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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去打玉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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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有贵早晨起来,推门看见雪又厚厚的地覆了一层。天上的云还没有散尽,冷硬的风从房山溜过来,侵入到他的脖子里。他返身回到屋里,戴上帽子,套上棉手套,然后又到外面,抓过扫帚,扫起积雪。

赵有贵将庭院里的积雪撮到菜园后,又扫出一个过道,通到前面的大街上。这个庭院里两道顺墙与东西邻居区隔,又与临街的小土墙围定了这一家,他们便在此生活起居。

赵有贵将院子扫完了,还未见儿子赵庭禄起来。儿媳倒是忙碌得欢,掏灰抱柴刷锅,噼啦啪啦一阵后,张淑芬尖着嗓子喊道:

“懒犊子,起来挑水,水缸见底了!”

赵庭禄现在已经醒来,只不过正睁眼看棚顶出神。听媳妇这么一喊,忙爬起来,穿上衣裤,戴上帽子,担上两只空桶,就向大街上走。那两只空桶晃悠着,扁担勾子与水桶梁的摩擦声不断地响起:吱嘎——吱嘎——

井沿离家将近有二百米的距离,在老刘家的院墙外。这口井与另外的相邻的两口井虽不是等距离,却也相差不过百十几米。全村的六口大井都有序的分布,供应人们饮用之需。村子的东西南北端的四个生产队里也有各自的大井,辘轳响起便是上工忙碌之时。

赵庭禄将两只水桶放下,小心的靠近井口,伸手摇辘轳。井台上厚积了一层冰,井壁上的白冰如凝脂一样光滑润泽。虽然赵庭禄很小心,脚还是跐了一下,险些跌倒。他并不怕掉进井里,他怕从井沿上出溜下去,怕磕得鼻青脸肿。

赵庭禄将两桶水担在肩上,于平地上行走时,也要加一点小心,路面上踩实的积雪,虽没有冰面那样光滑,若不小心也会摔倒。赵庭禄摔过,并被冰凉的水浇透了右腿。

赵有贵见儿子呼扇呼扇的担着水由院外进来后,小声的对他说:

“庭禄,你说你三哥昨天那话啥意思啊?”

赵庭禄担着水站定,茫然的望着老父亲,不解的问:

“哪句话?”

赵有贵猛然醒悟道:“啊,你‘夜个’没在家,不知道。”

这么的一句话后,他将粪箕子拎起来,规规矩矩地放到东墙下,并不言语。

赵庭禄担着水停了一小会儿后,翻了翻眼皮,然后高声叫道:

“淑芬,开门——”

张淑芬闻声,将门打开。她的眉毛上沾染了细小的水珠儿,脸蛋红扑扑的,格外的妩媚。屋里弥漫着蒸汽,浓重得对面不见人。冷气随门而入的一刹那,蒸汽猛可地向里收缩挤压成一个通道。赵庭禄晃晃悠悠地担水迈门槛,双手扶住扁担绳,以不让水桶左右摇晃。

赵庭禄哗哗地把水倒进水缸后,将水桶和扁担拿到外面,依照老爸的习惯,把水桶倒扣在丫杈上,扁担斜靠着。扁担钩子还在晃悠着,似乎岁月就在钩子下面流转来又流转去。

当年,赵有贵稀罕宝贝似的从山里弄来柞木再求死去多年的刘木匠做成这个扁担后,便将它视若珍宝。他说这扁担薄厚适中中长短合宜,结实又有韧性,比在城里买的扁担好用多了。这不过是一种感觉,说不上准确。他同样也感觉带回来的锄把得心应手,横看顺眼竖看也俊朗。赵有贵上山里那年才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作为队长赶着马车,第一次进山后,才知道山的雄伟。

赵有贵在做二队队长的二十来年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没有为自己谋过一丝的好处。他永远感念***,感恩于共产党。去年***逝世时,赵庭禄不过脑子的“***死了,地球不得照样转吗?”这句话,让赵有贵暴跳如雷,他大声斥责赵庭禄,你个瘪犊子,忘恩负义的家伙,没有***,能有今天吗?赵庭禄不敢与做党员的父亲争辩,他也争辩不出一二来。他不过是顺嘴胡说,也是因为他看到父亲如亡故了娘亲一样哭天抹泪而作了并无恶意的调侃。

三年前,赵有贵卸任队长时才六十二岁,以他的意思,他可以再干二年,但是大队书记不同意,公社方面也不同意。赵有贵继续干革命的愿望不能实现了,就退了下来。退下来的赵有贵没在家里颐养天年,而是到队上扫扫院子看看场院以发挥余热。有时他也指导由他推荐的继任队长,告诉他如何打理事项,如何分配人员。这就让赵庭禄十分的不快,他尽量平和地面带笑容地以商量的口气说:

