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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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一直坐到晚上十一点以后了。七点多的时候,存柱两口子把家里安顿好也上来了。他们打预来把这次过事的账算清一清,毕竟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趁着玉兰两口子能在中间有个见证和调和,账算一两清,彼此也就没有啥牵扯了。熊家老爹生前就喜欢捋着胡子大发感慨,他说过这样的话,“娘老子在场,姊妹子亲。娘老子下场,姊妹子疏”。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提账算的事。几个月以来,大家习惯了围着炕上躺着的人转,过事期间乱忙活还感觉不到,等到一切又都回归正常生活的时候,又突然感觉有点不适应。几个空落落的心围坐在一起,试图通过闲聊打发彼此的不知所措和寂寥。他们从别人家的家长里短说到个人家的是是非非,从道听途说的闲扯淡到敞开心扉的自我倾诉。每个人都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话题。
谈话嘎然而止的时候,急性子的猫吖按耐不住了,她给存生递了个颜色,存生分明看见了却装了个没看见。于是乎,猫吖出了一口气提名叫响地给存生说:“你看你这个人,赶就趁着咱们人都齐全把过事的帐算清一清,拖到啥时候呢?”存柱媳妇也跟着猫吖的话附和了几句,存生这才嗯了一声起身去拿礼部和记账单子。搬了个凳子坐在存柱旁边,叫燕燕取来了纸张和笔,弟兄两个头扎在一起开始算计起来。
玉兰女婿挺了挺腰板,活动了几下肩膀说:“你们弟兄两个看着算,完了是多少就是多少,咱们三家子平摊。姨娘的事老天爷没有搅达,人事啥得也办得顺当。活着的时候也算是没有受多少罪,这就好得很了。”他停顿了片刻,转肩膀活动了一下笑着说:“哎呀呀!一把老骨头了,见坐得时间长,咯噔咯噔地响动。这老人在的时候挡在前头,咱们还不敢说咱们老,前头没人挡刮了,咱们一哈成老人了。我今年个过来就一下子感觉身体不行了。趁这几天转悠地把老家看看,都不知道姨娘三年,有没有我还两码事呢”,话音刚落,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叹虚岁月不饶人,取笑老赵头的话太过夸张。猫吖和存柱媳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姐夫这不是叫人笑话我们呢!咋还能让你们出钱,就没有这道理么,”猫吖心里却是窃喜,对她而言,只要自己能少出点就尽量少出点,毕竟钱不好挣,哪怕少掏百哒十块,那也就是说,相当于淡季里满满在集上煎熬一天。玉兰也打圆场说:“你们再不原过了,妈生养你们,也生养我了,我们摊上些,你们两家就能轻松点。你姐夫那个老鬼,那把他个人家惜命得呀,恁一天哼哼唧唧的,稍微有点头疼脑热都嚷嚷着给他检查,害怕把他命要了。”玉兰的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存柱媳妇瞬间觉得心里豁亮了,接着话茬说道:“恁么还不是!一年一年过得快得,见推日月就老了。你们啥,还没多少活儿,庄稼人地里活重,这几年我一下子看见活愁开了。眼见着湾里人走光了,看我们我们啥时候挣扎着把地方安顿上来,把胜利他大愁得今年过来头发都白了。”
确实,存柱的白发已经盖过了黑发,听到胜利那妈这样说,他抬头横了她一眼训斥说:“你呀你!有啥愁得呢?而今交缴另得,包工包料包出去就对了么,你有个啥事先嘴上的隐要过够呢!”老赵头总是个打圆场的,他赶紧打岔顺着话提问起了这几年塬上修地方的行情,对比起了两个地方修房子的样式。并给存柱两口子提了些建议,叫他们老两口不要考虑胜利和顺利将来回不回来落脚的事,啥都紧着他们老两口的能力,儿孙自走儿孙福,人老了把自己安顿好不给儿孙们添麻哒就好得很了。
