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斛律苍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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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罗的千军万马如蝗虫一般向着界桥村奔涌而来,没有遭遇任何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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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多数村民一样,斛律苍兰和她的母亲刚刚起身。
村口集市的商贩如往常一样将新出锅的胡饼、乳浆和酒水摆出来叫卖。
斛律家院子里几棵枣树上的枣子已经红了不少。苍兰一大早起床之后,先帮着母亲将炉火生好,煮上马奶,接着揣上半块热腾腾的胡饼爬到自家院子里那棵最高的枣树上,找一个粗壮的树枝坐好。
爬树是她喜爱的游戏之一。坐在高高的枝丫上,享受微风拂面的感觉,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虽然只有十二岁,苍兰的烦恼一点都不少。尤其是一个月前杀了巴尔特之后,她就变得更加心事重重起来。
她时常会想起巴尔特临死之前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有时她甚至会做噩梦,梦到巴尔特空洞的眼中流着黑色的血,拿一只苍白的手扼住她的喉咙。
然而所有的一切,她都没有向家人诉说。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勇敢的战士,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身穿铠甲上阵杀敌。夏国的传奇女将黄大眼将军是苍兰心目中最为敬仰之人,小时候她总是让老爹讲述有关她的故事。
“黄将军虽是女子,但武艺高超、精于骑射。她自行来到丈夫军中,身着戎装。与敌军交战之时奋勇当先,游猎之时与麾下的士兵一起并骑出入丛林。回到军营后,夫妻同坐幕中,与部下将领、幕僚随意交谈,笑声四起……”
有关黄将军的故事苍兰早就烂熟于心。一位女将身着戎装英勇杀敌、战后与将士们谈笑风生的景象令苍兰无比向往。
如果我想要成为向她那样的将军就不该惧怕死亡,斛律苍兰郑重其事地对自己点点头。可是现在天下太平,哪里有什么机会让我披甲上阵呢?想到这里,她有不免感到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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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还是不去想这些了。苍兰顺手采下几颗枣子,坐在高处感受秋天的微风。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她咬一口胡饼,芝麻的香味充斥在唇齿之间。
爬树的另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极目远眺,看到地面上的人所看不到的事物。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眼神都好,因为视野开阔,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常年放牧的生活让他们练就了放眼望去就能大概数清楚多少只牛羊的本领。
郭夫人曾对苍兰说过,草原上女人的眼神比男人的更好,因为她们不仅要看好家里的牛羊,还要极目远眺自己的丈夫、儿子。打仗的时候盼着他们平安归来,放牧的时候等他们早点回家。
不过对郭夫人来说,打仗也是一件遥远的事情。苍兰学着母亲站在村口等待父亲和儿子们归来时的样子,眯起细长的眼睛极目远眺。
此时天还朦朦亮,从清晨**的空气中可以嗅出今日是个晴天。然而延伸到大青山的天际线之处却显得黯淡无光,像被尘土遮住一般。
苍兰又咬了一口胡饼,在枝丫上无忧无虑的荡着双脚。天际线的那团尘埃距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似乎还伴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异响。
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奇怪的声音。苍兰警觉的将剩下的胡饼和摘下的枣子一起揣进怀中,一只手抓着树枝,将身体探向前方,努力分辨着远处那团模糊的东西。
“苍兰,怎么又爬到树上去了?”母亲抬头唤道,“马奶煮好了,快下来喝。”每次看到女儿爬树,郭夫人总是无奈的摇头。
女儿都十二岁了,村里跟她一般大的女孩子都已经像个乖巧的淑女学习养蚕和纺织,可她还像个男孩子一样顽皮,每天只知道爬树、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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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斛律邪却不担心这些事,他总认为草原上的女子不应该受到束缚,应该自由的成长。因为丈夫总是这样宽慰她,郭夫人也就没有特别的纠结这件事情,这才养成了苍兰粗犷豪迈的性子。
“娘,”苍兰似乎没有听到母亲让她下来的指令,“那是什么?”她一只手指向远方,眉毛拧作一团。
远处的尘埃变成数不清的黑点,如蝗虫一般遮天蔽日的向界桥村扑来。
“娘不在树上,怎么看得到呢?”郭夫人耐着性子跟她说,“快些下来吧,马奶都要凉了。”
苍兰依然无动于衷,她索性抓住树枝站起身来,那个姿势活像一只猴子。远处的“尘埃”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它们不是尘埃,不是蝗虫,而是黑压压的骑兵。
郭夫人此时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一脸疑惑的站在原地。
“是楼罗人!”苍兰尖声叫道。她看到几个身穿兽皮举着弯刀的楼罗轻骑兵已经踏过石桥,向村里飞奔而来。
一位赶牛的老人惊慌失措的站在路边,苍兰隐约分辨出他像是村里经常与她打招呼的陈伯。
还没等苍兰反应过来,领头的楼罗人将弯刀一挥,伴随着一阵痛苦的挣扎,陈伯枯瘦的身体摇晃几下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苍兰失声尖叫,她亲眼看到楼罗人将陈伯的胳膊从肩膀处砍断,在空中旋转几圈后落入溪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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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兰!苍兰!”郭夫人意识到事态不对,高声呼喊着女儿。
“楼罗杀了陈伯,有很多楼罗人!”苍兰一边颤颤巍巍的从树上滑落下来,一边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个血腥的画面。
关于楼罗骑兵的故事,她从小听过不少,都是老一辈的人传下来的。每当小朋友们不听话,家里的长辈便拿楼罗来吓唬他们,将楼罗说的有如鬼魂一般恐怖。
但长大之后,大人们的说法又完全变了个样,村里的人聊起楼罗时又总是将他们说成是胆小如鼠的侏儒。英勇的大夏国军团总是能够以一当十,将他们像蠕虫一般肆意践踏。
这些说法全都不对!苍兰的内心有些抓狂,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问题的时候。
“母亲,楼罗人是我引来的,我杀了他们的大王,他们这是要来给他复仇的!”苍兰紧张的拿手比划着。
“胡说!”郭夫人大声呵斥她,“记住,这件事情与你无关,知不知道?现在,快进屋去,去拿你的兵器!”
