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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访荒村何君威错识人 行孝道沈家墩拒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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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

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原来那魏晋之时,岭南官吏多贪赃黩货,官府禁止不得。却是因那广州石门有一汪泉水,虽然看似清澈无比,一旦去饮,立时便贪不可止,故而唤作贪泉。其时新任广州刺史吴隐之路过此地,却不信曰:“自是人欲贪耳,何怨泉水。使伯夷叔齐日饮此水,亦必不贪也。”遂饮水上任,整肃吏治,清操逾厉,常食不过菜及干鱼而已。卸任之时,行囊萧萧,船舱空空。果不贪也。生尝闻人云:人无不贪,盖其利未足也。今以吴隐之观之,非利之足匮,乃人之操守有别耳。

且说当时何枫别了那书生,自取路往江陵而去,一路却听得沸沸扬扬人传,道是汉水泥鳅张龙假借风流狂剑姜玉函之名杀人劫财,被姜玉函斩杀,张榜悬头于潜江城外,以示众人。何枫听得,自知那书生正是姜玉函本人,其所言意思,乃是不欲出仕耳。

何枫于除夕至江陵姜府,家人却道姜玉函远游未归。何枫乃上奉拜帖,于江陵守候十五日,每日必去拜访,俱无音讯。乃于元宵十五之日将方冷引荐之书随拜帖一并奉上,却依其所言,投城北乱石村而去。

到得乱石村外,果见村如其名,周围怪石林立,团团围住那村,只留一处入口。何枫虽然不过是个商贾出身,却因常在虚子臣府中结识江湖豪杰,识得这乃暗合奇门遁甲,便暗暗称奇。

进得村内,却见家家户户门后都倚着数杆刀枪,更是稀奇。何枫心下纳罕,却觅得一个老者,问道:“动问老丈,这村里可有个沈诚沈家墩么?”那老者便眯着眼将何枫打量一番,说道:“你是何人,找沈诚作甚?”

何枫便道:“某乃因江陵风流剑客姜玉函之荐,特来此拜访沈家墩,还望老丈指个去路。”老者听了,把手望南一指道:“既是江湖中人,只是沿此路望南而行,第三个小巷拐进去,自然见着。”

何枫谢过老者,望南第三条小巷拐入,却见了一座大院,两三个村汉守在门口。那村汉瞧见何枫打扮,知其并非寻常村夫,便围将上来问道:“这位先生敢是来弄钱的么?”何枫听了眉头一皱,却隐隐听到那厅内吆五喝六之声,心下了然,却知必然是个赌场。

何枫心下纳罕:姜玉函往来有超世之姿,绝然不沾人间烟火俗气,这沈家墩既与他相交,也只该是个潇洒的好男儿,如何却在这荒村中开场行赌?然何枫心中鄙之,却拱手道:“鄙人何枫,因江陵风流剑客姜玉函之荐特来此处。可不知这里可有一位叫沈家墩的好汉么?”

那姜玉函乃江陵名士,此处虽是偏僻村落,亦无人不识。那伙村汉听闻乃是姜玉函引荐,不敢怠慢,急令一人奔入庄中通报。过不多时,早有一条大汉转出。何枫看时,那汉子面相凶恶,一道刀疤贯脸而过,额角贴着一块膏药,却是隐隐透出刺配金印来,显非良善之徒。

何枫见此人毫无出众之姿,只似寻常村中恶霸,不由得大失所望。然又想道:既能得姜玉函青眼,必有非常之处。于是上前略行一礼,问道:“在下何枫有礼。阁下可是沈诚沈家墩么?”