存生弟兄两个把账算理清楚后,弟兄两个人执意不要玉兰两口子掺合一起平摊,几个人争竞了一番,最后老赵头提议让存柱弟兄两个平摊大头,剩下的几百块钱的零头他们出了。听着存柱大摆事实讲道理的一番论述,猫吖心里很是不服气。她老早就给存生打过招呼说:“你看着,他奶奶这个事到最后,肯定是钱咱们一分没少出,人家老大家把风头出了。你一辈子就是那窝里佬,嘴头上笨拙,不会说人面前的那献殷勤的话,老实巴交的把活做了还落不下好。打年轻的时候就是那耳根子软,叫人家靸踏到脚底下走路。你还记得咱们刚结婚把家另了,欺人的把啥好都就给他们,你呢?一点儿骨气都没有,窝囊得不知道争竞。人家们地多忙不过来,把你一喊,你一天偷里藏里的给人家干活,人家一顿白面饭就把你打发了。只要你吃饱就不管别人的死活。我把你个没出息,换成我,哪怕出去给人当小工子都不看他那下眼子。老大家一家子人精,都能说会道。他奶奶光给咱们拉过娃娃,难道上说没给他们拉过?你看他奶奶在咱们家里那么些年,有个头疼脑热还不都是咱们经管,老大家着急一两个月不露面。我这个媳妇子再咋不好,他奶奶腿脚不灵便了,总没有像人家那媳妇子一样,嫌弃地拉出去倒了么!……”
每当猫吖这样无休无止地抱怨的时候,存生总是赔着笑脸招架着,不时地取下头上戴的帽子挠着头皮。猫吖提前就给存生打过招呼,让存生算账的时候仔细些,事上用过他们的油盐酱醋茶都平摊进去。存生“咦哟”的应承着,压根儿没把猫吖的话放在心上。看上去存生对猫吖言听计从,是个耳根子软怕老婆的男人,但是大是大非上他自有自己的底线和主意,至于事情过了,猫吖不管怎么无休无止地谩骂和数落,他都一副嬉皮笑脸的架势不和她争竞个长短。猫吖明情知道存生的脾性,有时候即使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她还是要把扎实话说出来不让存生好受,以此平衡自己内心的不平衡。两个人过到现在,风风雨雨地走过了将近有二十个年头,对彼此的脾性都揣摩透了。
给王家奶奶窜山的那一天,除了颜龙没有回来,埋完人走得时候存生就给他安顿好了,“这下家里再也没啥牵绊了,窜山啥的你都不要回来。眼看着就要高考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考大学,家里的啥事都不要你操心。”上午十二点不到,胜利、顺利、翠儿、霞儿和翠霞几个都相继赶了回来。男人们负责把烧纸印好,猫吖炒好上坟菜后,她和存柱媳妇先后两个又开始准备晌午饭,其他人都去了王家奶奶坟前窜山。按塬上的风俗,人埋了第三天亲人就要去坟头窜山,四下检查坟冢有没有坑坑洼洼的塌陷。存生神情凝重地拿着铁掀铲些土添到坟冢上,轻轻地拿铁掀背压平整。存柱和胜利顺利围着坟冢把翠霞几个从城里买上来的献果和上坟菜洒散到几个坟头上。玉兰带着燕燕她们几个女的跪在后面烧纸,玉兰一边轻轻地拨弄燃烧的纸,一边念叨着:“纸要一张子一张子烧完整,你爷你奶奶在下面好花,一骨碌地拨乱,他们收到还要一张子一张子往齐整里凑呢”。大家默默地听着,小心地翻弄着纸张,生怕捣乱了页数。淡黄的火焰冒着青烟簇簇地燃烧着。那天的风虽不大,但是风向不稳,从各个方向交替着吹来,迎面吹来的时候,一股热烘烘的热浪连带着青烟熥向脸庞,大家跪着向后不断地挪动着。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每个人又都在心底思想着各自的心事,对着坟冢抒发着各自的感想。一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大家不约而同地附身磕头,起身作揖,拍打膝盖处的尘土。老赵头的腿弯被压麻了,起身后拱着身子不断地揉捏着膝盖窝儿,胜利上前赶紧一手搀扶着。是他打破了静默开口说:“这就我们的事儿完了,老婆子,咱们咋办呢?是今儿个回还是咋弄呢?今儿个要走,咱们就跟这些娃娃一哒下。”存生连忙“唉”一声劝道:“娃娃们着急着上班,你们两个又不着急,家里回去也没个啥事,浪几天再说回的话。”其他人也随身挽留着。