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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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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阳春三月间,塬上的麦苗逐渐泛青,一场夜雨后,山沟里、庄户院落周围的杏花抱团开放,柳芽儿舒展开来,嫩嫩黄黄的在清风中摆动,知更鸟儿声音悠长清脆,一声“姑姑-等”飞过院落,存柱家拴牛场旁边的杨树上有多出了一个喜鹊窝,叽叽喳喳从早到晚叫个不停。存柱家院里,胜利拎着一个黄色包裹,背起铺盖卷,大步流星,迈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了大门洞,后面存柱和媳妇紧跟着送到了坡头上。胜利中学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正好赶上金昌一家工厂招工,胜利闹腾的硬是要去,存柱和媳妇拗不过胜利,本来他们打算让胜利一边就近打工,一边务农,有合适房源对象就操办着结婚,这样也了却了他们的一桩心事,胜利不吃不喝冷战了两天后,存柱和媳妇终于先示软,同意了胜利去金昌,唯一的条件就是家里相对了哪家姑娘,他必须回来完婚。提前两三天,胜利就准备好了行李和铺盖卷,临走前过来探望了王家奶奶,奶奶再三重复着相同的话,“你从小实诚,出门在外要先保护好自己,干活要有眉眼。你爸你妈给你说了对象就回来,奶奶还等着抱重孙呢”。

太阳出来,存柱就赶着羊出门了,年前卖掉了十来个羊,羊群稀稀落落的沿着小路走过,边走边抖动屁股拉屎,羊群走过的路上,羊粪豆豆像黑色的丸药散播了一路。顺利和翠霞在粪场铲粪,顺利脚踩铁锨铲粪,脚搁在铁锹边沿上,两只手握住锨把,下巴支在手背上休息,看着燕燕三个在坡上拿树棍拨弄着羊粪豆豆,顺利喊,

“燕燕,拾几个豆豆拿过来哥哥吃,那不是羊粪豆豆,那个叫巧克力豆豆,吃起来香喷喷的”,翠霞倒进一铁锹粪土,转头盯着顺利,顺利挤眉弄眼地笑着,消声说,

“我哄这三个娃是巧克力豆豆,试探一下看能哄骗过去吗?你不要说话也不要笑哈”,

翠霞撇了一下嘴,说,

“你以为这几个都像你我一样好骗,不信你试试看”,翠霞边铲土边说,

新鲜的羊粪还冒着热气,燕燕嫌脏没有捡,教唆小燕和彦龙捡去给顺利,小燕捡起几个放在彦龙手掌心里,自己又捡了几跑向顺利,燕燕最先跑到跟前,

“岁哥哥,这是羊粪豆豆,你真的要吃吗?”,说着小燕个彦龙伸开手,黑色的羊粪豆豆在手心里幌动,

“能吃呢,我先尝一个,完了你们三个也尝点,可好吃了!”,顺利捏起一个羊粪豆,仰起头张大嘴巴“啊”一声,假装倒进了嘴里,小拇指捏着羊粪,顺着袖口淌了进去,他转动着嘴巴,津津有味地在嘴巴里咀嚼着,一边说,

“太好吃了,一股浓浓的的巧克力味道,你们三个每人尝一个”,

燕燕从彦龙手心抓起一个放鼻子上闻闻,一股子窝久了的臭蒿草味,她胸脯一挺头往前伸,“呕呕”咳嗽了几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她一把打掉小燕和彦龙手心的羊粪豆豆,这时,顺利弯腰一笑,胳膊一动,袖口里的羊粪豆豆滚落下来,燕燕大声吆喝道,

“岁哥哥骗我们呢,我看见他藏的羊粪豆豆从袖口掉出来了,这不是巧克力,就是羊粪豆豆,岁哥哥还让我们吃呢,臭死了”!

