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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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春雨不是冯家所生。冯家之所以对冯春雨疼爱有加,是有原因的。
十多年前,碓房村的单身汉独眼赵四赶马车送木柴进酒州城。到了老城门洞,已是晌午。他口干舌渴,又累又饿,就将马喝住,拉了手刹,在城墙下凉粉摊前要了一大碗酸汤凉粉,蹲在一个谷草堆边就吃。那凉粉麻、辣、酸、凉,赵四吃得太爽,以至于前面站着一个人看他半天他都不知道。等他吃完抬起头,一个年轻妇女站在他面前,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那中年妇女一脸憔悴,一双大眼看着赵四的碗咕噜咕噜直转。那妇女虽然穿着破旧,但容貌还是不错的,圆脸、秀眉、薄唇、一口碎牙白白的,让人喜爱。这样的女人看自己,赵四便有些不自在,站起来伸出袖子擦擦嘴就走。赵四走了几步,想想,便又站住,回过头来,见那个女人还呆呆地看着自己,一脸的渴盼。赵四想女人是饿了,又没有钱,犹豫了一下,走回凉粉摊面前对摊主说,来个大碗。赵四对那个女人说,妹子,过来。那女人就走过去。赵四说,妹子,坐下。那女人就坐下。凉粉很快端来,那女人将包裹往膝上一放,接过就吃。女人那种饿比赵四还凶,几大口吃完,还将碗底的辣椒水喝得一干二净。赵四再叫了一碗,那女人又吃掉。赵四出于礼貌,问,还、还要吗?那女人又点点头,赵四只好又要了一碗。
不用算,赵四已经额外支出了三个大碗的钱。女人在那边吃凉粉,赵四这边暗里打自己的嘴巴,心里疼得像灌了辣椒水。都是自己多事,今天劳累了一天,收入全都泡汤。更重要的是,他还等着今天挣了钱,回去把村里小学盖房买瓦需要集资的钱交掉。赵四是独身,自然家里没有人受教育,他不想交,想赖。但在村里小学代课的弟弟赵成贵说,别的可以不交,但学校的费用一定要交。弟弟给他上了一堂课,说一家人,一族人,一个村庄,甚至一个民族,要发展,要壮大,首先就必须得重视教育。教育是有回报的,你付出了,流了汗,流了血,出了钱,你是会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机会得到回报。为什么我们要重修孔庙?为什么我们要尊敬孔圣人?为什么我们政府要修学校、要不断地配备老师?就是这个道理。赵四说,兄弟,你说得没错,可是我孤身一人,发展壮大个屁!赵成贵有些恨铁不成钢,说,哥,你牙齿一大捧,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粮多,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多,见识却不敢恭维。你呀,你就想这样一个人混一辈子?你就不想想你以后会娶个老婆,会有个娃儿?碓房村人孤寡一辈子,可从没有这个先例!赵四是个懂理的人,特别是听到弟弟说自己以后会有孩子受教育的话,心里很滋润,就满口答应:不就是点钱嘛,我赵四还是给得起的。说话的时候爽快,但一摸钱包,瘪得让人害羞。赵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偶尔整到点小钱,除掉交生产队里的,常常是小酒儿一壶就没了。不过他不急,他有他的办法。他自己养着一匹马,有一辆木辕车。往城里送木柴,一转可以赚五块钱,三天可以跑十五块钱。今天再跑一转,原本算着够交费了。可现在心一软,在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面前软了一下心,就贴掉三碗凉粉钱。一碗一块,三碗就是三块!这样一来,包里的钱和要上缴的钱是隔着篾帽亲嘴,差着一大截了。