玉兰笑着说:“我断断续续都呆了两个多月了,家里两个狗都不知道成啥样子了,那几个娃娃上班忙着,肯定给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有我燕子和安子,两个肯定力狠狠地盼着我回去呢。我也心急地坐不住了,天气暖和了门口的两块地也要翻腾着营务。今儿个不走,明儿个一定要走呢。客不走,主不安,我们一走,你们跑集挣钱的挣钱,该修地方的准备。”存生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以车上挤不下那么多人为借口,让玉兰两口子在逗留一天。猫吖和存柱媳妇在家里准备好了晌午饭,她还是把过事剩下的馍馍菜地热了些,又起锅烧水调了一锅酸汤准备下面。上坟的队伍一到茶饭也端上了桌子。
第二天早上吃罢饭,不管弟兄俩两家再怎么挽留,玉兰老两口执意收拾好了行装,搭上了下城的班车。班车坐到新民路,他们还要走到东站再去等着搭回西峰的长途车。如今,从平凉到西峰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和以前将近一天的路耗一比,也算不上是长途了。算计着玉兰两口窜完山可能就要回去了,前一天下午,福祥他大捂着个拐棍,靸踏着一双老布鞋,专门过来打了个照面。他如今腿脚不灵便,每迈开一步让人看着都像是使出了浑身的劲,从他们家过来,正常走路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足足走了有有二十几分钟。进门寒暄了几句他才说道,“没有了大妈在前头挡着,咱们这老姊妹真是见一面少一面。你这哈回去,再见就到大妈过三年了。”福祥他大只比玉兰大生月,看着却比老赵头儿还老得多,胡子拉碴的脸颊上布满了青黑的老年斑。因为后槽牙的缺失,说气起话老像是鼔着嘴,字眼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的,能明白意思却听不真切。不大一会儿,老二也手背搭过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狗在窝窝里探出头看了一眼,朝天旺了一声又背过头去了。接着,存柱两口子也进来了,燕燕给他们搬来了凳子。这几个老姊妹零散的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和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存柱媳妇看见老二也在,强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只管和玉兰两口子搭了几句话。老二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和玉兰两口子寒暄了几句,就以给牛添草为借口,起身背着手离开了。自从为兑地皮的事两家子结下了这点怨仇。弟兄们之间心里倒是没有多大的城府,各自的婆娘不在眼面前,偶尔也顺着别人的话茬拉呱几句。
玉兰两口子一走,存生和猫吖也恢复了跟集卖菜的营生,燕燕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是按耐不住的焦急,每送走一波人,她都充满了羡慕,又略微带着点落寞目送他们一个个坐车离开视线。天气逐渐暖和了,白昼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沉不下心来像以前一样看书,写一篇抒发自己情感的英文日记。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狂热的躁动不安。塬上焕发的盎然生机,被狂风洗礼过的嫩绿的柳枝,大块地里成片的绿意葱茏,家家户户院墙周围争相绽放的桃花红杏花白,黄昏时分落日西沉时把山头浸染的那一片惹眼的火烧云……所有这些都已经入不了燕燕的眼了,有一个声音总在耳边萦绕,“我要走,我要立刻马上走兰州去,我要去闯荡一番!”
