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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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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有一种叫“鸡冠花”的植物,学名蜀葵,每年6月以后天气暖和了,在路边的杂草丛中、埂坎边上到处都是,深紫、浅红、淡白花,粉色、黄色、还有各种掺杂色,最高植株可高达近两米,株杆像玉米杆一般粗细,威武的挺立在杂草丛生的草地上,植株四周密密麻麻的结满了待开放的花苞和鲜艳亮丽的花,花团锦簇,旁边陪衬的像荷叶边一样的叶子变显得黯然失色。没有人特意种植,它们自觉的远离农田菜地,肆意生长,自生自灭。王家奶奶本性喜爱花草,在菜地里边上爱种颜色各异的月季和百合花,唯独对鸡冠花不感兴趣,嫌它们根系生长的太快,罩着地里的菜见不到阳光,地里的营养都被它吸收了。湾里的鸡冠花也不少,大都在大家倒垃圾的杂草堆上,燕燕三个和一帮小伙伴常常不约而同的来这里拾荒,拿个木棍翻弄垃圾堆,试图发现一些供他们玩闹的武器和新鲜玩意儿。他们常常把鸡冠花的花瓣从底部分开,那里面有很多粘液,撕开来贴在鼻梁上、双颊、下巴和额头上,耳朵上在别一朵整花。把花瓣在手心揉碎,手指蘸点花瓣水涂抹在脸颊、嘴巴上,他们相互间帮助着打扮自己,学着公鸡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站在高处的木桩或是爬到树上,探长了脖颈张大嘴巴“喔喔”直叫,像一群小丑在杂草群里乱舞。老五家的孙子卜卜大概有两岁,皮肤白的像没有见过太阳,额头宽阔,头发发黄还带点自来卷,嘴巴红润有光泽,和塬上的孩子格格不入,一点都不像土里刨大的孩子,他在姐姐倩倩的带领下,也来跟着几个大孩子凑热闹,站在旁边观看燕燕一帮人耍闹,咯咯咯咯的笑着不说话。曹龙在树枝间像猴子一样窜来窜去,腾的一跃而下跳在草丛里,摘了一朵亮红的紫色鸡冠花,边笑着边走向卜卜:“卜卜,你看你肤白貌美,比女子娃还秀气,我给你打点腮红,把你修饰成个红孩儿,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呀!”大家都憋着笑看着曹龙使坏,旁边的倩倩也抿着嘴巴偏头看着弟弟,卜卜一脸的不苟言笑,扬起脸蛋任曹龙在脸上胡乱的打扮,婷婷和倩倩也帮忙抹擦,把花瓣撕开贴满脸庞,头顶再顶着一朵,旁边的人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笑的前俯后仰,卜卜仍然一脸淡定,毫无表情像个钉子一样杵在原地。燕燕想起了猫吖说卜卜的原话:“你看你五大家的卜卜那个长相,头顶两个双旋,一脸的福相,那个娃长大了不得了,非富即贵”。燕燕心想,卜卜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么好笑的场面,他都无动于衷,肯定不是个常人。想到这里,她便招呼着大家去玩抱树的游戏,手心手背分三个人一组。燕燕在一帮孩子当中年纪最大,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绝对的领导者。一帮孩子们叽叽喳喳正玩得不亦乐乎,猫吖脚步匆匆的从坡道走下来,阴沉着脸,存生推着自行车紧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猫吖也没理燕燕他们,径直拐弯从存柱家窑背上走了截路,存生骑上自行车下了坡道,冲着燕燕三个说:“走,都往回走”。燕燕凭直觉知道,父母肯定吵架拌嘴了,不然他们两个不会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便催促着小燕和颜龙回家,她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家,小燕和颜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路上不停地问燕燕:“爸爸和妈怎么了?