那汉子打量何枫一番,却道:“俺道是甚么高人,原来这厮鸟却是个书生。俺虽不认得姜玉函,却也知他名望。这样的大剑客,哪个你这酸儒相交?”何枫听他言语粗俗,心中更有不喜。而闻其所言,竟是不识得姜玉函的模样。

何枫暗暗道:“姜玉函既不愿来,如何却将寻常村汉为名搪塞,叫我空走一遭!”不由得大失所望,转身便走。不意那汉子却竟自后一把拽住何枫,口中说道:“既然来了俺沈诚的赌场,岂能转身便走。下场来赌也好,不赌也罢,须留下十文进门钱。”

那汉子说毕,几个村汉亦围拢上来,讨要钱财。何枫冷笑一声,应道:“姜玉函乃翩翩公子,风流侠客。他不与我相交,难道却与那光天化日抢劫十文铜钱的粗鲁村汉相交?”那汉子闻言大怒道:“这厮讨打!既无银钱,怎敢来俺庄上撒泼!且先打这穷书生一顿,轰将出去!”

何枫冷笑一声,随手掷出一块银子,说道:“这里少说也值百十文钱,尔等拿了速速退开,休要来缠障。”便见那汉子上前一把捡起,拿在手中,却不放何枫走,说道:“未曾听闻有人将百十文银子随手便扔的。你这穷厮将银粉裹了铅,也敢来糊弄老子?”何枫听了怒极反笑道:“你只管剪开来,若是铅块时,我任你处置。”

那汉子便令人自赌场内取来了剪子剪开那银钱,果是白花花的真银,立时眉开眼笑道:“原来真是个富家先生,是俺失了礼数。既然来此,何不入内再赌两把?若是嫌弃那伙村汉粗鲁时,俺自寻几个婆娘来陪你。”

何枫见此人模样,心下鄙之,哼一声,说道:“你道我是何人?襄阳城天王府中大小人等,谁见我不称一声先生?从速闪开,不然明日便叫江陵城守将尔等这私赌给禁察了!”那汉子听了又是一惊,早换上一副谄媚模样,将那银钱还给何枫道:“早知达官爷是天王府中,哪敢要这银钱?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这次。”然而其相貌凶恶,作此神态更是恶心。何枫眉头一皱,更不理睬,拔腿便往外走去。

不意那汉子却慌忙赶上,躬身讪笑道:“实不相瞒,俺非沈诚,自是村头李虎。只因沈诚从前欠了俺百钱,故而将其名号借俺开这赌坊。说是甚么价值百两,只消报他名号,便是龙山的寨主来了也不敢撒野。俺只道这厮大话,不料他却果然能叫这般的大官儿来访!”

何枫听了一惊,慌忙回头问道:“既然你非沈诚,那沈诚却在哪里?”李虎便道:“沈诚只在村下那里一座破屋里住,种三亩薄田为生。虽然有几分力气,哪知道他竟与天王府中的大官儿往来!”何枫转怒为喜,便将那银钱依旧赏了李虎,便往其所指之路过去,果见了一处破屋。

何枫看时,那屋儿虽破,却自是整洁,显是有人精心打理。屋后一个菜园,园中一口粪缸,却是臭不可闻。何枫正探头看之间,却见那屋后又飘出一口大缸来。何枫大惊,急定睛去看时,才发现竟是有一人捧着那大缸自屋后转出,轻轻地便把那一口少说百斤的缸放在了园中,随即直起身来。但见那人:

身长一丈,平顶圆头,犹如笆斗,膊阔一庭,腰大十围。生一张黑威威睑面,短腮阔口,兜风一双大耳,两眼铜铃,朱砂浓眉,两臂有千斤之力。正是:铜铁铸就金刚体,上界落下天伤星。

何枫见了大喜,急忙问道:“那边那位好汉,敢是玄铁金刚沈家墩么?”那汉子闻言转过头来,便即应道:“只我便是沈诚,不知先生何人?”何枫却不报自家姓名,只道:“某乃岭南商贾何六,前番因在江上遇着风流剑客姜玉函,听闻好汉事迹,不胜仰慕,故而斗胆前来拜会。”

沈诚听了,却笑道:“既然是那人的相识,想来亦绝非庸人耳。若不嫌弃寒舍粗陋,便请入内奉茶。”何枫应允,便随沈诚入内,却见屋内虽无华贵之物,却是收拾得井然有序。正中间摆一张方桌,两把高椅。沈诚却不坐,先往内室问道:“孩儿有个朋友来访,乃岭南商贾何六,可以奉茶否?”