翠霞和顺利已经笑的前俯后仰了,燕燕边跳边过去捶打着顺利的腿,小燕和彦龙也抱住顺利的腿,三个叽叽喳喳的乱喊着,

“岁哥哥是个坏怂”,

“岁哥哥还骗我们吃羊屎”,

“打岁哥哥”……

翠霞笑着说,“快把你那半斤八两的鬼把戏收起来,这三个机灵着呢,赶紧拉粪,咱们两个这样啥时候才能拉完,一会儿妈出来看见又要唠叨了”,

顺利在两个手掌心上吐了两口唾沫,铲起满满一铁锹粪土倒进架子车里。燕燕三个围在粪场边,每人拿一短截木棍,嘴巴里念叨着“辣-辣,出来”,拱着腰,捂着棍子在地面上寻找刚冒出土的叫辣辣的植物,绿色的草叶子最先冒出头,树枝一端必须是带点尖头的才容易把辣辣旁边的土剜出来,揪住辣辣的头拔起来,如果土剜的不深很容易拔断,用手捋几下,把辣辣根茎上的土弹掉,白色的根茎和叶子吃起来辣辣的,嘴巴里一股辛辣,夹杂着泥土味道。剜的多了他们就捏在手里拿回家,猫吖淘洗干净放点盐醋拌了吃。婷婷爷爷最喜欢吃辣辣,下午放羊归来,衣服口袋里掏出好几大把辣辣,他掏的辣辣比燕燕他们找的根茎更粗,站在他们窑背上能清楚的看到白花花的粗辣辣。开春的野菜最多,猫吖拿着小锄头提个笼在麦子地里转一圈,就能挖满满一笼野荠菜和蒲公英,王家奶奶坐在门槛前,背朝着太阳摘野菜,荠菜没有开花之前,饭桌前几乎顿顿有凉拌的荠菜,偶尔猫吖也会包一顿荠菜饺子。猫吖最爱吃荠菜,她有便秘的习惯,有时候三四天也拉不出屎来,小肚子硬梆梆的难受。老五建议他开春了多吃荠菜就畅通了,于是只要去锄地她就背着背篓边锄地边挖荠菜。王家奶奶和存生不太爱吃荠菜,有一次,荠菜夹着洛的饼子吃多了,王家奶奶拉了好几天肚子,腿脚酸软,她躺了两三天才缓过神来。燕燕带着小燕和彦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看,还有一种他们叫红根的草,绿色的叶子,边缘弯弯曲曲,根茎是红色的,红根吃起来甜丝丝的,略微带点儿腥味,王家奶奶不愿他们挖红根吃,说红根吃多了拉屎时,屁股里头会带出虫来,可燕燕三个最喜欢挖红根吃,他们商量好,如果有人拉出长虫子出来,其他两个就找来两根树枝夹着虫子从屁股眼里拔出来,每次上厕所,他们三个都排成一排,有时爬到牛槽上面的地里,蹲在墙脚下,三个围城一个三角形,对自己拉的屎津津乐道。蒲公英的根他们也掏来吃,用指甲刮去根表面一层黑乎乎的皮,专门吃里面白白的根茎,说来也怪,村里的孩子们都和燕燕三个一样,掏出来的根茎稍微弹弹土便塞进嘴巴里,手指甲缝隙里塞满了泥土,手脏了也没有手绢擦,只在腰间来回擦拭几下,玩渴了,水缸里舀出一瓢山泉水牛饮似的“咕噜咕噜”几下子就喝涨了,袖子横着捋一下嘴巴,便换着腿蹦蹦跳跳出去玩了,很少有孩子生病,偶尔肚子疼,上一趟厕所便也好了。每次珍珠带着她的小孙女来住几天,总是感冒流鼻涕,王家奶奶老说,“土里头刨的娃娃皮实,虽然脸黑衣服脏,鼻涕下来拿垂头擦,塬上的水土硬,养出来的娃娃也硬朗,你们楼房上不接地气,娇生惯养出来的娃娃‘驴粪蛋子外面光’,看着白白净净,两天两头的生病”。

每年开春后过了清明,王家奶奶才给燕燕三个脱棉衣棉裤,清明前后还有倒春寒,她自己也要等着地气完全热了,早晚湿气消散才换春天的薄棉袄。中午太阳出来,厚实的棉裤裹在腿上,走起路来感觉带着厚重的枷锁,走路跑步都不利索,燕燕早就嚷嚷着要奶奶给他们换掉棉裤,王家奶奶说,

“我把你们几个岁先人,才暖和了几天就嚷嚷的不行了,‘人暖腿,狗暖嘴’,腿上穿暖和整个身上都是热乎的,早早脱了早晚湿气大渗了腿,你丫一辈子有遭不完的罪。今年冬深,看着天气说不上过几天还下雪呢”。

王家奶奶说完没几天,一场寒风搅雪,雨雪像扬场时的麦粒从空中沉沉落下,田间地头顿时一片湿漉漉,麦苗长出的叶子被压倒,耷拉着铺在地上,角落里堆积起没有消融的积雪,有的树枝被雪压弯拦腰折断。碗豆大的青杏还包裹在残红干枯的花瓣里,核桃花如毛毛虫被打落了一地,和着雪泥在地上随风翻滚,苹果花苞刚要绽放,粉红色的花蕊严重枯萎在枝头瑟瑟抖动。菜地里的梨树花纷纷扬扬,夹杂着落雪四散落下,一片泥泞不堪。存生又架起了炉火,坐在旁边的靠背椅子上吸溜吸溜的喝茶,燕燕三个在炉子旁的空地上玩耍,王家奶奶手捅进袖筒,伸出头在窗台上看院子里的雪,猫吖坐在炕头上织毛衣,电视机里播放着广告,