兵器,我的兵器,苍兰冲进屋内,拿起斛律老爹专门为她打造的符合她的手型和臂力的弯弓还有刺死巴尔特的那柄短刀。她的箭法很准,但是却从未在人身上试过,她不知道如果楼罗真的出现在眼前,自己能不能对准他们射出一箭。
嘈杂声越来越响,郭夫人慌乱地在院落里打转。家里仅有的三匹大马已经全被牵到了博凌滩,只剩两只跑不快的骡子还有两匹小马驹。茅草盖的屋子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
铁蹄声和惨叫声已经近在咫尺,郭夫人拉着苍兰,想要冲出门去向南奔逃,但是隔着栅栏她已经看到了楼罗杀戮的身影。太迟了,我们哪里都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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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夫人仰头看一眼天,参天的枣树沙沙作响。
她两手用力抓住苍兰的肩膀:“你不是会爬树吗,快爬上去!现在就给我爬上去!躲在树上,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见苍兰面色苍白的呆立在那里,郭夫人用力将她扯到枣树下面,“给我爬呀!快爬上去!你听到没有!”
“娘!你怎么办!”苍兰一只手扒住树干,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不要管我,快,快爬上去!”郭夫人恨不得拿皮鞭抽她。
楼罗人已经逼近,在母亲的催促下,苍兰用尽全身的力气蹿到树上,隐藏在茂密的枝叶中。
见她已经躲好,郭夫人冲进房里,拿出一把菜刀,躲在木门的后面。
透过枝叶,苍兰分明看到母亲颤抖的双手。
“砰”的一声巨响,楼罗的铁蹄冲了进来,一共三个人。他们肆意践踏苍兰的家,鸡和鸭子扑腾着翅膀四处挣扎。苍兰用力攥着她的弯弓,一声不响的躲在树上。
一个身穿羊皮袄子、头戴毡帽的楼罗骑着一批棕色高头大马向母亲躲藏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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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一箭射死他,苍兰咬住牙齿抬起她的弯弓。但她的理智战胜了冲动,如果我这样做,一定会引来更多的楼罗。
就在楼罗人准备进门的一瞬间,郭夫人猛地将门踹开,拿起菜刀向楼罗跨下的马猛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马匹迅速的躲向一旁。楼罗人就像看小丑表演似的看着郭夫人。
苍兰紧紧的咬住手指。“父亲,斛律显、斛律敦,你们在哪里啊?!”
“嗖”的一声,不知何处射来一支冰冷的箭,深深的插入母亲的喉咙,鲜血立即喷涌而出。郭夫人一只手紧握箭柄,双目圆睁,重重地倒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苍兰确定母亲用慈祥的目光看了她最后一眼。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寻着箭簇的方向扭过头去,清楚的看到鼻翼处长一颗大黑痣的楼罗人得意地放下手中的箭矢。
达帛干!有那么一瞬间,斛律苍兰的嘴巴差点不听使唤的嚎叫出声。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脑袋嗡嗡作响。
母亲居然就这样死了,是达帛干杀死了她,苍兰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母亲死亡的现实。
十二年以来,她一直在家人的呵护之下成长,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平安幸福”这看似简单的四个字在她的人生里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痛恨自己手里握着弓箭却不敢杀死这些混账,痛恨自己懦弱的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苍兰发现此刻她甚至都不能流泪。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用一切换取竭斯底里的一声哭喊!但我知道不能这样做,我必须活下去才对得起母亲的牺牲,才能为母亲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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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罗人掠走了他们家谷仓里存的粮食、杀死了他们养的鸡鸭、牵走了那两只骡子还有小马驹,最后还用力捣毁了他们仅剩的茅草屋。
嚎哭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时之间,苍兰感觉自己浑身僵直麻木,双耳已经失聪。斛律老爹、斛律敦还有斛律显,你们究竟在哪里!泪水无声的夺眶而出。
楼罗人是从北边来的,斛律老爹他们会不会已经遭到了不测?不会的,他们是男子汉,有武器、有马,一定可以躲到安全的地方。
苍兰厌恶躲这个字,她渴望奋力拼杀,哪怕战死也比躲着强。她恨恨的捶了一下树枝,不知自己究竟该躲到什么时候。
再次抬起头时,苍兰看到一群楼罗骑兵正驱赶着村子里年轻力壮的男人和他们看中的女人从她家屋前的那条土路上走过。
都是她熟悉的面孔,还有跟他们家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苍兰无能为力的看着楼罗像驱赶牲口一样鞭打他们。
人们果然都是不往高处看的,苍兰躲在枝丫之中,忽然有种庆幸的感觉。
等楼罗都走了,我就去博凌滩,寻找父亲和兄弟,苍兰感觉身上的血液回暖了一些,但转念间她又否定了这个打算。
楼罗打北边来,最先经过的就是博凌滩。父亲他们一定不在那里了,或许我应该呆在原地等他们来找我。
可是村里的惨状让她感到恐惧,尤其是母亲的尸体还横陈在那里,苍兰不禁哽咽起来。她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眼泪,灰尘沾满了她通红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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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朦胧的泪水,她分明看到一个人正仰起头来盯着自己。冰冷的感觉再次贯穿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