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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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一阵飒飒凉风袭来,树干随风抖动,树叶四处飘零在空中徘徊,最后轻轻落到了干黄的蒿草丛中,路两旁的低洼处堆积了厚厚一层干枯的落叶。存柱家场边地里的那一排排白杨树叶子,褐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明亮的晃人眼睛,棕色的枯叶上面布满了大小不等的小孔,阳光透过小孔在叶子上斑驳。一阵凉风吹过,只听得枝叶相互碰撞,沙沙的发出响亮的声音。此时的树叶经不住敲打,一群麻雀在树干上落了下来,树干微微摇动,树叶哗啦啦的四处飘落。院子里,风把落叶都席卷在墙角,王家奶奶拿着苕帚一边扫一边自顾自的说着:
“这秋天就是这么个怂样子,风把树叶吹的到处是,一天扫八趟都得不到个干净,把人能破烦死。学生娃回来了赶紧要喊上去扫几背篓干树叶去,今年都忙的没有扫多少树叶。”她说着附身去提笼,“哎哟喂!我的妈,这几天这个右耳朵咋回事儿?一低头就像针扎了一样疼”,王家奶奶感觉自己呼吸急促,赶紧扶着墙壁一手捂着右耳朵,耳朵的疼痛带动着整个右边的脑袋嗡嗡作响,发麻发疼。她丢下苕帚,顺着墙壁盘腿坐在苕帚上休息了一会儿,等疼痛稍微缓和,她愤愤的说:
“他妈的!这把哪门子的先人又得罪了?耳朵疼的要死呢吗?人家个个忙的不可开交,我又凭空添的啥麻烦,疼了这么些天,止疼药也没少吃,想着都应该好了么,还越发不像话了,贩菜的一天跟上星星出门,披上星星进门,挣两个钱像把命都搭上了。唉——哪哪都得花钱,有啥都不敢有病,缺啥都不敢缺钱。我这把老骨头越来越成了个老累赘……唉!岁月不饶人呐”,王家奶奶一边拍腿唏嘘感叹,一边慢慢的起身又拿起了苕帚,手扶着墙壁慢慢的把树叶扫堆。
九月份以后,燕燕就升到了五年级。每天下午回到家天都快麻黑了,有时候还在存生和猫吖的后面回来。小燕和彦龙回家急急忙忙摊开书本做作业,天凉了夜也来的早,晚上七点半左右月亮早已挂在了树梢上。王家奶奶不会看钟表,天晴的时候还能根据太阳的方位估摸时间,天阴下雨她只能凭平时的印象大概推算。有时候炕头上眯一下,冷不丁一下睡过头,醒来看天色灰沉,就以为到了下午做饭的点。她急急忙忙起身去菜地里拔葱拣菜,三点半不到,烟囱里的青烟沿着墙壁袅袅升起,她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这几天耳朵疼的整个身子也不利索,她心里盘算着:“炒点热汤菜,回来撕些软面疙瘩吃算了,胳膊疼的也揉不动面。等学生娃回来放下书包就饿的不得了了。早早把牛拴到槽上添点草,等卖菜的回来收拾粪场去……”。饭做好收拾停当,她便出门站在大门外的电线杆旁,朝下坡的转弯处望去,一只手扶着电线杆上,脚下不停地挪移着碎步。有时候手搭凉棚向小城路上看看,有时候趴在婷婷家院墙上向下望望。福祥爸罗圈着腿,挥舞着长长的羊鞭赶着一群羊回来了,王家奶奶自言自语道:
“我就说贩菜的和学生娃都不见回来,今儿个天阴看不来时间,放养的人才回来,我又拾掇的早了。”自从买了三轮车,王家奶奶老是放心不下存生开车,经常在燕燕三个跟前念叨:“三个轮子的车猴的不好开,跟寨河集,翻山越岭的走几架坡,沙子路还罢了,主要那一道土路还多,下午天一麻黑,不见贩菜的回来,我心里老是乱糟糟的,赶紧卖一两年菜了另外干点啥,把三轮车开上,把我操心死了”。有时候,存生和猫吖没有卖完菜,会开着三轮车在回来的村子里串着叫卖。王家奶奶着急的在里面坐不定,总是站在门外的电线杆旁边,直到看见三轮车从转弯处咚咚咚咚开过来,她便手筒在袖口里转身回去。
