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感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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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青眉取下布袋,发现小飞虫还很有精神地在振动,她兴奋地跑向寝居:“少主人,活着!小飞虫都活着!少主人,您一定长命百岁!主人们也会平安无事!”
她平时声音就清脆,此时更是高亮,但绕过屏风一看到刚刚起身的李妟,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般惊扰,马上不好意思地收了声。
玉华看着她的孩子气有些无奈。
青眉的年纪比少主人还要小一些,总是毛毛躁躁的,在少主人身边已经三年还不能独当一面,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做些像是小飞虫这类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过,青眉的言听计从却深投少主人所好,当两个人一起冲动的时候几乎什么都会忘掉……
幸好自己在一旁的提醒还能发挥些作用,想必女主人特意加派自己来服侍的这番苦心,少主人也是知道的。
这时青眉悄悄地吐了吐舌头,知错认罚般地上前接过她手中正在浄洗的巾帕,玉华才一扫眼中嗔怪,轻叹了一声。
不过李妟并没有像一般有威严的主人家那样露出不快,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大致了解了主仆三人的关系,看到青眉拿着巾帕上前准备为自己洗漱,满面仍是歉意,她偷偷向这小婢宽慰地笑了笑。
这个不甚灿烂的笑容却让青眉的眼神一下子闪亮起来,虽然感受到李妟的支撑还有些勉强,但昨夜那几近昏厥的疼痛却好似已不复存在——果真应了虫神的灵验——她几乎相信她的少主人一定会好起来!
其实自苏醒以来,李妟已经逐渐了解了体内的毒症,她只要保持自己的心绪不会激烈起伏,便能压制住时时的剧痛不至昏倒,而且体力的恢复并没有受到阻碍;再加上廖医工长留下的汤药,虽不能根除却可能真有些效用,让相绞的两力尚未分出胜负,自己好象还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本来她想去院中查探一下昨夜来人是否留下了线索,但是可能以为她的病情加重,芸琬早已吩咐两个婢子这几日一定要让她卧榻安养,不能随意活动。
接下来的日子,在玉华和青眉小心翼翼地侍奉下,她也果然没有再发热、再出现剧痛的模样。
而且她还另有收获,在这少女的寝居内她竟然看到了论语、兵法等书简,之前只能在暗道里偷偷阅读,现在却不需要有任何顾忌,着实让她淋漓尽致地畅读了好几番。
当然,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了真正李妟的全部知识储备。
而芸琬见她一日日好起来,在房内的一应起居活动不再虚乏气喘,也知道不能为养病而走向另一个极端,所以便准允她走出房门四处散散心,不过,此时距离那次夜探已是六日之后。
从寝居出来,通过环绕的回廊出了后院,是连着青石子路的一片园林。
顺着对那一晚喧闹声远近变换的记忆,李妟慢慢地沿途查看。
玉华和青眉曾无意间说起过,李家外庄的奴仆也皆被抓来禁在宅中,但一路走来,人数倍增的院落却未听到任何嘈杂、未见到任何混乱,看来李家虽然遭逢危难,但是奴仆的劳作与规矩却没有半点懈怠。
果然,那些可能压陷的草痕明显已经被理平,那些可能蹭落树叶的枝干也随着修整一并被剪掉,就像风暴涤荡后的峦丘沙棱,又变得井井有序而安然恬静,只是,那些可以探究的细节也同时被湮没,无法再证明有人曾经艰难地来过。
李妟缓步慢行,直到触上后院的墙壁。
她抬起双眸,柔光凝望,仿佛想从中看到那人的影像。
舍命相救,赴险而来,最后清楚地接收到自己的意思,不得不选择听令离开,这是多少年共历甘苦相携相依的默契与深情……
眼中泛起晶莹的光泽,心中热潮不知不觉涌|向喉间堵得有些窒息,抚在墙上的手不得不握力成拳。
青眉以为她无力支撑上前搀抚,她收回手,一腔郁结难抑,不由得颤颤轻吐,惹得小婢连忙轻抚顺气。
玉华从内院寻了过来,见此情景,也急忙上前相扶:“少主人,我们回吧……”
李妟看了玉华一眼。
自成为“李妟”以来,她强烈地感受到两种身份两种生活的差异,而这些差异是她不习惯的,饮食起居不习惯,养尊处优不习惯……家人无微不致地呵护也不习惯。
但她正在改变自己隐入这种生活,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自从有记忆开始,她就被训练在不同的场合要有怎样不同的表现。
只是,有些习惯却是无法改变的。
刚刚玉华的一声请行,如果只是担心主人家的身体而劝说,她的语气未免重了一些,而她眉头的凝蹙也并非是迈进院中见到自己之后方起。
捕捉这些一般人不会在意的微小细节,她已不用刻意为之,因为为了把这种本领深刻在骨子里成为习惯,她经历了同样刻骨铭心的种种磨炼,记得仅仅观察这一项,就让她在匈奴上万匹战马中混缠了三个月。
而朋舅舅一开始并不愿意倾囊相授,他说,生活里不需要这样的本领,学得越多,学得越精,对人的思绪和内心便会了解得更多,而最后只会感到越来越多的失望,只会承载越来越深的痛苦,学会了这些,再也无法获得平凡的幸福。
她笑着回道,怎么会呢,能够得到坏人更多的内情,无论防范还是出击都能多一分胜算,而身边的亲人们,无论自己静观动观统观逆观,只会看到深深的情义与高贵的心地,看得多又学得多,自己获得的将是更多超越平凡的温暖和幸福。
她还调皮地道,朋舅舅,在您的身边,我不正是如此吗?