生产队里的最后期限就是明天,交不了给学校的钱,秋收时就要扣粮食,这是队里一贯的整法。
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哪!心疼归心疼,男子汉说出的话就是吐出去的口水。赵四把手伸进了里层的口袋,那里塞着几张汗腻腻的小面额钞票。赵四挤了挤那只还可以转动的眼睛,咬咬牙,把钱给了。回过头来,那个女人已将碗底上的最后一口辣椒水喝掉,舌头好像还在碗口上转了一圈。女人转过身来,用衣袖擦了擦嘴,将那包裹搂紧,扑地给他磕了个头。赵四吓昏了,他从娘胎里出来后,还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尊敬过,只有他给别人磕头的份儿,哪有别人给他磕头的!不就是点凉粉嘛,至于吗!他脸红脖子粗,抖脚抖手将那女人拉起来。那女人开口说话了。她说,大哥,你是好人,谢谢你!赵四咧了咧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女人犹豫了一下,好像是想了一会儿啥,才将手里的包裹递了过来,说,大哥,请帮我抱一下,我去解解手。
吃那么多,撑了,不拉才怪。赵四心里很烦,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包裹,那包裹软软的,轻轻的。赵四张开独眼看去,原来是个孩子。孩子很小,脸上还毛茸茸的,估计也就三两个月的样子,小脸粉红粉红的,小眼睛叽里咕噜一眨一眨的。赵四突然与这样一个小生命如此亲近,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孩子突然咕哇咕哇大哭起来。那女人走到街子的拐角处,听到哭声转回来,说,大哥,你抱得不对,我教你。女人接过孩子,做了一个抱孩子的动作,又将孩子给他。可赵四接过,那孩子又哭了起来。女人又将孩子接过去,哗地一下拉开胸脯,一坨白生生的奶子露了出来。她将小枣儿一样的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嘟囔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不哭了。
照道理,赵四这下就可以走了,他应该送他的木柴去。但赵四给女人吸引住了,女人也就二十多岁,那秀气的脸,丰满的胸,白嫩嫩的奶子,硬挺暗红的奶头,让他的独眼放起光来。他没少看到村里的妇女们奶孩子,但在村里,他只能远远地看,偷偷地看,如果看近了,看多了,必然要引起麻烦的。碓房村人看不起他,小瞧他,常常作践他。这样近,这样真实地看一个女人最诱人的部位,他还是第一次。他不仅看到,还嗅了女人奶汁的甜腥的味道。那种味道在太阳光下很浓,窒息得他都快难以呼吸。他喘气,他有点动不了了。
女人奶完孩子,抬起头来朝他笑笑,女人那种笑很好看,酒窝浅浅的,眉毛往上一挑,两颗眼珠子像是把自己的魂都给勾走了。女人掩住胸,扣上布疙瘩纽扣,将头发往后一捋,将孩子再一次递给赵四。赵四接过,把抱孩子的姿势调整好后,朝女人努了努嘴,说,你快一点,我还有事。
旁边车辕里的马早就不耐烦了,不停地刨蹄,打响鼻。女人很快在城门洞的深处消失。赵四将目光收回,眼下这个毛孩子,呼吸一起一伏,眼睛慢慢闭上了,赵四明显感觉到孩子的可爱,这孩子的眼一定是会像他妈一样好看。就是这孩子太小了,太轻了,这孩子比一块木柴还轻,应该和一个苞谷差不多重吧,和一个洋芋差不多重吧,和一个稻谷把子差不多重吧。