“爸,你看人家不是安排的妥妥的吗?你这么一说,人家反倒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赵有贵虽然不大舒服,但还是听进去了,就尽量的多做事,少说话,以免让人反感。

赵有贵的继任者是赵庭禄的发小李宝发。他们一同在高小念书时,用木梯子掏过麻雀崽子,下水里抓过蛤蟆,用老学究孙长伟的话说,他们做过的坏事罄竹难书。赵有贵看中李宝发是因为他朴实能干,不巧言利舌。它常以这样的一句话来教育她的儿女们:老实厚道常常在。虽然是从小就对儿女们耳提面命,但赵庭禄却有点令他失望,他这个宝贝儿子绝不像老大那样朴实能干,也不像老二那样肯于琢磨精于算计,更不像老三那样善言善语勤快利落,他有时像糊涂蛋,似乎说话做事没有原则左右都行。

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有父亲在,凡大事都由他定夺,无需赵庭禄费周章。

现在,赵庭禄将扁担和桶放置好后进屋来,见张淑芬已经将锅盖好,正蹲在灶前向里边填玉米秆儿。不等赵庭禄再向屋里迈步,她不生硬也不柔和的说:

“苞米面子没了。”

就这么一句话,在赵庭禄听来分明就是命令。他答应道:

“我‘叨个’打去。”

“啥‘叨个’打?吃完饭就去,还‘叨个’,‘叨个’就不知死哪去了!”张淑芬呛白道。

赵庭禄紧了紧鼻子,虽然心里不愿意,却并无表示。

早饭是溜豆包烫水饭,酱黄瓜切成丁也颇具形色。这样的一顿简单的早饭用过后,赵庭禄用木爬犁拉起一袋子玉米向二队走去。

林家屯的四个小队分布在东西南北四端,看起来规整有序,不显杂乱。赵庭禄向东,经大队供销社再过十字街向北望,就能看见二队在村后一百米的地方铺陈着,猪圈、仓库、碾房、场院依着一条向北伸去的道路延展,占去了好大一块地方。

在经过学校的大门时,赵庭禄向里面看了看,阒无人迹的校园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西边的土墙上奇怪的搭了一样东西,像是一个被子。

学校原来是三栋的房舍。在四年前,前栋临街的那栋被分割出去用作了大队办公室和供销社。赵庭禄没有在这里读过书,甚至也没进过这里几次,他不喜欢这,他觉得这太吵闹,学生太调皮。

队上的值星官老黄在大门口拿着扫帚东一下西下地瞎划拉,见赵庭禄大老远地由西边的道上拐进院里,就大声地招呼道:

“庭禄,拉的啥?”

赵庭禄笑着回道:“苞米,打苞米面子。”

老黄的永远的笑容是他的一个标识,那里面有一些谦恭讨好和与生俱来的和善。在赵庭禄的面前,他以庭禄和老舅来称呼。若细论起来,老黄确应称赵庭禄为舅,他的母亲的爷爷和赵有贵的爸爸是姑表兄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攀扯。赵庭禄不喜欢老黄喊他为老舅,他比老黄小,他有点承受不起,他更喜欢老黄叫他庭禄。

老黄是有故事的人。他的爸爸黄大魔当年经营着杂货铺子,一年到头收入不菲,所以老黄早早的被送进私塾,交由先生管教,以期学有所成,光耀门楣。但老黄只顾玩耍,于诗书毫无兴趣,就算先生的戒尺对他也不起作用,他皮糙肉厚,戒尺打在身上,就像弹了一个脑瓜崩。单单是淘气调皮不读诗书也就罢了,偏偏他用麻花雇请同窗代写作业。小时如此,成年后也不见好到哪去,前年他居然以二百元的价钱把老婆卖给了南河沿上的的刘三秃子,同去的还有他十岁的儿子。之后,他揣着着卖老婆和卖房的钱到外面胡吃海喝,一年后又回到村里到队上值更护院,做他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然,老黄的故事还不止这些。

赵庭禄和老黄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向南端的碾房。碾房的朝东开的门敞着,风由门涌进去,好像又从花轱辘占窗中穿出来。碾房里没人。他将玉米袋子搬到里面后,就出来,到队部里。东厢房的马厩里有一匹马咴咴地叫起来,并且踢踢踏踏摇尾竖头,引得其他的拴在槽头上的马一阵骚动。

赵庭禄到上房的小队部里看时,见诺大的一个屋子里只有四个人,队长李宝发,民兵排长贾占才,会计张二胖子和保管员张维明。他们见赵庭禄启门而入,不约而同都住了嘴。这突然的安静,让赵庭禄颇觉诧异,又见他们四位神情严肃,便知有事,于是想转身离开。李宝发本来背对着门,现在偏转脸问:

“庭禄来有事啊?”

