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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乌鸦焚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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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残垣断壁之间偶尔还有暗红的光一闪而过,有的是未被大雨浇灭的余火,有的是饿极了的老鼠猩红的眼睛。

四下里一片寂静,却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来的是一个看着很奇怪的人,分明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庞却有垂暮之人才有的如雪长发,只在脑后用根树枝松松挽了,若这么看的时候倒是极像个逃亡路上的流民,流民却又不会有这样整洁的靛蓝衣衫。

他穿着的竟是一身道袍,可是那些道士是不会来这么个地方的,他们都在幽州城里守着那与人族命脉息息相关的通道,即便是出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岭里,也一定是成群结队而来,总归绝不会是独身一人。

可这个穿着道袍的男人的确是孤身来此,他向四下里扫视了一回,忽然叹息了一声。

“我来晚了。”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本已经背过身的人忽然迅捷地回身一甩袖袍,劲风过后便听得废墟中有个声音哀哀呼痛,男人嘴角扯出个凛冽的弧度,腕子一拧,便见一个黑漆漆的身影从倒塌的房子里被拽了出来,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落在地上。

他方才从袖子里甩出去的是一条极细又几乎透明的丝线,若不是云层中的一线天光落下来能折出些闪烁金光来,简直要叫人以为他是凭空将人从房子里扯出来的。

“也还不完全晚,至少抓住了你。”

他这样说着,语气分明平静,却叫那个被绑得结实的家伙一阵颤抖。

“一只小小的乌鸦,便能造出这样的惨祸。”

终于有怒气从这男人身上流露了出来,他打量着四面的情形,面庞血色都褪尽了,几乎同他的发色一般雪白。

一只乌鸦,修炼还不大成气候,至于化出来的人形依旧是漆黑一片分辨不出面容来,却已经可以把眼前的村庄屠戮殆尽,所以如今世上人人都想修道,人人都想去幽州城。

幽州城是世间最为安定的所在,只要去了那里便不必担心被妖怪烧杀抢掠,可是那毕竟只是一座城,又怎么能救得了天下人?幽州城里高居庙堂的那些道士,又哪里会踏出城门一步,来看一看天下的苦难?

丝线缓缓地收紧了,分明是细若毫发的一丝,却能在乌鸦精腿上切割出淋漓的血痕来。

乌鸦精察觉了眼前人的杀气,拼命扬起脸来,要看清他长相。

“你不是个道士——你身上有妖气!是你,是你!”

刚刚修炼出人形便迫不及待要为自己报仇的小妖怪终于想起了他听某个路过的大妖说起来的人,当初不过是听了只言片语,因为怕叫大妖捉去变成盘中餐他也不敢多问,当死亡迫在眉睫的时候,他却很清晰地想起了一切,包括这个人的名字。

乌鸦精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慌和不甘几乎将他淹没,他嘶声叫喊起来,想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梁兴扬!你戕害同族,就不怕遭报应么!”

寒光一闪。

“我不是乌鸦,我们算不得同族。”

梁兴扬这话像是在开玩笑,眼中却殊无笑意,他将剑抽了回来。

他的手不像是一只用剑的手,可是那一剑快若奔雷,并没给乌鸦精反应的机会。他垂眼看着剑锋上的血迹,微微苦笑起来。

若往宽泛些说时,天下妖怪都是同族,他的确是个背叛者,无论是妖怪还是道士遇见他都是喊打喊杀的,仿佛他真不被天地所容一般。

可是这么多年却也过来了,到底没人能真的杀了他。

乌鸦精倒在了地上,心口有血汩汩流出,把地面一并染红。来日这里会成一片沃土,却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来此居住。漆黑的人形渐渐缩小,随后变成一只了无生机的乌鸦。

梁兴扬的腕子微动,便将绑缚在乌鸦尸身上的丝线收了回来,他弯下腰去把乌鸦托在了手心里,低低叹息了一声。

“是岁大饥,村人食你同族,你要报仇本无可厚非,但赶尽杀绝实在太过,所以也不能怨我杀你,只接下来,却是要说一声得罪。”

手指并起如刃,破开了乌鸦的肚腹,其中果然露出一块漆黑圆润的物事。那东西触手温润,在掌中沉甸甸地坠着,却是非是非玉的质地。

“果然,我道一只小小乌鸦何以能数十载间便有了人形。”梁兴扬见着这东西,便更显感慨。

那是一块煤玉,天地间温养多少年,不知缘何叫这小乌鸦得了来,成就他一个人形,也叫他有了力量复仇。若真只是一报还一报,梁兴扬或许不会来,但生生屠灭一村,他当然也只有来。

