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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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阳历六月,塬上迎来了一年当中景色最美的季节,大片的麦子黄绿相间,麦粒正待熟透,一阵清风袭来,麦浪翻滚如潮涌般壮观,麦芒相互摩梭“沙沙”低吟浅唱;绿油油的玉米个头比成人还高出许多,中间怀抱的玉米棒子一天天的鼓胀起来,每家的玉米地头都种着几行高梁,褐红色的头笔直挺立着,塬上的人种高粱主要用杆穗做苕帚供自个儿家用,高梁子种留着来年再种,王家奶奶收集起来秋后酿醋;胡麻的紫色花瓣像极了蝴蝶的翅膀,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紫色的蝴蝶庄园;洋芋开花赛牡丹,淡红、白色、淡紫色的小花朵,尽情摇曳在墨绿的枝叶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枝叶下形似小番茄的累累果实像害羞的小姑娘低着头;谷子大都种在山地里,一部分割来当作青草喂牛,一部分等待谷穗成熟,碾小米煮小米粥,塬上女人坐月子离不开小米粥,搭配着红糖足足要喝到孩子满月。站在山头望去,田野山间层层梯田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美不胜收。六月也是孩子们最得意忘形的日子,正好赶上今年全乡学校举行扭秧歌比赛,排练秧歌的前半个月,学校只上半天的课,大部分时间都集合在操场上扭秧歌。白庙乡有九所小学,经过一段时间的排练,所有的小学都会聚集在乡政府广场上举行秧歌比赛。天气炎热,学校没有供学生的热水,燕燕、小燕和彦龙中午去学校时,都要拿一个透明的空酒瓶子来装水,去学校的路上,他们一边玩,一边采蒲公英花塞进水瓶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浸泡,水色橙黄明亮。偶尔他们也揪下路边的麦穗,边吹边揉搓,嫩嫩的麦粒吃起来一股淡淡的香味,往水瓶里放几粒,拧紧瓶盖来回摆动,看着它们在水里迅速旋转跳跃。集合的哨子声响起,燕燕赶紧按既定的队形站立。操场周围坐着一年级没有参加的同学,彦龙手里抱着水瓶和一群小朋友排排坐在房背后的阴凉处。操场边缘的柳树下站了一排周边看热闹的村民,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笑。领队指挥的两个老师是学校唯有的两个年轻女老师,带队的陈老师站在最前面吹哨指挥,她身穿脖子上打着蝴蝶结的白色衬衫,黑色的直筒裤,一双米色的粗跟凉鞋,她一边吹哨子一边双手挥动着队列变队形,随着哨声长短的变化,队列一会儿由两列变四列,一会儿由四列变八列,同学们边踏步边挥动手大声呼喊着早就背的滚瓜烂熟的口号,陈老师哨声婉转拉长,双手交叉示意变换对列,大家又随着哨声变回原来的两列,跟着“嘘-嘘-嘘嘘嘘”的节凑脚下扭八字甩手向上,跟着对列绕着操场转。小马老师负责站在操场中间,看同学们是不是跳的整齐划一,有跳的不对的同学就赶紧走过去个别纠正。已经练习了半月有余了,眼见着还有几天就去乡上表演了,燕燕心里说不出的兴奋,只是又有一件为难的事情摆在眼前,下午校长大马老师集合讲话,要求比赛时着装统一,一律白衬衫,蓝裤子,白运动鞋,每人准备两条纱巾,希望同学们为了集体荣誉克服一切困难想办法解决,有能力的买,没有的想办法借。燕燕脑袋瓜“嗡”的一声,她和小燕两个人都参加,家里只有一条藏蓝色的裤子,纱巾和白衬衫倒是不愁,猫吖前几天给他们三个寄回的衣服里,每人一件翻领荷叶边的白底带花衬衫,年年六一扭秧歌需要纱巾,猫吖下地干活时也经常围着纱巾挡风,家里有两条纱巾,她记得大妈家里的大立柜上有两盆塑料花,大妈用两条橙色的纱巾盖在上面遮灰尘,她可以管大妈借两条。她脑海里开始逐一排查村里有谁的蓝裤子她能借来穿,寻思了一圈都没有想到,她们能穿的基本家里都有扭秧歌的学生。燕燕踌躇不安的想着如何给爸爸说呢,只要学校需要的东西,牵扯到钱,燕燕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跟爸爸说,放学的路上,她和小燕商量着,
“你回去给爸爸说,学校要统一着装的事情”,燕燕给小燕说,
“我不敢说,我害怕爸爸不给咱们买”小燕回答,