赵庭禄没事时不大上队部来,所以李宝发才这样问他。

赵庭录说:“啊,打苞米面子。”

他说完转身出门,后面李宝发追了出来,对赵庭禄说:“庭禄,我们这正商量事……那什么,你进屋坐一会儿,你看,这大冷的天。”

赵庭禄呲呲牙,半笑不笑地说:“你们商量事,我就不在里面掺和了,挺不好的。”

赵庭禄说得轻松,并无半点的不满意,但李宝发却好像听出他话里有话弦外有音,忙解释说:

“那什么,回过头咱俩再细唠。”

这反倒是让赵庭禄有些不自在,他觉得李宝发误解了他。

李宝发进了屋,赵庭禄站在院子里和老黄闲唠。

天上有几朵云,很白。

永远敞开的院落连大门框都没有,就是一个大豁口。东侧的马圈前的大车并排摆放着,马鞍鞭子等能拿的下的配件配饰都被车老板子放到了队部里的大条桌子上。马粪的味道从马圈的门窗里传导出来,也杂有谷草的清香。

队部的上下开的窗子明显的能看出岁月的剥痕,木质的纹理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窗框窗棂暗淡,没有光彩。最东边的一块玻璃打掉了,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钉在上面。

保管员兼做碾房管理员的张维明,心事重重地出来了,他叫赵庭禄道:

“庭禄,打苞米面了。”

保管员是个好差事,四年前那个瘸腿的柴德林因病卸任这个职务后,赵庭禄就央求父亲赵永贵让自己顶替上去。他的动机很简单,不图年终评定的公分,只图不用上地锄田抱垄收割打场。但当时还在任上的赵有贵不同意,说他是队长是党员,不能以权谋私。赵庭禄相当的生气,呛白父亲道:

“那你用谁?不就是想用张维明吗?他逢年过节给你拎两瓶酒两包果子,就拿他当亲儿子了?养老送终的是我!”

赵有贵被儿子呛白得恼羞成怒,就大发雷霆,大骂赵庭禄伤天害理不孝不顺。

现在,张维明和赵庭禄一前一后的地进了碾房里。占窗的花轱辘落了厚厚的一层糠灰,经风一吹,就簌簌的飘下来。打米的机器上扣着筛子,筛子上放着一把笤帚。赵庭禄把笤帚和筛查拿下,然后将玉米一撮子一撮子地收到机器的圆斗里。张维明无话找话地说:

“庭禄,今年称多少斤肉啊?”

赵庭禄回答:“才二十斤。”

每次到碾房来,赵庭禄都会方向错乱,将西看成北将东看做南。他很享受这样的效果,就像享受小时候到西磨盘地转向那样。他一边搭搭疙疙瘩地和张维明说话,一边看碾房的后墙,想拨正自己错误的感觉。

“哎,庭禄,这两天没玩啊?”

赵庭禄听张维明问他,忙回应道:

“今个没有。”

张维明哦了一声,又道:

“这两天我要腰梁杆子疼,也不知怎么了?”

赵庭禄两目光收回,投到他到脸上,说:

“找大夫看看,别挺着,挺大发了可不是玩的。”

说这话时,他见张维明去推闸,就小心地躲开,免得飞转的皮带刮蹭到自己。

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张维明的一句话,只是见他笑了一下。赵庭禄不再做声,专心地向斗子里填玉米。玉米串了两遍后,晶亮的表皮被磨去了,柔和的黄色能勾连起对面香的向往。赵庭禄在去年春天图省事,直接把玉米倒进了磨面的粉碎机里,结果打出的面粗糙而且杂有玉米的皮子和别的一些杂物。这样的面子做出的玉米面饼子,颜色有点发红发暗,口感又不好,所以张淑芬骂他说:

“干啥都糊弄,也不怕把你嗓子拉出血来?”

赵庭禄长记性,从那以后再打面子,必定要串一遍,扒了皮。

等面子磨完再装到面袋子里后,赵庭禄的脸上脖子上扑满了细腻的玉米面,像轻敷了一层胭粉。

在米糠仓子里收了糠后,赵庭禄就用爬犁拉着面子和糠回家。张维明依照惯例没收赵庭禄打面子的一毛五分钱,这种待遇虽非他一个人所独有,他的心里还是有满满的温暖。

老黄在他走出院子时,拿下含在嘴里的短烟袋,笑容可掬地说:

“老舅,打完了?”

赵庭禄也同样笑容可掬地答道:

“打完了,他们还没开完会呢?”

“没呢,没呢。”老黄忙不迭的回应。

赵庭禄回家洗涮换衣服后,再也没出去。这难得的妻儿共处一室的情形,很让他开心,尤其是老大守志喜形于色,不停地说着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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