天呀,这么小的孩子,什么时候才会长大?负重的马又打了几次响鼻,嗬嗬地叫了两次,踢了几次蹄,努力转了几次身,企图将身上的负重甩掉。赵四喝道,你是皮子痒了咯,欠揍!马稳住了,可是左等右等,那女人还是没有来。赵四走到凉粉摊前,对摊主说,麻烦你帮助照顾一下这个娃儿,那女人来了,你给她就是,我还要送木柴进城。那摊主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城门洞的深处,说,我帮你照顾咯?那我照顾不完了!赵四说,这忙你帮就帮,不帮就算了,说啥子阴骘文[12],我听不懂。那摊主说,那女人是送娃儿给你的,你不知道呀!你看她还在不在?说不定早就跑掉了!赵四不信,说,我给她买凉粉吃,她会害我?摊主说,你打开包裹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赵四将包孩子的包裹打开,果然在包裹的深处,还放着一小袋米粉,一张小纸条。赵四不识字,请摊主看。摊主一看,读给他听:感谢好心人,女儿生于今年三月二十六日,爹病死他乡,母贫穷无助,无力抚养,就送给你为儿。救人一命,胜修桥十座。
唉!赵四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拍拍这只未瞎的眼,暗里骂自己是个全瞎,连这只眼也不管用了。没有办法,赵四只好找根草绳将孩子捆在背上,继续赶车送柴。
好不容易将木柴送掉。在回家的路上,那娃儿要不是饿了哭,就是拉屎了哭,直弄得赵四火冒,连吐口水,直叫倒霉。赵四想,我一个光棍汉,哪点好玩哪点留,哪点饿了哪点吃,哪点醉了哪点睡,何必整个油瓶来拖起,整得人生活不舒畅。他狠了狠心,将那娃儿放在地上就走,可走几步,那娃儿凄厉的哭声传来,像把小刀在他心坎上戳。他站住了。他想,我现在挣钱给学校买瓦,不就是以后要让自己的子女接受教育吗?想想自己的样子,想想自己的条件,想想自己的年纪,想想自己不可告人的隐私,要找一个女人为自己生儿育女,怕是做梦了。
傍晚开始刮北风了,赵四哆嗦了一下。赵四往回走,低头看那孩子,孩子的脸冷得发紫,赵四有些心疼,有些不忍。他弯下腰,将娃儿搂起来放在怀窝里。
月黑风高,赵四赶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回到碓房村。冯婶说,饭都冷了,你恁个晚了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跌了崖,喂了狗。赵四喘着气,将孩子往火炕上一放,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冯婶说,憨包四爷,送子观音看你善良,尽做好事,给你送娃来的呀,你好好待,当亲生的待,以后她给你养老。
打开包裹,那孩子粉嫩嫩的,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冯婶一看,是个女的。冯婶说,女的好!女的好!女的会疼爹疼娘。三岁多的冯维聪挤过去,伸手摸她的鼻子,那孩子居然咧开嘴笑。冯婶一巴掌将他打开:别扯淡,这样小的妹妹,经不起你瞎弄!
冯婶翻出一些破衣服拆掉,连夜做了些小衣裤。冯敬谷则清扫碓窝,从箩底里掏出些谷来,吭哧吭哧地舂出些米粉。
赵四说,我捡的娃儿,让你们劳累。冯婶说,我们有经验,几个娃一起带,大带小,也累不到哪里去。帮助你一下,以后老了,有人照顾你。
赵四说,狗有狗名,猪有猪名,给她取个名字吧。三个人想了半天,说了很多都不中。最后冯婶说,我们庄稼人一年到头靠的就是雨,春天有雨,庄稼就长得好,一年都好过,就叫春雨好了。
赵四一拍大腿说,准得,就这样定了。我们庄稼人,就巴不得老天下春雨……这娃,就是我这辈子的春雨。
那娃儿虽说是赵四捡来的,可赵四老粗一个,让他犁田耙地、插秧割谷可以,让他养牛赶马可以,可要让他打理才几个月的婴儿,实在是不行,照管大多是冯家的事。这天晚上,在冯家的桌子上,赵四饭吃饱了,酒喝足了,大着舌头说,这姑娘,以后就给维聪做媳妇。冯婶说,这事早着呢,以后再说吧!赵四说,是嫌她没娘?长得不好看?还是不配你们冯家?冯婶说,孩子大了,由得你呀?
冯敬谷端起酒碗,和赵四碰了一下,说,中。赵四说,还是男人爽快!