“这一场雨雪下的大,庄稼地里正缺雨水呢,天晴了农活就忙开了,沟施化肥、铺玉米薄膜、切洋芋种子、种胡麻谷子,今年墒情好,秋天肯定收成好。西风搅雪把果树花冻死了,核桃花繁的,我还寻思今年核桃成了。这一场雨雪把水果下的糟蹋了,一年三个娃就靠地里几个果树解馋吃零嘴,这下啥都没了,唉!老天爷的事,谁都说不准,让你得一头肯定让你舍一头,总是不让你两头都挑上”,

“只要庄稼地里收成好了,水果零食这些东西可有可无,有了多吃点没了不吃了,咱们一年管一年饱,收成不好就要把嘴挂起来呢!”猫吖接过来说,燕燕听妈妈说把嘴挂起来,用手扯着上嘴皮,抬起头,

“妈妈,你看,我把嘴挂起来就这个样子,”

小燕和彦龙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弯腰弓背伸头,三个挤在镜子前面扮鬼脸,要妈妈看谁的嘴巴挂起来更好看,猫吖骂三个没一点正行,闲不住一阵阵,手里痒痒的得个蝎子捉上。燕燕回头怼道,

“你有本事给我们一人捉一个蝎子来,我在我外奶家浪,我外爷老是说我手闲得个蝎子捉上,我外奶奶问我外爷,有本事捉个蝎子回来让我捉,我外爷以后再也不说我手闲得个蝎子捉了,又说我手闲了得拿个碳洗去,你又这样说我,那你也给我们捉一个来”,

燕燕撅着嘴巴歪头看着猫吖,一边走进去,到王家奶奶的棺材旁边,存生噗嗤一声笑出来,猫吖憋着笑,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指着燕燕说,

“这个女子学习不行,怼人的本事见长了,有本事每学期考试给我拿回来两个100分,就一年级留了一级,数学考了一个100分,从那以后都是勉强及格,还有啥好说的,人家杨立年年得奖,都是爹生妈妈养的,你咋就只知道个耍嘴皮子呢!”

燕燕一脸的不高兴,靠在棺材上,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停地用指甲在棺材上刮来刮去,小燕一听妈妈在指责姐姐,跑过去指着棺材头前面的对联,细条红纸上写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横批,“松鹤延年”,正中间的圆圈里,有两只黑鹤低头在一棵树叶繁茂、通身青绿的松树下觅食,一只黑鹤展翅翱翔在白色的云朵里,意欲落向松树枝头,小燕指着山说,

“妈妈你看,我认识这个字念山,我还认识这是水,喝水的水,就是爸爸茶缸子里的那个水”,她端起爸爸的茶缸准备喝茶,存生赶紧说,

“刚倒的水,小心烫嘴巴,你就是个眼药水,你妈妈刚说燕燕呢,你就开始卖排你认识的两个狗渣渣字,喝水的水,不是“非”,舌头大的绕不清楚么,我看你这样子一年级还得留一级,这样也好,秋后了和彦龙一起上一年级,还能把彦龙带上”,

“咱们这三个都上学早,早点留一年级,一个把一个还能照看一下,能认几个字就行了,学的多了娃正长身体的时候,费脑子还伤娃,没学知识的人一层子,都过的好好的,不要逼娃了,能学到啥程度到啥程度”,王家奶奶见猫吖又开始唠叨燕燕学习不好,赶忙开解,

“咱们黑哒摸糊啥都不知道,就盼着这三个有个能出人头地,不成想一个个的都是那嘴尖身子懒,不好好学以后就是个下苦的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土里头刨食”,猫吖继续手里的活,头也不抬的说,

“唉!这都还小呢,现在能看出来个啥,再说,咱们着急也是干着急,俗话说,七十二行,刚刚出状元,只要我这三个平平安安的,哪怕就是个土里刨食的我也心里高兴呢,他们这一辈以后肯定比咱们强多了”,存生抿一口茶递给小燕,

“这下凉了,能喝了”,

彦龙连忙跑到小燕旁边,眼睛盯着茶缸子,手伸出来就等着小燕喝完给他。

窗外,大片的雨雪簇蔟落下,院子还有一块一块没有消融的积雪,消融的雨水顺着门洞左侧一条沟渠里流淌进外面的水窖,“嘀嘀嗒嗒”的落水声清脆响亮。猪圈里传来呼呼的呼噜声,猪半张着嘴巴,四脚朝一个方向摊开,圆鼓鼓的肚子随着呼吸浮沉,脖子里的虱子相互踩踏着在毛发间移动。狗一身泥泞,瞪圆眼睛趴在洞口,下雨天狗身上总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的狗骚味,旁边放着一团裹满泥泞的铁链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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