晚上睡觉时,王家奶奶因为耳朵疼翻来覆去难受的无法入睡。第二天恰逢周末,猫吖和存生带王家奶奶进城看病,留燕燕三个在家里看门。燕燕三个没有了人收管,像飞出笼子的鸟雀一样。伙同婷婷、兵兵、曹龙在院子里玩。踢毽子、打沙包、跳绳,三个男孩子轮流滚着铁环在院子叮玲玲作响,这个玩的乏味了,便变换个游戏玩赢弹豆,彦龙打弹子的受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会儿把曹龙和兵兵口袋里的弹子都赢完了。王家奶奶专门用一个麦乳精的铁盒子装着他赢来的弹子,如今已经多半筒了。燕燕一边玩一边看看写字台上的方形钟表,快到四点了,她赶紧下逐客令,催促着各回各家。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回家口号:“各回各家,牡丹开花;谁不回家,狼吃他妈”。这都是从学校里学来的,每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的哨声吹响,教室里此起彼伏的传来这样的回家口号,用北塬上独特的声腔来读,朗朗上口胜似早间的晨读声。
婷婷几个走后,燕燕召集小燕和彦龙安排打扫家里的卫生。重复在三的说,如果咱们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爸妈回来一看惊喜万分,一定会很开心,或许还给咱们三个买酥馍或是其他好吃的了。小燕负责打扫窑里的卫生,扫炕擦桌子扫地;彦龙负责铲牛粪打扫粪场;燕燕负责扫院子收拾零碎。分派好任务后,三个各自行动。燕燕和小燕头上顶一个洗脸毛巾遮住头发。不一会儿院子里便尘土飞扬,燕燕弯着腰,双手抱着苕帚,把院子里的浮尘全部扫起,墙角和门槛边的死角也不放过。打扫洞门的时候,尘雾四起笼罩在洞门里迟迟不散,燕燕紧吸一口气,抡起扫帚在尘雾里快速扫摆。彦龙从水窖里吊来一桶水倒在脸盆里,端起盆子一边走一边捞水降尘。不一会儿,浮尘散尽,洒落的水浸干,院子里像阳光透过树荫的缝隙,即干净又清凉一片。小燕也把窑里的卫生搞完了,弓着腰端着半盆水,捞起轻轻地洒在地上。燕燕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从沙尘里走出来的土包子,鼻孔里和眉毛间落满了灰尘。他们拿扫炕苕帚相互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小燕穿了一双红色的条纹布鞋,里面配了双夹杂绿颜色的袜子,燕燕边拍打小燕脊背上的土边笑着说:“你看圆蛋穿的红鞋绿袜子,过河拉鸭子,鸭子把你脚踏咧,你把鸭子逑拔咧……哈哈哈,说的就是你哦”,燕燕边说边跑开了,小燕边骂边追打着燕燕,嘴里嘀咕着骂:“猴女子,上树摘李子,摘哈李子没把把,养哈娃娃没下巴。我不追你了等我回来给妈告状,哼!”,小燕说完便扭头进屋里,拿起梳子在嘴唇边抹了一些口水,对着镜子梳理静电撩起的头发。燕燕也不甘示弱,随口就来:“告起!告起!涝坝边里喝尿起!你说不过人,除了淌眼泪嚎,就知道告状,我和你恼了,看!咱们两个一刀两断,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燕燕边说边吐出口水,从中间用手断开,示意关系决裂。彦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说:
“看你们两个像老回回见了猪一样嘛,一阵好一阵恼,我看都欠凑了,像奶奶说的话,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调皮捣蛋,需要单个训练”。
“滚!多管闲事!”
