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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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代国虽已无雪,却依然冷峭,尤其是这黎明前的重山峻岭,笼罩着沁入肌骨的森寒,难得几声清亮的鸟鸣划过,回荡在山谷的也只是更深更远的幽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隐约间,却从山坳一侧传来一阵阵不和谐的摩挲声,好像是有早起觅食的山兽在枝叶间蹿动。
循声而去,纵横交错的树桠掩映之中,只见一个圆形的黑影正在陡峭的山林断崖上攀行。
当它越来越接近山腰土路,渐渐昏朦可辨,却不是什么山兽,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背上背负着沉甸甸的重物。
她的腿好像不能吃力,只凭着手臂的攀附在不断纵跃,但片刻间便来到林尽处的路边凹地。
女子戛然止住,跪俯在斜坡上,紧|咬着牙关却仍难以抑制浑身战栗,额上的汗珠顺着凌|乱的散发颤颤抖落。
与狼狈不堪的样子截然相反的,是她那双机警的眼睛,两道眸光凌厉如箭,急速射向蜿蜒的山路上下扫视——
这里正是昨夜探查的最佳伏击地点,几个急弯完全挡住了前后的视线,一侧是茂密山林遮掩的深崖,另一侧怪石嶙峋险峭不移。
只待时机!
聆听片刻,断定并无异常,女子伸出手臂扫向旁边的草丛,一边筛拣硬|物一边仔细地让自己的衣袖吸收草叶上的露珠。
身体牵动,草梗时时戳碰到夹绑着右腿的木棍,痛得她不断抽|搐。
但她咬着牙根,手上的利落没有丝毫停滞,待清理出满意的半方之地,才慢慢侧背将重物解落其上。
转过身,看着包裹严实的布袋,女子的神情变得虔诚而热切,动作却更加轻柔。
缓缓掀开覆盖于顶的软布,霎时,这荫蔽之地竟泛起柔亮,清晰地露出一个小少女冰玉色的脸庞。
宛如塞上寒夜初升的皎月,那光芒清澈且肃穆,甚至透射|出一种令人生畏的气韵,在驱散着周遭一切的尘霾与阴寒。
如果能配上一双灵动的双眸,更不知这少女将是怎样的魄势逼人,但此时的她却长目紧阖呼吸短促,而双|唇明显渗着与肌肤截然相反的乌色,似乎正是她一直毫无声响,也不曾流露任何反应的原因。
提起的一丝期待在喉间化为哽咽,女子无意识地咬住唇,解开手上已经被粗枝硬石磨破的布带,轻轻抚向女孩儿玉润的额头,手心立时被灼热,她红肿的眼睛再也无法控制地泛起泪光。
“公主……”
连日的巨变与奔逃让这忠勇的护卫一心只想救命,无暇顾及的身心之痛仿佛已经麻木,但此时空留的这片刻静待,却让她清楚地感知心头上的寸寸刀割。
十四年,来到世上仅仅十四年的小女孩儿,承载着多少人的渴求与希望,承载了多少重负与坚忍,但这一切煎熬的结局,竟是眼前这场绝境处的绝望之赌……
还有仍在王庭夜夜枯等的……阏氏……
心痛,哀恨,愤怒,焦灼……剧烈地激荡在胸口化成一股汹涌的浪潮冲出眼眶。
山风划过黑眸,一丝冰凉,但她硬生生瞪起双眼,一把抹去掉落的泪。
多年的磨炼就是为了让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能坚铸如铁化为利刃吧!
为小女孩儿轻轻拉上布角,女子的面孔重新变冷,她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双臂,“忽”地一震,周围的林丛就像突然遭遇了一股由下而上的湍急气流,浮叶被纷纷冲离原地又随着她收拢的手臂颤巍巍地飞旋而下。
顷刻间两人便被完全覆盖,与黯青的林地融为一体……
连绵的山峰所阻挡的阳光终于慢慢地破茧而出,但那混沌的光芒并没有带来久盼的清朗,天空好似正被水墨般的青雾云霭湮没,看起来今日不会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
但山脚处却有了喧闹声,而且不时还有高亮之音穿越山谷,不过,不是平日里常听到的樵人山歌,而是提醒着走马时节已经到来的阵阵嘶鸣。
写着“天鹿山”三个大字的界碑立于一片平缓的绿草坡旁,坡下停靠着几十辆大大小小的车马,众多素衣婢女散落在坡上,三三两两地攒动着说笑着。
不时穿梭在她们中间的,是三、四十骑健硕的骏马,其上的骑手皆是劲装打扮的年少女郎,她们或是整装待发,或是策马轻逐,目之所及,云衫翩翩英姿绰绰,好似一幅舒展在边城风沙下绝美又壮丽的画卷。
大汉尚武之风传袭已久,尤其在常年遭受侵扰的边域封国,百姓们强武健体的意识更为强烈,而且自从刘瑞公主和亲成为瑞宁阏氏,汉匈开市,匈奴马的涌|入极大改善了汉界军队与民间对马匹的需求,尤其靠近榷场的代国这里,女子们走马没有阻碍,反而倍受推崇与赞和。
不过,与每每必成|人山人海之势的男子赛事不同,毕竟为女子,尤其都是出自养得起马匹的高门贵户,所以无论有多少更加趋之若鹜的热切观者,也都只能在官禁之外等待传报的消息了。
缓坡前两个小婢女拉开一条长长的红绳,女郎们一见便纷纷从各处聚集过来。
小婢的人群也随之热烈地围上前,为自家少主人做最后的准备,但也有婢子仍在张望。
一骑从稍远处的山坳里冲了上来,劲骏的红鬃马之上是一位红衣少女,傲然飞扬的身姿在跃动的众骑中异常醒目。
她本想直接踏到红绳处,却扭头见到自家两个小婢脸上紧张又担心的表情,不禁轻声一笑,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拉着马头便向她们奔来:“玉华,青眉,来喽!”