朋舅舅叹了口气,没有再坚持,并不是他认可了她说的话,只是因为他也知道,一个小女孩儿想要在单于父亲面前脱颖而出,必须依靠一些奇技立下奇功,这是他们长计远虑中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步。
朋舅舅……
李妟闭了闭眼,将注意力拉回到正搀扶着自己的玉华身上。
很多时候,一个人表现异常的背后都有着强烈的原因,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微不可察。
从玉华的情绪中她已足够得出结论,一件不让李宅平静的事即将发生。
之前看到大王令她便发觉,虽然使团失踪自己还没有头绪,但是对于这场针对李遵诚的封禁,她却很可能机缘巧合地得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不过,她并不急于验证,一方面是因为帝都人马不会那么快到达,另一方面,就是李家人,缘于爱护之心悲切之痛,还没有人向她提起与坠崖相关的任何问题。
今天的事倒是非常适合闲聊一番。
“玉华,出了什么事?”李妟淡淡一问。
玉华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之后以为是自己搀扶的手在发抖,让少主人感觉到了,旋即惊了一下:“没……没什么……”
可是她此时的不安,连青眉也看了出来,知道她刚刚是去例行禀报,怕是从前院得到了什么消息,虽然不应该徒增紧张,但青眉仍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大王又有旨令……”
帝都多路探使即将到来,钟崐怎么可能直接下达明令呢?他的手段只会更加隐蔽,之前引人入宅没有抓到什么把柄,现在若还想对宅内造成影响、可以用来诬陷勾结的,也只有另一种方法了。
“如果大王有新的旨令,家里不会这么平静,至少还要命我一起去接令,”李妟缓步前行,“现在被禁还能有什么事……不是传令……从外而入,难道是有人来看我们?”
玉华顿时怔住——少主人想得简单又天真,却是真的!
刚刚自己是从备膳间婢子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起初她并没有重视,但从同伴的议论中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如此重大的案件,钟相不查也就罢了,却竟然还能允许外人进入宅内与主人相谈,这哪里是想严谨办案,哪里还有大王令上所说的“密查”的样子?!
主人那边已经一筹莫展,恐怕正在想办法如何避开钟相的圈套,或者如此境地之下也会想一想,可以做些什么能有所转圜。
闺中的小女郎不谙时政,少主人一定想不到其中利害,但她既已猜中,再加上青眉一直求证地看着自己,玉华知道,越掩饰只会越糟糕,只希望少主人知道来者之后,不要破坏了主人的安排……
“回……回少主人,”玉华一边看着李妟的脸色一边吞吞吐吐地道,“是……靳侯夫人与秀女郎……明日要来拜访。”
青眉在玉华没有立即否认的时候,便惊讶地知道少主人的猜测是对了,而听到来人是靳家母女,她有些意外却也马上明白了玉华犹豫的原因。
当初少主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便急着出门,想必就是要去钟家或靳家找女郎们理论,那时没有办法成行,但现在若是见了面有了机会,只怕少主人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绪又会被搅得激动不已。
她紧张地抿住双|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出乎两个婢子的意料,李妟并没有出现她们所担心的任何情绪波动,看着仍然平静,在她们的搀扶下回到寝居缓缓坐定。
她似乎一直在沉吟,半晌之后才轻轻地道:“其实这几日我便想了很多……平日的吵吵闹闹算什么呢,关键时刻才足以见真心,这个时候来访,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啊,就这一份难得的情谊也值得我和阿翁阿母一样,对他们永怀感激,不是吗?!”
婢子们难以置信地愣了。
青眉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但瞬间感受到她的心境,不禁一阵阵地涌上难过。
曾经的少主人总是轻扬着欢快的笑声,曾经的少主人总是犀利地表示爱憎分明,可现在她却消沉地说,可以对那讨厌至极的人放下过往心生感激!
这不是少主人却又是少主人,连连的打击与折磨已经让她多么绝望……
青眉的眼中泛起泪光。
而玉华的脸上更多的是忧虑,一直以来她都在劝说少主人要与其他女郎和睦相处,如果现在少主人能够主动和解,那是最明智的做法了,只不过,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少主人真心的意思,而且,少主人自从醒来以后,说话行|事不再那么直接明快了……无论如何,只希望不要再起事端才好。
李妟已将两个婢子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她们的思虑也不难猜测。
不同的神情源自不同的思虑,而最根本的原因则是她们所持的立场和情感截然不同,如果创造条件让它们产生碰撞,便会倾泄|出它们强烈对立的那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