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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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梁兴扬是如何透过这个结界叫她听见他那一番话的,那简直是一番调侃,可是就是这样的调侃唤醒了她,眼下她也顾不得别的,只是牟足了劲喊道:“是我!是我要和寒衣一起逃走的,陛下要杀也应该是杀我!”
那一声撕心裂肺。
像是要叫醒这黄粱一梦,也像是想要这一声穿越千年的时光改变当年的情形。
是的,她后悔了。
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都站在这个地方,可是永远也开不了口。
这一声是她欠寒衣的,一千年不曾还,今日算还上了吗?大概算不得,一千年的苦,今日这轻飘飘的一声当然什么都算不上。
但是她总算是说了出来。
她不知道这个所谓的问心阵法是靠着什么在运转的,她也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叫这个阵法满意。但是她至少是满意了,总算是有机会喊出这句在心头不知道积郁了多少年的话,随着这句话一起落下来的还有泪水,宛若决堤的洪水。
一发而不可收拾。
梁兴扬也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现在还没有等到他的幻境,虽不知是为什么但他也没有掉以轻心,只是在这时候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心想要是听见这哭声的时候他在幻境之中只怕会骤然清醒过来吧?
涂山月是千年的狐妖,可是这一刻她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她在这哭声之中听见了一个声音。
不是梁兴扬的声音,也听不出是什么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问她,你为何而来。
于是她知道了,这就真正的问心,她突破了那个幻境,现在是真真地要面对自己的内心。
虽然取了一点巧,但似乎并没什么妨碍。
她看着周围的场景渐渐淡去,却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像是想要把当年的寒衣抓住,但是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地变为了一片泡影,而且涂山月也被束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一步。
涂山月又一次只能眼睁睁看着寒衣的身影淡去,她知道那是一个幻影,却还是在那一刻痛彻心扉。
但是她还是擦干了眼泪,坚定地答道:“我要救下他。”
“妖怪也懂得救这个字么?”那个声音又问。
涂山月忽然便很厌恶这个声音,高高在上又带着一点鄙夷。
仙人铸剑的天剑山?仙人也会有这样的偏见么?也是,传说封神之前便有那样的区分了,她以为那只是人族写出来的传说,却不想真正的仙人的确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在阵中,所言是真是假,你应当能看出来。”涂山月终于不再哭泣。
她的泪水当然可以为寒衣而流,但不是在此地,也不是对着这高高在上的仙人,况且寒衣还没有死,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哭泣之上。
那个声音却低低笑了起来。
“你要救另一个妖,我天剑山的大门为何要为你而开?”
涂山月冷冷道:“难道问心还要问出一个对错来么?难道不是瞧见我能见自己本心,便得把我放过去?你僭越了。”
她此刻说出僭越二字本身才是一宗僭越。
但是那个声音却没有被激怒的意思。
一瞬的沉默。
而后涂山月又听见了笑声,那个声音如今却只是笑,再没有说些什么。
雾气缓缓地散尽了。
涂山月环顾四周,只看见一个正呆呆站在原地的梁兴扬。
她心下一凛,方才梁兴扬正嬉笑间提点着她,她以为梁兴扬是已经闯了过去,现在看却是没有。她试图走上前几步,可是梁兴扬周身的雾气却忽然浓郁起来,那浓雾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挡在了外头,无论她怎么努力也不能上前一步。
于是涂山月只好在心底问道:“你怎么样了?”
没有回音。
涂山月尝试着把自己的元神靠近了梁兴扬所留下的那一点元神,但是梁兴扬留下的元神太少了,她只能从中看见一点影像,就像是在从山洞里向外窥视一样。
她看见了梁兴扬,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只知道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是黑的,似乎是更年轻些。
妖族的外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随心变换,所以涂山月有些不解,她不明白梁兴扬为何有了那样的变化,要以白发替换黑发,是为了表明他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很久么?