两亲家一饮而尽,这事就中了。冯家养起这个姑娘来,也就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事实上,冯家这时也是最艰难的时候。冯家老大冯天香五岁,冯维聪三岁,冯婶现在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也真够她熬的。几个月后,冯天俊出世,一家人为了孩子,累得吐血。但看着这些孩子一个个长得健健康康,一天比一天大,再累,脸上渗出的,都是笑。
赵四爹妈早死,两个姐姐早嫁了人家,弟弟赵成贵结了婚,和他分了家,生活在半边。家穷,兄弟姐妹互相无法顾及,他没有人管,孤寡一个,没有住处,长年栖身于孔庙檐下,有人来烧香,他就帮助管管香火。人家走了,那些供品就算是他的。他倒也有点优哉乐哉。有一年,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常要命的事。公社上的一些年轻人提着锄头、大锤、钢钎,一路狂奔,赶到碓房村,要将孔庙完全清除。在这之前,年轻气盛、常常以自我为中心、极好表现的万礼智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不见人影儿。不过,此前他曾找到赵四,凑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眼下,我们碓房村最宝贵的东西,就只有孔庙了,但据眼下情况看,会有点小灾星……不管发生啥事,你都一定要保护好。
眼下见有人来,而且情况不妙,赵四从墙根脚爬起,把住门枋不让动。赵四梗着脖子,出着粗气说,孔庙是碓房村的文气,你要动一下我就和你们拼!话说到这里,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那领队的两眼冒火,说,我就不信你这黑杆杆秤[13]!领队一挥手,那帮人一拥而上,将他推翻,挥的挥铁锤,举的举锄头,轰轰隆隆就干了起来,一时间,墙倒泥飞,一片混乱。赵四心急了,爬起来,冲上去护孔圣人的泥像。那些人将他拖过来往外扔。赵四眼红了,不要命了,他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朝着领队扑了上去,又抓又扯,又扳又跳。这还了得!想蹚臂挡车,哪会有好结果!赵四讨的是一顿好打。在搏斗中,他的头部、胸部、腰部和四肢都受到数不清的、不知轻重的打击。一只眼当时就不见了,裆部被人狠狠地踹了几脚。
赵四的疼痛钻心刺骨,他眼冒金星,血脉偾张,大叫两声,当下就不省人事。赵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屋子里,全身疼痛,举手手动不了,抬脚脚失去了知觉。他大叫,叫声却微弱得像只蚊子在叫。他大哭,眼露水却早已流干。屋外静静的,偶尔有风吹过,偶尔有鸟叫上一两声,根本就没有人理会他。他努力了半天,终于爬到了门边。他摇门,门不动,他举手想捶门,手却酸疼,无法举起。
三天过后,门打开,他被人拖出大门外。冯敬谷叫了几个人来,将他抬回去。冯敬谷上山采了草药,加工后给他敷上,还给他洗、给他服。半个多月后,他勉强可以下地,可一只眼没了,下身也给损坏。他悄悄弄了好多次,可怎么弄,那东西就是起不来,成了无用的东西。
他访遍了乌蒙山区所有有名气的土医生,寻找到了无数的偏方,院墙角的草药渣堆得像个谷草堆,可他那东西就此软不拉叽,了无生气。他为此找到公社,公社里谁也不知道这事,谁也不理会他。他独自躲在被窝里哭,可哭也没有用,泪流得再多,也无法感动那东西的。
大伙只知道赵四被打得很惨,但真实情况赵四谁也没有告诉。几年后,冯敬谷把住在山里的表妹介绍给了他,他感动得眼露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新婚之夜,他想尽一切办法,弄了半夜,还是行不了房事,他一夜叹息。那已经成为妻子的女人守了他三个月,天天夜里要他,采取各种方式逗引他,安慰他,鼓励他,可他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那女人无可奈何,只好含恨改嫁,离开了他。独眼赵四本以为绝了后,不想却意外地有了这个女儿,乐得他嘴都合不拢。他以为这是他维护孔庙感动了上天,上天对他的眷顾,是他一生只做好事不干坏事所得的神佑。他起早贪黑,赶马车拉木柴挣钱,他要让女儿平平安安长大、读书,以后有出息。他相信碓房村的那句老话:做桩好事有桩好事等着。因此村里好多事,特别是关乎教育、关乎上学的事,他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原来是破罐破摔的人,就因为那个捡来的女儿,完全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