存生和猫吖平静地接受了燕燕的意愿,只是叮嘱了好多话。他们把燕燕当作三个娃当中最脆弱最不放心的那一个来看待。小燕中学毕业就离开家到处打工闯荡,他们都没有嘱咐过这么多的话。现在燕燕要去的地方是兰州,那里有翠花两口子照管着,小燕这几年来也逛哒地熟了。再不说啥,啥时候上去总有个落脚的窝窝哩,姊妹两个在一起也相互有个照应。他们从玉兰的口里得知了小燕和良子谈对象的事儿。翠花给玉兰说了,玉兰闲聊时存生两口子也听说了。在他们的逼问下,燕燕把看到的听说的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听说良子在山东那么远的地方,在兰州自己都没有个扎根的地方,生怕小燕吃亏上当受骗,猫吖是又气又急。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燕燕说:“你上去给小燕把我的原话就带到,让她把那眼睛擦亮放稳重,而今社会上那啥人都有呢,再不要哄上她买几件衣服吃几顿饭,她就不知道她自己姓啥了。要找也要让你翠花姐姐踏实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最起码要有个落脚处呢,兰州那么大的城市,走一步路都得有钱,两个人过日子不是你情我爱,没有正式工作再连个地方都没有,看把她娃骗走了,到时候嚎连眼泪都没有。你拴霞姐姐就是例子,你看叫你秀英嫂子哄得卖到外地,当初吹着唾沫星子乱溅呢,南里有多好有多有钱,这么些年了,咋没见拴霞回来过一回?你四妈那天嚎得给我说起,拴霞给她打电话泣不成声,可怜的想回来人家都不让她回来,婆家看得紧得害怕跑了。”
燕燕带着使命背着行囊离开了白家洼,坐上了驶向兰州的列车。小燕提前给家里打过招呼,叫燕燕人来就行了,不要背洋芋。她不知道,家里也没有多少洋芋了,剩余的一袋子还要当作子种呢。啥都不给小燕带点,猫吖又于心不忍,尽管家里剩了那么多馍馍,两个人个把个月都吃不完。她还是前一天晚上醒发了一疙瘩面,炸了十几个油饼让燕燕带上去。
燕燕搭上塬上的最后一班班车下了城,还是坐那趟晚上的火车。简单地说了声“爸爸,妈,那我走了哦”,燕燕怀着说不出的沉重踏进了车厢。班车一路鸣着汽笛行驶,她望向窗外熟悉的绿油油的田野,止不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无法真切的形容自己杂乱的情愫,说不出到底为何泪流不止。她像一只被圈禁太久的麻雀,终于可以自由翱翔的时候,又陷入了迷茫和对未知世界的恐惧里。直到离开贾洼坡头,直到平凉城的高楼映入眼帘,她才从迷乱的情绪里平复过来。她深深了呼了一口气,开始盘算怎么走到火车站,怎么打发上车前的几个小时的时间。
存生两口子送走了燕燕,身心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全身乏困,走起路来腿上使不上劲儿。猫吖进门就一屁股蹲在台阶上,扬起下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他妈的,以前穷苦的时候,眼巴巴地盼着娃娃长大。这没成想,大了还不剩碎着时候的日子好过。碎着时候吃饱穿暖再不操心啥。大了一个个给安顿不到地方上更煎熬,看啥时候是个头呢!”存生拿了两把锄头从草窑里出来,说:“啥时候是个头?啥时候都不是个头。像妈一样眼睛一闭才是个头。我说你这个人,啥程度都是个操心的命。人眼前头路都黑哒模糊的,这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想那么做啥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命里头是个种地的想再多都坐不到办公室里头。走!大块地里转一圈走,化肥一上上,麦子缓过劲愣怂窜呢,里头的杂草不赶紧锄,几天就把麦子撂过了。”猫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两个人扛着锄头一前一后出了门。
大块地里一片绿油油的景象,轰隆做响的拖拉机在给玉米地里铺薄膜,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扭转着身子注视着身后的行间距。一到自家麦子地头,看到齐蓬蓬的麦苗行隙里同样茂盛的杂草,猫吖瞬间来了精神,“这才几天没来,麦辣辣又长了一拨子”,她边说着挥舞起锄头把一块麦辣辣齐腰截断了。他们两个每人六七行,齐头并进地穿梭在麦苗行隙间,只听得锄头落地咔嚓咔嚓地响声。夹在麦苗中间锄不上的杂草他们便弯下腰连根拔掉。
西边靠近熊家渠的那一片山峦,火焰一般亮堂的晚霞,掩映在一片乌青的绸云里,里面的霞光,因为不满被遮挡住光芒,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努力地从云层里挤出一道一道霞光,就连远处的大地被浸染成了一片橙黄橘绿色。王家奶奶生前常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好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