“反正我都想好了,我就穿那条烂了的蓝裤子,让奶奶给我缝好,看你怎么办”,燕燕扭头看着小燕,
“那条蓝裤子是你穿小了给我穿的,不信咱们回去问奶奶”,小燕说完急匆匆的跑回家,燕燕和彦龙紧紧跟在后面。
回到家燕燕和小燕为那条蓝裤子争得面红耳赤,王家奶奶问明白后,一把抓过裤子喝声说,
“为一条蓝裤子你们两个还打起来呢,不就是扭一阵阵秧歌,先生也是的,让学生到哪里寻衣服,还要穿的一模一样的?明儿个我去你大妈家看有以前穿的蓝裤子吗?没有了我把我不穿的那条让你大妈裁剪了缝一条,你妈前几天给你们寄回来的鞋新新的,穿上就可以了,管他什么白不白颜色的,难道还为了扭一阵阵秧歌,再去买两双新鞋子,真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都置办些鞋子显摆吗?看你爸爸成天没白没黑的挣那点钱够买化肥吗?学校里也麻烦,扭个秧歌还要穿着一样的衣服,我看尽是给大人添烦恼”,
燕燕和小燕停止拉拽,又开始七嘴八舌的争竞着穿新改缝的裤子,王家奶奶一边让彦龙穿针缝布蓝裤子上的破洞,一边絮叨着,
“我把你们两个岁先人把人闹腾的头疼,还是我彦龙听话,有没有都不争竞,吃啥穿啥都不计较。这个裤子缝好了小燕穿,裤腿短的燕燕穿上在半腿上像要过河一样,裤腿上就一点儿补丁不细看看不出来,扭秧歌就一阵阵时间,应付应付就过去了”。
去白庙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存生给燕燕三个每人五毛钱,说是可以自由支配随意花。第二天早上,天空低矮阴沉,灰蒙蒙一片,雾气笼罩着操场,陈老师整队带领着队伍向白庙行进,其他的几个老师跟在队伍后面。燕燕的裤子有点长,走路时裤腿拉在鞋后跟上像扫地的苕帚,她的手抓着大腿两侧不停的往上提着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红蓝相间的运动鞋,她又担心老师看见指责她穿的不是白色的鞋子,看四下打量着其他同学的着装,虽说都是白色的上衣,有的穿着发黄的白夹克,有的白衬衫上各种其他颜色的条纹图案,有的一看就穿着大人的衬衫,两边的肩膀耷拉在两侧的胳膊上,也有翻领的、立领的衬衫,有的是白色的套头体恤衫。裤子也颜色不一,天蓝色、藏蓝色、黑色,还有的裤腰上勒着一条红色的布条裤带。脚上的鞋子也不尽相同,有的甚至穿着黑色的布鞋,手里挥动的纱巾五颜六色,看看其他同学的着装,燕燕心里略微放松了些,她紧走几步向前,把纱巾夹在胳肢窝中间,蹲下身子把裤腿卷起来几圈。小燕跟在最后几排,几个老师和他们平行走着,她见右腿膝盖上的补丁显而易见,她边走边用纱巾挡着,生怕被旁边的老师发现了,几个老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天气,
“挑的这天气不行么,看样子中午还有暴雨”,李老师说,
“如果下雨这些娃娃就遭罪了,都没有带雨伞”,小马老师说,
“那教育办肯定想办法呢,让娃娃去中心小学教室里避雨,我记得大前年就是,正跳着几声雷电闪过,大雨倾盆,大人娃娃都来不及躲了,几下子广场泥泞不堪,最后就让有舞蹈的几个学校在戏楼上表演了几个,走了个过场”,刘老师笑着说,
“唉,咱们乡上一两年扭一回秧歌,每回都被风雨搅和,选的这日子也是奇了怪了”,李老师笑着说,“我看这架势今天还是大雨”,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果不然,中午十二点左右,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第三个上场的学校还在里面表演,哨声、鼓乐声和喧闹声混合在一起,丝毫不受天气影响。燕燕和同学们列队在外面休息等候,发梢已经微湿,她摸着口袋里的五毛钱,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买点啥东西吃。推着自行车的冰棍叫卖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冰棍——冰-棍”,燕燕压着手指头算计一个冰棍五分钱,她的钱可以买多少个冰棍。雨点越下越大,人群四下散开,一片哗然。只有冰棍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冰棍便宜卖了,一毛钱三个,冰棍”。大马老师从主席台跑过来给其他老师说,