感觉像不对劲”,燕燕回过头说:“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我咋知道呢,赶紧回去了就知道了”。他们三个刚走到洞门口就听见里面猫吖撕心裂肺的哭闹声,吓得燕燕三个放慢了脚步,拉长了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猫吖大声的哭骂:“不过了,我把人都丢到大路畔上了,还活啥人呢?你咋不碰死去,咋有脸从熊渠回来的?离——破罐子破摔,我把你够够了,呜呜呜,你把几辈子的先人都亏了……”,存生抱着头蹲在地上,眼睛呆呆的望着地面,他只要遇到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愁苦事,习惯于这样的姿势,像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让人看了不由自主的觉得可怜可叹。他的脸颊到耳朵的地方有一道深红色的印痕,渗出来的血水凝结上面,不用经过脑袋都知道,那肯定是和猫吖打架时被手指甲抠出来的。“你说,你到底要我咋办呢?跪也下了,错也认了,软话也说了,我都把脸抹下来装裤裆里了,你还要我咋办呢?真的要我一头碰死了你才心满意足?”存生似乎是带着哭腔这样说着,猫吖骂完了坐在偏窑的炕头上,脸朝着窑洞,愤怒充斥着眼睛瞳孔,急促的呼吸使得胸脯起伏跌宕,没等存生说完,她破口大骂:“碰死还一口气好忍,就害怕你连那点怂胆子都没有,我也是把先人亏了,这么些年,没看清楚原来你是那么个怂货,你快废话少说,该说的该闹的咱们都在熊渠说清楚了,咱们两个走到头了,赶紧好聚好散,算我倒了八辈子霉这几年在你们家里当牛做马的,三个娃娃也大了,我也不把事做绝,小燕我领上,燕燕和颜龙给你们留下。”王家奶奶站在窑门口来回踱着碎步,拐棍敲的地面噔噔作响:“你看你们两个有意思嘛!走了个亲戚行了个情,能有多大的事情,莫名其妙的就死呀活呀不过了,你看把三个娃吓的阙到洞门口不敢进来,颜龙脸都吓黄了。三个娃娃齐整的都大了么,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问问谁能把谁离开。都收敛一点,嘴上劲过了就行了。两个闲的没事干了都去掏牛粪去”,王家奶奶以为她的话应该能镇住点场面,果然,院子里一阵安静,只听得到猫吖抽泣声,鼻孔里“哧哧哧”的发出阵阵呜咽,她醒了一把鼻涕甩在了地上,手指在大腿裤子上拧着擦了擦,又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流淌,她又开始大声哭骂:“妈,你不知道,你儿简直不是个人,畜生都干不出来那样的事,把我大我妈在熊渠里维持了几十年的老脸都丢尽了,这日子反正我是过不下去了,你也不要再劝说,小燕你们给的话我领走,不给了我也不强求,反正是你王家的人。天大地大,我还就相信容不下我一个人”,存生始终蹲在地上低着头不言语,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挝耳挠腮,一副悲苦的模样。王家奶奶看着存生莫名其妙的也来了气,拐棍在地上敲打着问:“存生,你们到底为啥事情闹的鸡犬不宁,好好地行了个情,咋能从熊渠里闹到现在,到底是为了个啥啥?唉,我的妈妈呀,日子刚有点奔头了,这唱的又是哪一出?”王家奶奶情急之下,声音中带着点哭腔,存生呼的起身,满眼泪水在打转,多时的憋屈聚集在胸腔让他难以顺畅的呼吸,几乎是跳起来跺着脚,踹的地面啪啪啪的响,鼻涕眼泪一起交织,带着沙哑的声音说:“妈——你说,你说要我咋弄呢?又没有个啥事,我就在席面上喝了点酒,都想不起说了些啥话,人家就嫌我丢人害眼了,死活闹腾的不放手,该的不该的都做了,她还得理不饶人,还要我咋弄?把我逼死她心里就安稳了,唉——呜呜——我,我,我到底把啥天大的错犯下了?我——”存生双手拍打着大腿面,呜咽的泣不成声。