“与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小燕和燕燕一前一后,齐声把苗头又对准了彦龙。两个相互看看,不由得齐声咧着嘴笑出声来。三个收拾停当后,出门来到菜地里望着小城路上,看路上有没有他们的身影。远远地看见,存生推着自行车,猫吖走在旁边,王家奶奶坐在后座上。燕燕三个兴奋地扯开嗓门大声呼喊着,一边从菜地里跑下来上前去迎接。
猫吖一进门看到粪场和院子里干干净净,笑着说:
“今儿个三个出息了,像我重新生养了一遍,还知道把家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幸亏听你奶奶的话,还买了几个酥馍,不然,还没有啥奖励三个了”,小燕上前拉着猫吖进了屋,说:
“我们三个都打扫了,你进来看,窑里是我收拾的,你看干净吗?”猫吖笑着说:
“干净的很,我三个娃能顶住事了,你奶奶一路上还老是担心,大人不在你们伙同一帮子娃娃可能闹翻天了呢”。
存生从自行车前梁上取下袋子,喊燕燕拿来一个蛇皮袋子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掏出里面的葡萄,一边掏一边唠叨:
“我说不要拾便宜了,便宜占不得,你妈看着便宜,几块钱断了一堆子葡萄。你看坏的多好的少,惹得苍蝇蜂都来了。还不是看……唉!”
猫吖劈头盖脸地说:
“你快悄悄的,总共花了五块钱,你叨叨叨了一路,卖不成了几个娃还能吃么,什么吃亏占便宜的?你不吃了我们吃!”
王家奶奶独自坐在门槛上休息,进了趟专院检查了一下,大夫说她的耳朵只是神经性疼痛,帮她掏了耳朵做了清洗处理,涂抹了药膏。从医院出来,她顿时感觉神清气爽,全身都有了劲儿。猫吖打趣说她是心理作用,想进城浪一圈了。经过菜市场,猫吖看见葡萄处理,一番讨价还价后,五块钱断了一堆烂葡萄。不一会儿,苍蝇和蜜蜂围在葡萄上嗡嗡嗡嗡的作响。燕燕三个兴奋不已,一边吃着酥馍,蹲在葡萄旁边,揪一个葡萄腰间的衣襟上蹭一下就往嘴巴里塞。王家奶奶叮嘱说:
“燕燕,你们也不知道洗一下了再吃,你看苍蝇万一把蛆下里面了,脏的能吃嘛?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怎么一个个都像猪一样呢”,燕燕拿起一个看了看,果然在果柄处有白色的蛆慢慢地蠕动着往外爬,她又摘了一个来看,还是有白色的蛆在裂口子的地方蠕动,一连几个都是这样。燕燕顿时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滚,连忙跑到墙角呕呕吐起来,一边用手淘着嗓子眼,试图把刚吃过的葡萄吐出来,眼泪从眼角流出来,她哭笑不得的喊:
“妈,你拿的葡萄吃不成,都有蛆呢,呜呜呜,我都吃了好几个了,把蛆都吃到肚子里了,太恶心了”,小燕和彦龙也跟着叫嚷起来,存生在一旁添油加醋的数落着猫吖。猫吖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握着一团面,站门口说:
“这便宜还占得个个都来针对我了,有蛆就不要吃了,明儿个拿去集上卖了算了。肯定还有那像我一样爱贪小便宜的瞎眼窝,不管钱多少处理了算了……”。存生憋着笑边往洞门外走边说:
“有几个像你一样的瞎眼窝?还是个犟驴拉磨不听劝,不到黄河心不甘……”,
“你又叨叨叨叨说谁着呢?”猫吖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存生加快脚步走出了大门。燕燕三个围着葡萄,嘀嘀咕咕的一边扇着苍蝇躲着蜜蜂,一边在里面寻找有蛆蠕动的葡萄,彦龙和燕燕趁小燕不注意,冷不丁的伸过去吓唬小燕,小燕叽里哇啦的叫喊着,跑进厨房去告状。
燕燕从上五年级开始,学习成绩崭露头角,尤其是写的作文,陈老师经常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夸她想象力丰富,观察事物仔细。但是,她也经常因为写字潦草被陈老师多次撕掉重写。一顿批评后,她经常一边泪水涟涟一边紧握钢笔重写作业,钢笔写着写着便不下水了,她使劲在空中甩几下,手上到处是蓝黑墨水印渍,一不小心抹抹眼泪,脸上便像小花猫一样,黑灰的墨水渍弯弯扭扭的涂了一脸。看她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抄写,其实心底里愤愤不平,埋冤陈老师竟然因为几个错别字撕掉一整页。她感觉陈老师对她比其他同学更苛刻,枉费她偶尔特意从家里多带一个苹果偷偷送给她吃。其他同学都在课间奔跑活动,就她趴在桌子上埋头苦抄作业,三下五除二写完后,她一路狂奔向陈老师办公室,陈老师接过作业本,蘸了红墨水准备批改,突然手停在了空中,燕燕紧张的看着陈老师严肃的表情,心想七上八下,思忖着会不会又要撕作业了。陈老师收回胳膊,沉着脸轻叹一口气,从上往下又撕掉了刚刚写的一页,一边撕一边说:
