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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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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代都不同,王气蒸腾的长安城正是晴日当空,居于地势最高处的未央宫披着金丝般的阳光更显巍然壮观,一展无余的是其统驭天下、主宰苍生的威仪与庄严。

宣室殿书案主位上,汉帝刘恒却面色沉重,额间原本若隐若现的横纹已被紧蹙的“川”字所取代,连同颌下平日柔顺的胡须也好似承载了主人过多的情绪,变得又干又硬而微微上|翘。

他手中紫毫笔最终落下“权宜处理”四个字,每一个字仿佛都穿透了锦绢之背。

身旁的内侍近前一步想要呈上玉玺,却惊讶地发现文中竟明显地留有一处空白,不敢细看又恭敬地退回原位。

一位年轻儒雅的男子立于龙案下首,仿佛对此并无觉察,只专注着手中的竹简,这是刚刚内侍拿给他的代国密报。

一番阅看,不禁眉宇渐敛,轻轻叹了口气。

天子面前胆敢如此流露情绪的没有几人,但他便是例外之一,更何况,这一声叹息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个默契。

之前,高祖刘邦还在世时,刘恒的母亲薄姬察觉吕后阴毒,便早早带着儿子远走代国。

而吕乱平定之后,皇亲重臣一致推举品性良善、与世无争的代王刘恒成为新帝。

无关争储,无关党争,此位只缘于众人的认可与信任,所以刘恒与薄太后一直对厚德之道极为信奉,对天下臣民心怀感激。

尤其是代国那一方恩养护佑他们母子十五年的故土,刘恒更是念乡情念旧人,多方加以照顾,甚至不辞劳苦时常巡视亲自指点。

所以,现下代国君臣如此作为,皇帝内心的矛盾与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而作为帝业的继任者,对于这一点比任何人都理解得更加深刻。

因为很久以来他就知道,自己所要承接的不仅是掌管天下的重责大任,还有这些祖父辈历经的沧桑与沉淀下来的重重情义。

“父皇,”太子刘启缓缓道,“虽然代国明里禁了李中尉,但是从近几日各方奏报来看,其中的罪因却没有丝毫外泄,这份谨慎足以表明他们并没有阴谋乱局之心,只是急于推责罢了。”

“不可能设计祸国殃民的阴谋就是忠臣良将吗?”皇帝紧握书案的雕花边棱,语气极其严厉,“他的推责便是‘急请陛下定夺’——查不查案与他无关,李遵诚清不清白与他无关,两国战不战与他无关!”

太子眼睫一动,以往父皇问责国事,无论多么恼怒都不忍直接指明某个人,此次却句句点中“他”,显然是被气得不再顾惜。

只是,不知道如此怒火,盛载在最仁慈的帝王之心还会剩下几成……

“还请父皇息怒,代王尚且年幼,边陲之事又繁杂棘手,钟丞相纵是——老臣,着实也会压力剧增。”

太子的语气温和缓缓,皇帝知道他是宽慰之语,但一听“老臣”二字,还未平复的气息越发浓重,恼怒中更有心痛难抑:“钟家世代忠谨,治政老练……没想到艰难之际竟出了这么一个胆小浅狭之辈,他对得起祖上的盛誉荣宠吗?!”皇帝的重拳击在案上,太子屏息凝听,“如果查明他私心怠政,就算被所有诸侯王指责朕霸权,我也要把他一撤到底!”

一声叹息,在太子心中暗暗长落。

“查明再撤”,想必这是父皇所能说出的最狠心的话了。

钟崐的私心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无视大局自栽赃,让大汉猝然陷入被动,这样的人还不立时惩办,难道还指望他会幡然醒悟,一改自私趋利的本性?难道还指望他以后不再搅局而是尽心尽力地帮着破案吗?!