燕燕三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小燕看到存生一个劲的拍打自己,一会儿又在自己的脸上扇耳光,“哇”一声哭喊了出来,燕燕和颜龙也跟着大哭起来,他们一边哭喊“爸爸,你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一边走到存生跟前,燕燕一下子双膝跪地存生面前,小燕和颜龙也跟着跪了下来,三个人大声的哭喊,嘴巴里呜呜咽咽的央告着:“你们到底咋了嘛?”“爸爸,我不要你们骂丈,我,我害怕,呜呜呜”,“妈我要,爸爸我也要要,咦咦呜——”。存生拉着燕燕三个的手哭着劝慰:“乖,不害怕,爸爸在呢,啥时候爸爸都在呢”。王家奶奶拄着拐棍一边走向猫吖睡的窑洞一边嘴里骂存生:“你是几辈子没有喝过酒还是别人家的酒香?把那个尿水喝多了啥事都能惹出来,那是个啥好东西?见着就眼馋的掂量不出自己几斤几两来!你说你自己个想喝了有本事在家里喝嘛,非得出去丢人现眼去?你说你何必呢?”走到偏窑门口,王家奶奶捂着拐棍一手扶着墙角,又开始劝猫吖:“两口子有啥过不去的坎儿,不看你们自己个儿,也要看三个娃娃的脸面上,都退一步就行了,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为啥事情吵,吵了就吵了,过去了就在不要陈年的老谷子麻子了,老话说的好,牙和舌头都有打架的时候,谁能把谁离开。不管你们两个谁的错,都算成我儿的错,事情既然发生在你娘家门上,你肯定也没有收吃亏,他个大男人家,受点吃亏也不算啥委屈。即使你站住理,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嘴上也积点口德没坏处。我这么大年纪了,自从另了家,也没跟你们要过一针一线,一心想着三个娃娃也小,趁着我还能跑动,把家里给你们帮衬着,让你们把日子往人前头过活。你们两个也摸着良心想想,我就是一盒火柴没有了,啥时候还指的三个娃跟你们要钱买过?你大姐姐那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大包小包的往来拿,不管大人娃娃的衣裳都收集来垫帮你们,就包括能穿的袜子都洗净叠整齐往来捎,想方设法的帮衬着你们,你们现在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还绰绰有余呢,还闹腾的要干啥呢?不嫌人笑话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都再不要争竞理长理短了,谁家里还没有个磕磕绊绊,日子还不过活了?唉!”王家奶奶停顿了一会儿,把刚才的话又变这样儿来回说了一通,燕燕三个围在存生旁边,靠在砖头砌的墙壁上,一个个像是犯错被老师罚站一样,整齐的排列在一起。王家奶奶又咯噔咯噔的走过来,喊燕燕说:“燕燕——把两个娃领进来,我看我柜里还有你大姑前几天来拿的桃酥还有一盒子,分了你们几个吃,几下子孝顺完算了,省得你们三个成天里惦记闹腾我”,王家奶奶拄着拐杖走进了窑里,坐在炕头上伸手在腰间的口袋里摸钥匙,嘴里还在不停的絮叨着什么,声音极其微弱,只看见嘴唇不停地颤动着。燕燕三个听到奶奶要开柜,心里的难过顿时减轻了不少,燕燕转头看了看猫吖,她目光呆滞的盯着对面的缝纫机,不时的抽噎着,情绪比先前平复了很多。再看看存生,他站起身来转头示意燕燕三个去奶奶那边,自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双手搓了搓脸颊和头顶,走到墙角拿了把铁锨扛在肩膀上踉踉跄跄地出了洞门。王家奶奶取出一盒桃酥给燕燕三个每人分了两块,又取出两块递给颜龙说:“你去把这两块拿给你那个泼妇妈妈去,咱们今天一下子把最后一盒桃酥孝敬完,省的你们三个一直惦记着我的柜子钥匙”。颜龙转身跑了出去,猫吖还在炕头上低声呜咽,颜龙唯唯诺诺的把桃酥放在猫吖的手里,低声说道:“妈,我奶奶叫我拿来给你吃,我爸爸没有的,我奶奶说,咱们几个一吃就再没有了”。猫吖目光呆滞的看着手里的桃酥,也不理颜龙,还在不停地抽噎。

