起一只手,并像过去对她冷嘲热讽时那样,黑黑的眉毛往上一耸,做成两个新月的形状。
“别摆出这副坚定的面孔,斯佳丽!你真的把我吓坏了。我看你是想把你暴风雨般的感情从阿希礼身上转移到我的身上来吧,可我却担心自己会失去自由和内心的平静。不,斯佳丽,我是不会像不幸的阿希礼那样被你死死缠住的。再说,很快我就会走的。”
她还没来得及咬紧牙关,下巴颏巳经颤抖起来了。走?不,决不能让他走!要是他走了,她还怎么活下去?她身边的人巳经走光了,只剩瑞特了。他可不能走。然而她又怎么拦得住他呢?面对着他那颗冷漠的心,面对着他那些失去了热情的话,她巳经是无能为力,无计可施了。
“我就要走了。本来我是准备等你从玛丽埃塔回来告诉你的。”
“你想遗弃我吗?”
“请你不要装成戏里那些遭到抛弃的妻子的样子,斯佳丽。这个角色与你不相称。我想你是不想离婚,甚至都不想分居的了!那好吧,我以后常常回来就是了,这样别人也就不会说什么闲话了。”
“让别人的闲话见鬼去吧!”她恶狠狠地说,“我要的是你。那你带我一起走!”
“不行,”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有一刹那,她真想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她本可以躺到地板上,大叫大闹,踩着脚骂个不停的。但她仅剩的一点自尊心和常识使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没动。她想,如果我大哭一场,他只会嘲笑我,或者只会看着我。我决不能大哭大闹,我也决不能乞求。我决不能做任何让他看不起的事。即使一即使他不爱我,我也一定要让他尊重我。
她扬起下巴,故作镇静地问:
“你要到哪儿去呢?”
他回答时眼里微微露出一丝钦佩的目光。
“也许是英国一或者是巴黎,也许是回查尔斯顿去跟家人和解。”
“可你恨他们!我常常听你嘲笑他们,而且一”
他耸了耸肩。
“我仍在嘲笑他们一可我的流浪生活巳经到了头,斯佳丽。我都巳经四十五了,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就会开始珍惜他年轻时随意抛弃的一些东西了,比如家族观念、名誉、安全、祖先等等一哦,不!我并不是在公开认错,也不是对我做过的事情感到懊悔。我一直都过得非常开心一开心得都感到腻味了,所以现在想换换口味了。我并不想彻底改变,只是想模仿模仿我过去熟悉的一些东西,比如对体面的深恶痛绝一我是指对别人的体面,而不是对自己的体面;一上流人士那种不动声色的尊严和旧时代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年轻时我没有认识到这些东西的从容魅力-”
这使斯佳丽又一次想起了那年冬天塔拉庄园果园里的情景。当时阿希礼的目光跟瑞特现在的目光是一模一样的。她的耳边又清晰地响起了阿希礼的话,仿佛此时说话的不是瑞特而是阿希礼。于是她就把阿希礼说的一些片断鹦鹉学舌般学了出来院野它有无穷的魅力一就像古希腊艺术一样,完美无瑕,匀称和谐。”
瑞特警觉地问院野你怎么也会说这样的话?这正是我要表达的意思。”
“这话是以前一以前阿希礼说过的,关于旧时代。”
他耸了耸肩,眼中的光芒顿时消失了。
“又是阿希礼。”他说道。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说:
“斯佳丽,等你四十五岁的时候,或许你会明白我现在的意思。等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你也会厌恶那些冒牌的绅士,厌恶他们矫揉造作的举止和虚伪的感情。但对这一点我仍表示怀疑。我看你就是到死也只迷恋漂亮的外表,而不注重实际。反正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而且我也不想再等了。我巳经毫无兴趣了。我要到那些旧时代的城镇和乡村去搜寻,寻找某些残存的古时遗风。我现在很伤感。亚特兰大对我来说太粗俗,也太时髦了。”
“别说了。”她突然说道。其实他说的她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但她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他那种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口气了。
他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这么说,你巳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她以一种古老的哀求方式,掌心向上朝他伸出手去,脸上一片真诚。
“不,”她大声说,“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你巳经不再爱我了,你要走了!哦,亲爱的,如果你走了,那我怎么办?”
他犹豫了一会儿,仿佛在心里盘算着是对她善意地说个谎好呢,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最后他耸了耸肩。
“斯佳丽,我从来没耐心把巳经破碎的布拣起来再拼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件补好的衣服跟新的一样好。破碎的总是破碎的一我宁愿记住它破碎以前的样子也不愿意补好它后一辈子看那些补丁。如果我年轻一些,或许一”他叹了口气,“可现在我都快老了,再也不会相信‘捐弃前嫌,一切重新开始’之类的说法了,再也无力承受因为一直生活在温文尔雅的幻灭中而一直说谎的负担了。过去跟你生活在一起,我既不能对你说谎,也不能对自己说谎。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谎。对你的未来,我要是能继续关心就好了,可我巳经不能了。”
他快速地吸了口气,轻松而柔和地说:
“我才不在乎呢,亲爱的。”
她默默地看着他走上楼梯,只觉得喉咙口一阵阵剧痛,感到憋得难受。随着他的脚步声在楼上的过道里渐渐消失,她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了。这时她才明白,任何感情或理性的呼唤都无法让他那冷静的大脑改变决定了。这时她才明白,虽然刚才有些话他说得很轻松,但句句都是当真的。她之所以明白,是因为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刚强、不屈、毫不宽容的性格一这正是她一直在阿希礼身上寻找却从没找到过的。
对她爱过的这两个男人,她谁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所以才都失去了他们。直到现在她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如果她真正了解过阿希礼,她就决不会爱上他;如果她真正了解过瑞特,她也就决不会失去他了。她不禁凄凉地疑惑起来,这世上有哪个人是她真正了解过的呢?
这时她感到自己的头脑一下子变得迟钝起来了,根据她自己长期以来的经验,她知道这种迟钝很快会引起剧痛的,正像我们的肌肉,外科大夫的手术刀刚把它们切开时,先是一阵短暂的麻木,但接下来就是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