“上面安排先把娃娃送教室避雨,表演完的直接回家,没有表演的等待通知,赶快娃娃领那边教室,咱们学校安排的是三四年级教室,把娃娃收集在一起,叫不要胡跑,如果雨大跳不成了,雨小点统一回”,
燕燕赶紧回头找小燕,她们两个走在一起,跟着老师去了教室。卖冰棍的叫卖声外教室门口的房檐下,同学们一拥而上,排队等候买冰棍,燕燕叮嘱着小燕把钱拿好,她们每人花一毛钱买了三个颜色不一样的冰棍,一层薄纸裹在外面,她们一边吸着冰棍,一边看着手里的冰棍慢慢融化,绿色和红色的水顺着手指缝渗下来,商量着下一个先吃哪一个颜色的。教室外面提着篮子的几个人不断地叫卖,“瓜子点心干脆面,麻子桃酥牛轧糖”……
雨断断续续的下着,外面的戏楼上,有舞跳的学校还在表演,主席台上坐着七八个人在相互交头接耳。燕燕和小燕一边吃冰棍一边数着手里剩余的钱,每人还有三毛钱,她们第一次有权利选择和决定自己要买的东西,看见什么都想要,竟不知道到底买哪一个?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买冰棍最划算,小燕开心的说,“姐姐,咱们今天把冰棍吃美了,吃完了我还想买三个吃”。
到了下午五点雨稍微小点了,老师召集他们集合回家,大家三三两两的跟着队伍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有的走在草丛上,“吧嗒吧嗒”的发出声响。燕燕拉着小燕躲着路上的泥坑,小燕不时地“噗”一声放着冷屁,她赶紧收背后捂着屁股,燕燕小声说,
“我也肚子涨的想放屁,你憋一会儿悄悄的放,不要出声就没人知道了”,
“可是我憋不住,刚要憋屁就自己出来了”,还没说完,又“噗”的一声,小燕赶紧用手捂着屁股,转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她。
麦收时节,存生打了份电报给猫吖,——“母病危,速回家”,电报发出两天后的傍晚,猫吖匆匆回到了家,进门没有声响,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寻思着,“是不是燕燕奶奶已经不省人事了,怎么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三个孩子都跑哪里去了?”电报上也没说到底怎么回事,自从她收到电报,心急如焚的赶紧往回赶,一路上着急上火,嘴角起了一串疱疹。她进到王家奶奶睡的窑里,空无一人,地上和桌子上干净整洁,油布平整的铺在炕头上,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她奶奶生病了。猫吖深呼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把带回来的行李放在凳子上,心里又一阵愤愤不平,她想起了她三妈说的话,
“你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存生肯定不放心,迟早来信叫你回去,说不定哪一天就把家里放下寻你来,你还不如回去两个做点小生意……”,
猫吖抿嘴苦笑了两声,出洞门上窑背上找燕燕他们。
存生正带着燕燕三个摞麦子,王家奶奶跪在地上撑开一大捆麦子做帽子。看见猫吖上来燕燕三个兴奋地跑过去。存生笑着看着猫吖,猫吖狠狠的瞪了存生一眼,开口问王家奶奶,
“妈,你好着吗?”
王家奶奶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干活,
“我好好的么,北面个云黑压压的,害怕明儿个天气变了,赶紧把麦子摞起来,但还没来得及做”,
猫吖帮着存生把场里收拾干净,抓了一把麦草准备生火做饭,存生跟在后面下了坡,说
“走,我给你拉风箱帮忙”,
猫吖转过头唾了一口唾沫,狠狠的说,“你快,有多远滚多远,我看见你憎恶的不行,等着我收拾你,鬼越来越大了,还拿你妈当靶子了,我好好的打工挣点钱都不得安稳,你三天两头催着我回来,我又不是出去在外面偷人抢人干不要脸的事了,这下好了,回来你也安稳了,一辈子就这么个窝里蹲着,靠天吃饭过日子”,
存生跟在后面,只是赔着笑脸不说话,猫吖边做饭边在厨房里指责存生,存生满脸堆笑,一会儿架碳烧火,一会儿倒水灌水。
燕燕三个一溜烟的跑到窑里,翻腾着猫吖拿回来的行李包,找出几包方便面和火腿肠,三个坐在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