却听屋内一阿婆应道:“既是正经生意人,尽管相交便是。然若是亡命之徒,切不可兜揽。”沈诚便道:“孩儿晓得。”言毕又恭恭敬敬往室内一拜,方才起身请何枫落座,又取茶水点心相待,说道:“家母管教甚严,还请先生见谅。”

何枫道:“好汉这般孝顺,着实难得。”两人便谈些江湖异闻。何枫见多识广,又在虚子臣府中结识了许多好汉,自有话说。而那沈诚虽然孤居荒村,相貌粗犷,竟也颇有谈吐见识,叫何枫暗暗称奇。两人自然相谈甚欢。

说话间,何枫无意敲了那桌子一下,却是猛然一惊。原来何枫本是岭南大贾出身,虽然称不得富可敌国,亦识得百般异宝。这桌子看似寻常木料,这一敲之下竟发上好云衫木之声,不由得大异。再细细看那茶盏时,竟是陶土裹着的官窑细瓷。何枫心下惊异,再看那墙上挂着的书画,亦是名家手段,不由得暗暗奇道:“如此看来,这沈诚豪富非同小可,却将这许多好物妆作俗物,住在这荒村破屋之中。若非隐姓埋名的江湖大盗,亦必有非常之原因。”

方才念及此处,却听得沈家墩笑道:“先生好眼力,如此识货。”何枫不意自己微作思量之间一言未发,竟已被沈诚察觉,又是一惊:“此人看似粗鲁汉子,不意竟如此心细如发。”便起身谢道:“何某不过胡乱猜测罢了,却不知好汉既然有如此财宝,为何要居于此地,乃至为了百钱便将赫赫威名借给那村头无赖?”

沈诚便道:“既然先生是姜玉函朋友,自然不敢相瞒。鄙人幼时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流落到这乱石村中。不料这乱石村内有一人,乃是披甲门传人,因见我资质非凡,偷偷收作徒弟,传我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先生可知这披甲门么?”

何枫谢道:“恕何某孤陋寡闻,实因岭南僻远,不识中原好汉,实未听闻。”沈诚却笑道:“此非先生孤陋寡闻,乃披甲门行事低调耳。先生可知战国大魏之魏武卒么?”何枫道:“这个自然晓得。魏武卒乃是兵家亚圣吴起所创,尝于西河大破秦军,百年无敌。可惜后来中了孙膑之计,全军覆没。”

沈诚道:“正是如此。然则当时魏武卒中却有个高手未死,因见同袍都被乱箭射死,心下悲痛,却花毕生之力创出一门奇功。大成者刀枪不入,视战车如腐草。小成者亦有一身横练,寻常羽箭莫能伤其分毫。后魏国为秦所灭,其传人便称披甲门,流落江湖之中——披甲二字,便谓此功刀枪不入,犹若披甲也。这乱石村,则是披甲门后人隐居之处,那乱石亦非乱石,乃奇门遁甲耳。”

何枫闻言道:“竟有如此奇事异闻,何某受教了。”沈诚便笑道:“我当时瞒着母亲习武,略有小成,便自谓天下无敌。待师傅死后,随着几个朋友行走江湖,干些没本钱的买卖,也在江南闯下些许威名。不意后来闹的大了,却被官府知晓,谴人拿我。我其时不在家中,老母却被那官府拿了,下入牢中,受了许多苦楚。”

沈诚说到此处,潸然泪下,却道:“后来虽蒙风流剑客相助,救我老母出来,却亦自知十分不孝,只为了自家一时痛快,连累老母受此惊恐。今承蒙姜兄相助,再不敢胡为,便谢绝了以前一班故友,改过自新,在此地种田为生。”

何枫听了赞道:“家墩贤弟如此迷途知返,着实叫人敬佩。只是这一身本事埋没于荒村之中,岂不可惜?何不效力官府,搏个拜将封候?”沈诚听了道:“只是出身不好,恐怕官府不要。况且若是远离,却无人照料老母,心下不安。”何枫道:“既然如此,何不往襄阳投徐大官人?”