“你看你粗心大意到啥程度?标点符号写错先不计较,虽然页面看起来比先前整齐多了,再看洒水的洒,还是中间多了一横出来,怎么还不长记性呢?再写一边去!”陈老师手指在本子上边敲打边提高了嗓门厉声喝道。燕燕低着头接过作业本,转身准备离开,陈老师接着说:
“没有人逼你,不要着急完任务,踏踏实实写,中午上课之前交上来就行。你这个娃最近又有点浮躁不安了,禁不住表扬,一表扬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得像那弹簧一样,随时把弦拉紧绷紧。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一抓紧成绩就上去,一松懈立马回弹……”正说话间,李老师站门口吹响了上课的哨声,陈老师示意燕燕去教室上课。粗心大意、大而化之、马虎大意不踏实等等的责备,燕燕已经听的不耐烦了,除了陈老师,数学老师大马老师也如出一辙的这样说她。为此,她心里有点不服气,她感觉自己做作业都是用心去做,不存在马虎大意一说,所以,每当老师一边责骂,她总是低头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脸上仍然保持着一副唯唯诺诺,似有忏悔之意的表情。从四年级开始,为了丰富孩子们的阅读,陈老师就给班上订了作文报刊。除了家里柳义明带的《读者》和一些大人们读的报纸外,燕燕很少接触到书本以外的其他书刊,家里的书里面好多文章她都似懂非懂,她还是喜欢读小学生的一些作文。每每到了课间活动,她都拿着班上的报刊津津有味的读起来。有她认为好的词句便会死记硬背记在脑海里,写作文的时候变为己有。有时候老师布置的写景或写物的作文,她都蹲在一个地方,认真的观察。一次,老师布置了写小动物的作文,她便蹲在厕所里边上厕所边观察狗的一举一动。等到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腿脚麻木已经没有了知觉。除了配套练习册,陈老师时常找些测试题让燕燕抄在黑板上,其他同学再抄写到练习本上回家做。燕燕要在黑板上抄写一遍,完了又在练习本上写一遍,但她总是乐此不疲,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的感觉真是超级得意。有时候够不到黑板上面,她需要站在凳子上写,回头一看,二十几个人尽收眼底,她便严肃地问:“黑板右边的你们抄完了吗?抄完了我要擦掉了!”其他人齐声应答,像回复老师的问题一样。她恍惚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有点老师的派头和风范。想到上一年级时,班主任老师叫他们回答长大后的理想,同学们大多数都说想当老师,她为了与众不同,刻意回答长大了要当科学家,其实她压根不知道科学家是干什么的。现在,她发觉自己喜欢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她便暗自下决心,长大了也要当个老师,像翠霞一样端个铁饭碗,这样就可以找个城里的婆家成为城里人,然后穿漂亮的高跟鞋,还可以坐公交车……这样越想越远,心里不由得沾沾自喜。为此,她总是早起来学校,王家奶奶作息很规律,她虽然不会看钟表,可她比家里打鸣的公鸡还准时,每天叫他们起床几乎都是同一个点,所以燕燕三个从上学开始很少迟到过,一直拿着教室门上的钥匙。只是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燕燕三个跟着猫吖和存生睡,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平时起来的点,燕燕一看要迟到了,一边穿衣服一边抽泣,嘴里嘟囔着说要迟到了,她还拿着教室门上的钥匙,迟到了其他同学进不去,老师也会责备她。小燕和彦龙也跟着抽噎起来,存生不断地安慰,说着不会迟到,就是比平常晚去一会儿。猫吖急忙催促着存生起来送他们去学校,万一迟了也好给老师解释一下。结果到学校,教室门口也只是站着四五个学生在等待。那次虽然没有迟到,燕燕还是习惯自己第一个到教室打开门,一边背课文,一边等待其他同学陆陆续续的进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