盛怒之下父皇尚且对代国君臣仍抱有幻想,看来在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办案方阵仍是依赖诸侯本国,而非汉朝廷主控。

震憾的危机却未让父皇觉察到同样震憾的隐患,如此预判,父皇根本不可能接受自己颠覆寻常的安排了……

遍数历朝历代的帝王君主,父皇的仁慈是无人能及的,重民生重安定,罢田租,废肉刑,放权列侯安享封邑,诸侯王僭越竟反躬安抚……

仁君为父,自己应是天下最幸运最幸福之人,可是常久以往的仁政所积聚的弊端逐渐膨|胀,父皇正在承担,而在未来,也许将承担得更多。

孔子曾说,事父母可以微谏,但是帝王为父,虽为父,更是君,自己不能如普通孩子一般无所顾忌地直抒己见;而虽为君,但更是最亲的父亲,所以自己又不能一边怀着最深重的感情,一边又如他人一般暗自揣测动用心机……帝王为父,不知孔子他老人家会如何建议。

情绪上的无奈却让心中思虑越来越沉重,但是太子知道,每每此时自己最需要的只有冷静。

看着一时语塞的太子,皇帝有些不忍,放缓了语气:“父皇知道你一直是个良善的孩子,这几年涉政更是禀承仁义行|事,连说话都不愿伤人……不过,身为太子,贤德恤顾诚然重要,但还要学习在明判之下应有的决断。”

太子微微一怔,心中不禁一丝苦笑,“诺。”面上谦恭地应道。

皇帝又略加思忖,问道:“依你所知,李遵诚为人如何?”

太子回了回神,不查问证据,而是问及为人,这并不是常规审酌案情的做法。

他清楚,这是父皇已有论断,只是想再听听以自己的角度所见,便不加论证地闲谈一般答道:“父皇您知道,李中尉曾在儿臣门下数年,但之后不便再与儿臣来往,所以,关于他的情况儿臣知之不详,只是与朝廷对他的评价大抵相同,实为守城之将……敦厚有余而魄力不足。”

皇帝微微点头,但似有些失望:“你是看到,这几年北境虽无大战,但时有匈奴进犯也算战事频发,而戍边之将受赏不断,他却很少位列其中?”

“是,这……当是性情所致吧。”

皇帝摇摇头:“不是性情……而是忠君。”

太子不明所以地望向皇帝。

“你知道父皇想通过移民屯田之策增强边地的防御力量,代国之地最适合不过了,所以在攻防战略上,克敌为辅,力保边民边地并隐瞒此策才是首要,任命李遵诚为代国中尉时,朕便清楚他的重任艰巨,他的处境更是艰难,但却让他记住最重要的两点——”皇帝语气沉凝,“——内斗误政,战苦伤民。”

“噢……”太子似有所悟。

李遵诚护边攻守中不退缩不冒进,朝堂上不争权不抢功,为此一直身受代国君臣欺侮,甚至百姓误解,而皇帝远隔万里根本无法管制于他,但他仍坚守着自己的拳拳之心,履行着当初君主的嘱托。

太子知道在父皇的点拨下此时应对这忠耿之将重新评价一番,但是,他却评赞了另一处:“……看来,父皇是选对了人。”

皇帝颇有感触地点点头,忠君爱国是臣子本份,而知人善用更是为君者的职责,他点了点书案上的锦绢,眉头又皱起,眼前这也是一个关于选人的棘手之事:“此事你有何想法?”

“回父皇,”太子追随着皇帝的指尖,言辞缓缓而动,“儿臣以为,使团一案到目前为止匈奴还未借题发难,您派上官恂为监御史尚有查案的余地;而父皇之前的军力部署,既考虑到匈奴突变,也能防范其他外藩趁势生乱,战事应在掌控之中。

“只是,现在李遵诚被诬陷却让大汉背负嫌疑,不宜明查……”

本来任何案件查清之前都不能先下定论,但这样的道理放在汉匈两国之间却行不通,现在的证据若被匈奴掌握,已经足够他们挑起战事并占有话语主动权。

所以此案在探明之前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显然不得不依靠更多的暗中行动。

见父皇面露赞同之意,太子继续道:“而两件事尚不能确定是否同一伙人所为,但是却都很棘手,一边是以失踪这种隐晦方式犯案,即谋划之时便已考虑到不留一丝痕迹;而这一边所谓的人证,审理中若没有实据,口供可能随时反复,根本无法用来脱嫌或是辟谣……”

皇帝一声重重的叹息,太子垂下眼帘,声调也随之压低:“……所以,办案之人若心无奇谋,恐怕很难从这么阴诡的算计中有所收获……虽然上官大人是刑狱熟手,那些军中将领也多有战事谋略,但这次的查探却并非他们所擅长……”

父子二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书案上。

锦绢空白之处,正缺少的是一个名字,一个暗使之名。

“父皇……已有人选?”若是没有人选,谨慎又稳重的父皇不会先写下密令,而未落姓名想必是他对择定之人也并非完全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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