沈诚道:“何兄所言徐大官人,莫非荆州小孟尝、人称笑面菩萨的那位么?”何枫道:“正是此人。我闻其广散家财,结交天下豪杰,不吝千金。贤弟这般本事,若是去投他,其必然欢喜,也可叫老母享些清福,却不强似在这里受苦?”沈诚却道:“亦久闻其虚心下士之名,只是没个门路拜见。况闻荆州造反,恐怕路途不便,惊吓老母。”

何枫闻言大喜,便道:“实不相瞒,徐大官人即今大楚天王之化名也。某亦非别人,正是天王府中何枫,表字君威的便是。今日此来,一是风流剑客引荐,二来亦是天王久闻贤弟威名,特令我来拜会。若是不嫌弃时,便可即日收拾细软,携老母随在下往襄阳城去,必见重用。不但自身富贵,老母晚年亦沾荣光也。”

沈诚听了,踌躇半晌,却道:“此事甚大,还当禀过老母再说。”便即转入内室,备言此事。其母却道:“今在此隐居虽穷,亦衣食不缺,然若投虚子臣,其反国之贼,必不长久。官军到日,恐玉石俱焚,更惹贼名。况食人之禄,即当忠人之事,吾儿却岂可为此贼效死,行那欺君背国之事乎?”

沈诚拜道:“孩儿晓得。”别了老母转出,却对何枫道:“承蒙徐大官人与先生美意,沈诚感激不尽。然老母年事已高,不愿见我奔波,恐心中不安。故而辜负君威兄之美意,实在惶恐。还望转告徐大官人,就说沈诚难以效命了。”

何枫苦劝,又动以财宝,沈诚只是以母命为托。何枫见其心意坚决,只得取出一封金银道:“既然如此时,某岂敢强求。此些许微物不足为道,还望沈兄收下,聊表孝意。”沈诚却笑道:“若是沈某贪金银时,也不在这破屋中住了。”遂执意不收,何枫只得罢了。

何枫当晚留宿沈诚家中,次日拜别,却将那封金银偷偷藏在桌下,自取路回襄阳去,备言前事。颚更见何枫无功,却把话讥他道:“何先生果然厉害,一瓶玛瑙一封金银结交了两位好汉。”何枫却也不争。

待得众人皆退,虚子臣却令人秘传何枫,叫其又细细备言前事,问了许多细节,却道:“姜玉函性意洒脱,果然难致。然则此沈诚已有来意,只是碍着老母不许。若要他来时却也不难,只要其老母亡故便可。”何枫会意,却道:“天王府中,有许多刺客手段高超。若要人死,旁人决计看不出手段,只道是暴毙罢了。”

虚子臣闻言,却道:“先生心意太毒了,若要请人来效力,却先杀其老母,岂不叫天下人鄙夷?孤意,当令当地官吏抚慰其母,尽其孝道。一来此人至孝,如此可收其心,二来也叫天下豪杰瞧见此事,知孤虽不能致之,尚抚其母,是千金买马骨之理也。”

何枫忙道:“天王眼光,果臣所不及。然臣观其母身体孱弱,骨瘦如柴,恐怕沈家墩只能尽半年孝道,其母依然必死也。”虚子臣笑道:“正是如此,孤视之亦然也。”何枫会意,便道:“天王之意,何枫尽知了。此事不必天王劳心,臣自去安排,必叫天下人知天王爱才之意,而沈诚得尽半年孝心也。”

两人正说之间,却听人报来,奏闻北方云龙战事。正是:爱才害母笑面虎,领兵英雄得水龙。毕竟云龙于洛阳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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