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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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灵还是难以忍受这样刺耳的声音,她皱起眉头来。
“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会给它加上一个封印,免得它再影响你或是别人。”梁兴扬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琥珀,此刻其中那一线血色像是疯了一样正来回打着转,但是转来转去,似乎总有细细的一线不屈不挠地往前指着。
于是梁兴扬也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玄灵只能跟在后面,她没有别的选择。方才她在原地踌躇了一下,便有什么东西牵扯着她的腕子,提醒她如今不过是一个行动自由些的囚犯罢了,戴着看不见的镣铐,锁链的另一端正在这个可恶的家伙手里。
梁兴扬停下脚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叹息。
“果然如此。”
他低低道,声音总带着几分悲悯的意味。
玄灵四下一打量,便知道梁兴扬何以是这样的神情,因为此刻他们脚下正是一座新坟,坟上洒落的纸钱还不曾被风完全地吹散。
“怎么?”玄灵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你是想说他的确是一个恶人?”
“不,我不会因为一件事去否定一个人。”梁兴扬蹲下身来,他半闭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按在坟头新土上,夜色下这一幕看上去有些渗人,仿佛梁兴扬是一个真正的鬼,可是梁兴扬看起来并不在乎,他不知是在感知些什么,嘴角带着悲凉而无奈的弧度。
“尤其人是那样复杂的存在,用黑白善恶去界定,便太武断了些。”梁兴扬像是在感慨眼前事,也像是意有所指。
玄灵不知道梁兴扬能感觉到什么,她只能感觉出这里很干净,没有徘徊不肯去的游魂,只有那一股很纯粹的怨气。奇怪的是她此刻又听不见四面的鬼哭之声了,似乎只有在日夜交替的时候那声音才会出现。
虽然此刻梁兴扬是不应该被打扰的,可是玄灵一贯的不管不顾,她想到了便要问一问这是为什么,而梁兴扬虽然看上去是在全神贯注地做些什么,也还是回答了玄灵的问题。
他说:“是的,只有日夜交替的时候,才可能有人听见那些声音,因为琥珀中的流萤其实没有完全死,它正在不断地活。日出而生,日落而亡,而后在漫长的黑夜中被逆转生死,在出生和死亡的那一刻,这其中的怨气便会透出来,变成你听见的声音。”
“这不可能。”玄灵悚然。“世上不会有死而复生之事。”
“是啊。”梁兴扬点一点头。“说生死或许不准确,可以说是那已经死了的流萤,精神依旧在这其中轮转。”
这么一说似乎便很好接受了。玄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在找什么?”
“我在往前看他的一生。”梁兴扬淡淡道。“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怨气,又是对着这样一个医生——我已经看到了。”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琥珀,在上面凌空画了一个什么符。
而后琥珀的表面便像是水波那样渐渐荡漾开来,玄灵有些惊讶地看着梁兴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此刻梁兴扬看着倒是终于是妖类了,因为手段是足够的诡异。
那一线血色忽而浮了出来,而后拼命朝这座新坟冲过去。
当然是没能成功,梁兴扬不过轻轻巧巧地一伸手,便给拦了下来。这一幕还是有些超出玄灵的认知了,因为那一线血痕不过是无形物质的一缕怨气,梁兴扬是凭什么能捉住它?
而梁兴扬显得也不大好过,他的脸上渗出一点汗水来,还不得不把琥珀抛在了一旁,以便空出一只手来回援自己,他感受到有一股阴冷的气息逼近了他的心脏,这点怨气当然不足以伤害他,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决不能被怨气所影响的。
怨气是世上最无孔不入的东西,谁心里能没点怨恨呢?尤其是一个被人和妖一并不容于世,不知颠沛流离了多少年的他。
他其实对能否完全把这块琥珀变成个能用的模样并没什么把握,只是尽力一试,不想一出手便察觉到了其中的棘手意味,然而到了这个地步也得硬着头皮去做。
那一线血红正在他手中疯狂地扭动着,而梁兴扬不过看着,在外人眼里便是很高深莫测,似乎是全然地无视这东西了。
只有梁兴扬自己知道其中的辛苦,不过这幅做派要是能镇住玄灵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只可惜以他对玄灵眼下仅有的了解,要镇住这个丫头显然不是这么简单便能办到的,或许今后他和那些道士交手的时候要是被迫掏出什么压箱底的东西来才能做到这一点也说不定。
他低低道:“你究竟有什么冤仇,死了这么久也不肯忘,至于仇人死了也不肯放过?”