连续三天,猫吖不吃不喝躺在炕上,脸朝向里面只是包头大睡。王家奶奶使唤着燕燕和小燕做饭收拾家务,存生把饭碗端到猫吖头跟前,陪着笑脸低声下气的说句:“有多少气也要吃饭,先把饭吃了才有精神收拾我”,猫吖紧闭着眼睛也不转身搭话。有时存生也轻轻的推搡几下猫吖肩膀,像哄小孩子那样说:“乖!还有多大的仇恨呢?把自己折磨的不吃不喝,吃饱喝涨了才有力气打骂我,这几天没有跟集,把几百个元都耽搁了,你心里不发慌吗?”猫吖嗖的转过身来,一口唾沫吐在存生衣襟上,又来了精神破口大骂:“再不要提挣钱的事了,以后你们王家的事和我熊家的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哪怕你穷怂的接不开锅,我也权当看不见,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权当我死了就行了。我把你个王八,这一回一下子把我心伤了,我一辈子都给你记着”,存生始终赔着笑脸好声好气的相劝:“不管你打呢骂呢都能行,你把饭要吃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荒,何况你几顿都没有吃了”,存生顺势把饭碗往猫吖面前推了推,猫吖翻开眼睛瞪了存生一眼,还是冷冷的说:“赶紧端走,早干啥去了,现在献殷勤不管用,我又不是麻武山上的洋芋,要人雍着长,这一次,我跟你折腾不下个三七二十一,我就把熊字颠倒写”,存生听见门外的有推搡的动静,燕燕三个蹑手蹑脚的踮起脚尖扒在窗台上,探头打听着里面的消息,猫吖也转头望外看,他们几乎同一时间眼神相对,燕燕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推拉着小燕和颜龙,按照他们事先约定好的,走到猫吖跟前跪了下来,面露笑容又带着祈求的眼神看着猫吖,小燕拧了燕燕一把,燕燕赶紧说,语气中带着点羞怯:“妈,你和我爸爸不要骂仗了,你们两个我们谁都要呢”,小燕和颜龙嘟嘟囔囔的跟着附和,存生站在旁边爱怜的抚摸着三个的头说:“我这三个娃就是咱们的命根子,你看一个比一个乖,不是夸自己的娃,咱们这三个娃娃不管人理待道还是啥方面,都比别人家娃娃强”,猫吖看着燕燕三个跪在地上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她,她的嘴角上扬,脸面也变得活泛起来,不再那么让人难以接近,她的语气中略带埋怨:“谁给你们三个教的?动不动还给人跪下了,不嫌跛膝盖疼,从哪里学来的这习惯?”小燕咧着嘴唇,看到妈妈终于说话了,她憋着笑有没有笑出来,不好意思的说:“电视上演的,是我姐姐叫我们跪下的,说这样子你就能吃饭,再不骂仗了”,燕燕在旁边不停地拧掐着小燕的腰间,小燕忍不住咯咯的笑着躲闪,一边说:“妈,你看我姐姐一直拧我呢!唉吆,把我痒的难受死了!”猫吖终于笑了,干裂的嘴唇像冬天的树皮一样,上面一层灰白的霜露。存生在旁边深叹了一口气,几天来的愁闷终于随着一声叹息,消融在空气中,“这还罢了,你睡着不吃不喝,把我差点愁出病来了”,猫吖撇着眼睛瞪了一眼存生:“不是看着我三个娃的面子上,我真的和你没完没了”,存生赶紧接茬说:“你看你啥!也不算是我的错,你的脾气也太爆了,大众场合你不给男人留脸面,你知道我喝酒了,还不给我台阶下”,猫吖不耐烦的说:“快把嘴夹紧,发霉的话少说,我看见你就厌烦,快出去到地里除草去”,存生又变着声腔重复猫吖的话,脸上一脸堆笑。燕燕三个开心的围着炕头上,手扶着炕头在地上跳高跳远,谁也不去刨根问底探究到底父母因为啥事闹的不可开交,只是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一次的闹仗是延续时间最长、气氛最紧张的一次,连老八媳妇都来劝说过猫吖。他们三个兴奋地一个个争相喊着妈妈,争抢汇报这几天他们干的活,话语里明显的带着撒娇的成份,存生在一旁乐呵呵地说:“你看我三个丑蛋娃亲的啥!说话垫着个舌头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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