梁兴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幻境的。
他只是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就在幻境之中。
当初他不愿意接受那个结局,所以曾经沉浸在无数的幻梦之中虚耗光阴,最后终于有人点醒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从那之后无论多么精妙的幻境都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他只是有些贪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时候他是刚刚化形,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然不肯认下一个人族做师父。
师父也不恼,只是把他很要紧的一样东西拿走了。
刚刚化形的梁兴扬还离不得那东西,或说那其实是他身子的一部分,只是还没能化形完全罢了。所以他只好跟着当初在他眼里还不是师父而是个很可恶女人的家伙,不断地试图把他的东西拿回来。
只是总没能成行。
师父那时候对他当真不算太好,总是很促狭地在作弄他,但也会在他的身份暴露的时候愿意带着他一起逃窜。
梁兴扬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一幕。当时他看见涂山月那里的情形,还以为自己会看见最不愿意见的一幕,可是想象中的惨烈一幕并未再现,他看见的竟是这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站在原地,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是回不去的曾经,也是他从来最怀念的一段岁月,那时候他还是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妖。两族之间的宿怨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从未想过要拯救天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黑发的梁兴扬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如今的梁兴扬还痴痴站在原地。
女子似乎是在寻找梁兴扬的踪影,而后一回头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
梁兴扬张了张嘴,但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师父一步步走过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师父的身高自然是不如他的,于是梁兴扬只好弯下腰去任由那只手落在自己的顶心。
竟然有真切的温度从梁兴扬的头顶传下来,叫他一时间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幻境。
但是他很快清醒过来。
是,这一定是幻境,世上一切能叫他见到师父的都是幻境,无论多么逼真也没有用。
师父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强迫自己反复地想着这句话,似乎这样就能把眼前这个师父只看做是一个幻影,可是那谈何容易,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疯狂的呐喊,说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师父,你看她在对着你笑,你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关切。
“头发怎么白了?”他听见师父问。
梁兴扬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这个幻影做出了回答,他轻声道:“弟子老了,头发自然就白了。”
“胡说。”他看见师父笑了起来,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一如从前梁兴扬说了什么笑话的时候所能看见的那样。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看见这个笑容,在梦里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也知道那是因为他太清醒,清醒到从来都知道自己与师父此生无法再见,所以梦中也一样不能相见。
“你是妖族,妖族怎么会老呢?”她这样说。
梁兴扬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道:“那或许是因为我太伤心了。”
“伤心于为师的死么?”
梁兴扬觉得眼角是有些热。
他笑了一下。
“是啊,师父您怎么能不要我了呢?”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对着这个幻影自然而然地出口这一句梦里都说不出来的话。
“我不会不要你。”师父的手还在他的顶心停着,她的笑意有些悲悯。“如果你留下,我们就不会再分离。”
涂山月听得分明,她竭力地想要提醒梁兴扬,可是没有用,她的声音似乎不能进入梁兴扬的心底,梁兴扬所留下的那个法术似乎是单向的。
这时候她也没法抱怨梁兴扬的欺瞒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梁兴扬道:“永远不会再分离么?”
“永远不会。”
梁兴扬也笑了起来,那是个很孩子气的笑容,在满头白发的男人脸上却并不显得违和。
“什么是永远呢?”
“就是直到日月也毁灭。”
“只有死亡是那样的永远......”梁兴扬低低叹息着。“师父,您已经拥有了那样的永远,而我现在还不能去,所以这一次,又要您先行一步啦。”
他的语气是那样哀伤,可是动作却毫不犹豫。
梁兴扬的手从那一团幻影中穿了过去。
没有血流出来,那个影子只是忽然便散去了,这时候那又像是一个真正的幻影。
只剩下梁兴扬站在原地。
“我要什么?我要天下太平。”
涂山月听见他对着虚空答话,一字字清晰而坚定。
忽然有一颗珍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凭空出现,落在了地上。
而后是第二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