道士沟通阴阳的时候,总爱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可是梁兴扬这话听着却是很平和,乃至于有些像是大白话了,是巷口街头人们聊天时才会说出来的话,这似乎便显出他的路子太过的野,并不是一个普世意义上的道士。
可梁兴扬并不管这个,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做些有用的事情,那些花架子当然是可以减免便减免去的了。
有个声音响了起来,哀哀切切,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世上好像是女鬼总要更多些,因为礼教之类都更压在女子的身上,活着的时候便叫她们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们想要报仇想要叫这个世界听见她们的声音便只能等死后,活着的时候是没人会听的,听了也不会害怕,而女鬼两个字显然是比女人两个字更可怕些。
梁兴扬不怕,他脸上只是平静而温和的悲悯,就像是他在面对过去所有面对的那些鬼怪一样,很多时候鬼怪之所以是鬼怪,并不是因为命中注定或是别的什么屁话,只不过是被逼的罢了。
“我的孩子。”那个女人的声音依旧是飘忽的,像是一阵风来就可以吹散,因为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鬼,她的魂魄是被那株松萝给拆吃入腹了,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只有这一口气因着琥珀中流萤的缘故能够留下来,和其他人的怨恨一起浑浑噩噩到今日。
梁兴扬皱了皱眉头,他想他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个医生所能犯下最大的杀孽是什么呢?只要他是真心去做一个医生而不是刽子手而医术又足够高明,他所能做到的杀戮便十分的有限。
眼前这座坟里躺着的显然不是一个庸医,从他身后的哀荣就可以看出来,能让许多人陪着一起往城外来的,从来都必得是深受爱戴的人,城外可能有妖怪,入夜还可能会有妖潮,诚然这座城镇很久没有经历过妖潮了,可别忘了人是怎么死的,是被妖怪杀了的。
妖怪杀人,在此地也是很多年不曾有过的。
这样的恐惧之下依旧有很多人扶灵出城,便能说明一切。
那么他只能因为一件事同旁人结下人命的仇怨,叫死人死了不知多久依旧念念不肯忘。
不对。
梁兴扬眉头一皱,意识到或许没有那么的久,这块琥珀里大多数人的怨气都已经因为漫长的时光而渐渐被消解为一团混沌,那样的怨气是不会分明指向什么人的,只会是平等地怨恨着周围的一切,仇人与恩人站到这样的一口气前面不会有任何分别。
可是这个寻常的女子却是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怨恨些什么,而且这个医生也不过是个中年人,这就是最近十年之内的事情。
梁兴扬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三千多个日夜了罢,我只是数着,数着,盼望什么时候能报仇。”女人哀哀切切地答。
果然是不过十年的光景。
十年对于一个妖怪太短暂,可是对一个人却是足够的漫长,对于一个失去了魂魄的支撑靠着怨恨和外物强留下来的一口气则是更为漫长,所以梁兴扬很是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才问:“他杀了你的孩子?”
这句话刺激了那一缕怨气。
玄灵听见一声尖利的啸叫,不过那说到底也只是一口气,太弱小,至于啸叫声也微弱,没能让她太过不适。
“他端给我的那碗药叫我失了孩子!我听见我孩子的哭,日日夜夜都听得见!旁人都说我疯了,可是我没有,我只好找,顺着哭声走啊走,一直走到山里去,把自己的性命也送了,可是还没有找到我的孩子!”
女人的声音有些尖锐,梁兴扬静静地听着,脸上浮现出一点无奈的神情。
他想,这的确说不出什么对错来,要是非得说的话,最大的错处在那松萝处,可松萝已经被烧成了一捧灰,就算是说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带着这女人的怨气去看那一捧灰,对她说我已经为你报了仇。
他只好低低地去念一段经文。
念经的时候,他的声音是冷沉而肃穆的。不是要超度,只是要平息怨气来问出更多的东西,若是超度这样一口气那么容易的话,他也不必走这许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