梁兴扬将衣摆一撩,竟坐在了路边,细细把那乌鸦腹腔又缝了起来。

乌鸦是他杀的,这样的举动未免奇怪,可在他身上便显得合宜起来,梁兴扬缝得倒是认真,一针一线不肯轻忽,一面缝还一面低低道:“你身后好歹还有我为你收敛,这一村人却都化为飞灰不见,到底是你幸运些。”

最后一针落下,梁兴扬神情忽然变得警觉,旋即也有些苦涩。

“又来了。”他道。

他把那煤玉收回袖中,想一想抬步要走,却又站住了,脸上表情几番变换,终于变成个无可奈何。

“你追了这么久,便不累么?”他像是遥遥地对着空气发问。

不过答话的人很快便出现了,那是个骑在马背上的黑衣男子,男子像是已经奔袭许久,胯下的马看着已然摇摇晃晃,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黑衣之上蒙着一层尘土,同马下几可说得上整洁二字的梁兴扬两相对比,也无怪男人一张脸会刹那间涨得通红。

男人下马拔剑,梁兴扬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甚至没有去碰自己腰侧的剑。

“妖怪!某今日便要替天行道!”男人面红耳赤地大喝道。

梁兴扬的笑意忽然褪得干干净净。

男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梁兴扬便已经不站在原地了,是上前来扯住了他的衣衫,叫他仔细看眼前情形。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略回过神的时候便觉得冷汗涔涔。

原来这几日间梁兴扬从未认真对自己出手过,直到今日他才晓得梁兴扬竟是有这样的本事,便是信手取了他项上人头去也不费什么工夫。

他却不知道若在平时,他本追不了这许多日便会被甩脱了去,梁兴扬这一路都是在寻这一块煤玉的下落,脚程才会慢些,倒也叫男人追了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替天行道?那你是来晚了。”梁兴扬冷笑一声,指着那一片残垣断壁道:“这才是你该行的道,是幽州城里那些个道人该行的道!可是我来晚了,你来晚了,更再不会有人来!”

男人一时间张口结舌。

他注视着梁兴扬眼底刀剑般的冷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人是个散修,此前四下里降妖除魔倒也闯荡出些名气,总自诩见了妖魔便要除去,几日前偶然认出梁兴扬来,便一路追着不肯放过,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过落后梁兴扬至多半炷香的工夫,看着此地被毁成个什么模样便知道这绝不是梁兴扬干的,更何况梁兴扬身后还有一只妖气未曾褪尽的乌鸦尸体。

“是这乌鸦精做的?”男人像是要为了自己找补些什么,粗声大气地问道。“乌鸦精是你杀的?”

梁兴扬不愿回答这样无用的问题,一切都再分明不过的事情,他很不愿意为之费些口舌,况且是对着一个见了他便开始喊打喊杀的家伙。

男人便显得有些讪讪地,又问道:“你一个妖怪,为何会为人族杀自己同族?”

“你不必知道。”梁兴扬松开了手,像有些意兴阑珊似的,转身便要走。

男人面上实在是有些挂不住,在他身后大喊道:“我叫许靖远!我欠你个人情!”

梁兴扬的脚步顿了顿,转过脸的时候总算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他道:“那么你便别叫我妖怪,可以学他们的样儿,叫一声妖道。”

两人终于是以一张笑脸相对,这对梁兴扬来说其实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世上肯理解他的人不多,也有许多是一定要揣着明白而说不明白的,故而他还是有些高兴。

只是他的神情忽然又变了,这一回便是凝重之余间或有些杀气。

梁兴扬脸上的杀气太浓,叫许靖远也有些担心起来,他心头先是闪过一个极为无稽的念头,想着梁兴扬该不会是忽然改了主意要在此地杀人灭口了罢?却听见梁兴扬缓缓道:“你可知道有什么人还跟在你的后面?”

许靖远不过是个一腔热血的散修,算不得什么麻烦,眼下却真有麻烦要找上来了。

梁兴扬心念电转,许靖远自是呆在了原地,他可从没发觉有什么人在路上缀在了他身后,不过他要是能发觉的话,梁兴扬也不必如临大敌。

风中传来一声冷喝。

“你这妖道,还不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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