小婢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飞骑已围着她们漂亮地绕了一圈,又猛地被拉起缰绳,“儿——儿——”骏马昂首直立,两个前蹄竟然像被凝住一般停在空中。
青眉跟着转过身连连拍手,睁大的眼睛闪烁着惊喜:“少主人,好厉害,这么短的时间‘雷骥’已经全听您的了!”
玉华比青眉年长一些,要稳重得多,她知道少主人从六岁开始就由主人亲自教导骑射,与这一班女郎相比,技艺从来不是问题……她抬起头,在少女的阴影中低声道:“少主人,当心……”
马上骑手稳稳地让马儿回落,笑着挑起眉,灵动的双眸刚要说什么,身后却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阿妟,这一次你抽中了最好的马,输了可别不认账!”
看到这位身着貂襟黛蓝袍的女郎,青眉不禁怒目一瞪。
比不过少主人便在背后算计,就欺负我们抓不到证据,这一次让少主人抽到最烈的“雷骥”竟还反咬一口!你抽到的“宛皇”才是最好的马!
但她冲动的挺身却被玉华飞快地拉住,不用再看那暗暗示意的目光,青眉也知道玉华的意思。
这捷少主毕竟是钟丞相的女儿,就算仗着主人中尉的身份不用怕她,但小婢子以下犯上,在外人的评论中只会道李家家风败坏;再说,以少主人直来直去的性情还用帮腔?劝和还来不及呢……
果然,不等两个婢子再露出更明显的表情,李妟已摆正马头,高傲地挺直身背,像是宣战一般清脆响亮地道:“不耍手段的输赢,我都认!”
“嗤——”旁边响起一片讥笑。
李妟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些受伤,但她很快扬了扬眉,脸上已是一副满不在乎又威风凛凛的笑颜,而眸中闪亮,绽放的是蓄势待发的灼灼锋芒——
有本事赛道上见!
随之跨下用力,策马向前。
“踏线喽——”众人右后方不远处传来一个仿佛带有平息之意的高声。
听到她的声音,原本已是强弩之末的笑声借机收势,众人附和地连连道:“踏线,踏线……阿秀,你也来呀!”
那是一位骑着白马的少女,着一身玫紫色绣纹锦衣,温文雅致的姿态与嬉闹的众人相比,就好似一枝迎接早春而恬然静放的紫玉兰。
其实,虽然说有人群之处必有纷争,但是绝大多数人并不愿意让自己陷入其中。
尤其这一班女郎,作为代国最尊贵的小女子,她们在外界一直以淑雅慧质着称,举办“群燕飞马”这类竞技更是为了让自己的形象能多加上一份巾帼英姿的赞誉,如果自己在这里羞恼吵闹的模样流传出去,不但之前所有的努力将付之东流,甚至还可能会影响到家中长辈在朝野上下的威严与地位,所以若有人能在一片祥和之下解决她们的分歧,自然会受到大家的欢迎。
而靳秀在这一方面就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她的父亲信武侯靳亭,是大汉赐封的彻侯,封地位于代国境内却并不隶属于代,所以她与代国这一众高官贵爵之女便没有承继于父辈的明争暗斗。
再加上娇养的小女子们常常随性而为,但靳秀却呈现出谦和又稳重的性情,从来不争不抢又凡事主张商议,在众人的心目中已是最适合的调和之人。
比如有人提出各家马匹优劣不等导致赛技不公,正是她首先冷静下来压住大家的怒火,最后又共同决定采用抽签的折衷法子得以解决。
不过,很显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她予以相同的认可——此时这边的缓和气氛已经逐渐热闹起来,李妟那边不可能没有听到,但是她却丝毫没有参与的意思。
而靳秀,也没有立即融入队伍,只是扬着下颌微微前望。
对于众人的招呼她并不在意,因为这种不露痕迹地抓|住时机涨威信的事,她早已驾轻就熟。
本来她对李妟的冷对也总能不在意地笑笑,但是今日,她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任由它追随着那个倔强的身影,仔细又绵长,仿佛那是极为珍稀而值得刻画下来的一幕。
直到钟捷向她飘来一瞥。
一个不经意的扫视,来得迅速收得也及时,但靳秀却接收到了。
“雷骥”的主人是内史府的卓枫,平日对这宝马很是爱惜,想要说服她让马儿受些委屈并不容易。
不过钟捷的眼神已然表明,一切顺利……
所有的女郎都已聚齐,长绳一侧整齐划一,走马的气氛陡然升起,众人纷纷收起心神,紧拉马缰调整马步,脸上的神情随之绷紧。
婢女们纷纷为主人加油助威。
“咚咚咚咚咚——”两名小婢敲起急促的鼓点,叫喊声戛止,鼓声也渐击渐慢、渐击渐弱,直至停息,“——当!”一声锣响。
“啪!啪……”
闪电般的鞭声惊彻山谷,群姿英发齐齐冲向起伏的山路,犹如一支支离弦的羽箭,不可能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