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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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浚的故事讲到这里其实也差不多了,到底他是在座宰执里最年轻的,熬死了秦桧也算意料之中,但就算秦桧死了,其人党羽依然遍布朝堂,更加上那样的官家……想来结局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嘛,这宋后来肯定是亡了,至于究竟是早几年还是晚几年,似乎区别并不大。一时间大家竟不知是像赵鼎那样早早就被政敌迫害自尽殉国了的好,还是像张浚这样熬过了政敌的迫害却依然在徒劳无功的北伐好,所谓明知希望渺茫却仍要为之……
而张浚却发现这本奇怪的书似乎渐渐隐去了之后的字迹,过了许久,才显现出一句话来,也就仅仅只有一句话。
【“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
众人皆是沉默无言,而他自己读完也是叹了口气,大概这便是那个世界里的自己最后的遗言了吧。这样想来,官家当日勉励大家要去做武侯,难道便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在八公山之时,那所谓宋可亡,天下不可亡之类的言论,便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后面的事情也许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了,想来那个官家死了也会有新的官家继位,而他们这些老人离开了也总会有新人再入朝为相,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循环往复,川流不息。
但不论这书写成时当朝天子究竟姓什么,到底中华文化未曾断绝,有史书为证,种种恩怨心意,却是都付笑谈中了。
读完了自己的传,张浚将手中书卷推到了长桌中间,俨然是要等这本书再“指定”下一个读者了。只是吕公相却露出了些许古怪的神色,看向了都省和枢密院的两位副相刘汲和陈规:“这本书……”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组织出合适的语言,“这本书刚才告诉老夫,刘相公与陈相公接下来谁先诵读,由你们自行决定。”
赵玖直接在屏风后面听乐了,这神秘书卷简直也太智能了吧?一开始他以为只是个kindle,没想到是个比siri还智能的玩意儿?只是乐归乐,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很正常,但却暗藏玄机啊。
都省和枢密院的副相……这个座次到底该怎么排,还是很微妙的嘛!
众人一时喧哗不停,有人忍不住开始议论这书卷怎么还能是个有灵智的妖物,但仔细一想,他们现在都已经在这个怪力乱神的地方待了那么久,如果这个书卷是离开的关键,那是个妖物似乎也解释得通。然而更多的人则是渐渐开始接着书卷抛出的问题进行争论了。
而说是让刘汲和陈规二人自己决定,事情实际上还是落到了都省首相赵鼎和枢密院相张浚头上,二人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赵鼎正在斟酌究竟该如何应对,张浚却又抢先说道:“本相以为,既然刘相公和陈相公同为副相,那应该以年长者为尊,让陈相公先读。”
只是话音刚落,众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聚到了他的身上。好家伙,你刚才不是已经自我感动得不行,也看见了党争是啥下场了吗,怎么又开始要和赵鼎比划比划了?
只不过谁先读书这种到底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众人却也不好据此就来指责他记吃不记打,又要搞什么党争之类的事情,便是胡寅也只是冷哼了一声,只能在心中暗骂张德远这人真是想出风头想出毛病来了。而赵鼎也是素来涵养极好,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他多做纠缠,看了刘汲一眼,示意对方不如就这么算了,让陈相公先读了又能怎么样呢?
但陈规看他们之间这般打眼色却愈发有些惶恐了,须知他这个枢密副相的位置可不是张浚提拔的,而是刘汲刘相公回东京之后向官家上书进言帮他转正的,于情于理他还是应该对自己的举主更客气一点的。只是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推辞,却是吕公相先开了口:“张相公此言固然有那么几分道理,只是你当真以为我们聚在这里只是听评书凑趣逗乐来了?”
“啊?”张浚闻言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吕公相这是何意?”
“张相公这是将当日我叮嘱你与赵相公的言辞还有这本伪书中你与赵相公相争之事这就忘了?”吕公相冷哼一声,“看不出来,张相公今年四十都还不到,却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健忘,是不是日后该请潘国丈来好好诊治一番,开两帖醒神补脑的方子来……”
赵玖在心中大呼内行,看不出来吕公相阴阳怪气起来竟也是有点本事的。不过他倒看得清楚,张浚现在自然不是存了什么党争之类的阴间意图,而是这个年轻宰执天然就有些表演欲过剩(提到这点其实他自己也有些心虚),因为赵鼎作为都省首相名义上其实是要天然压过他一头的,而他若不是时常跳出来搞点什么不大不小的新闻,只怕以赵鼎的手段,都省的确是要压制枢密院的。
而这种不大不小的新闻嘛,其实在赵玖这个不正经的官家眼里也无伤大雅。例如什么过年的时候不务正业跑去慰问太学生;在自己当时说要重上八公山让几位相公挨个表忠心的时候,他反应快一点赶在赵鼎之前;还有曲端之前在议事的时候说了些怪话,也是张浚抢在赵鼎之前先喷了他一句。
而张浚也确实觉得委屈:“些许次序之争倒也不至于上升到国家要务,更是惶提什么党争了……”在吕公相极不赞同的眼神威逼之下,他到底还是闭了嘴乖乖认了错,而随着众人意见逐渐统一起来,那本书的扉页也逐渐显现出了新的文字。
【卷四百四十八·列传第二百七·忠义三刘汲】
在场众人记性好些的一下子都反应了过来,都先悄悄地看了李彦仙两眼,同时暗想,刘相公竟然和李彦仙都位列忠义篇里,那岂不意味着……
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当日邓州兵败,南阳最危急的时候,刘相公是真说过什么“以示大宋亦有转运使愿为国死”的言语的,那在这本书里当个烈士,似乎还很合理?
刘汲顾不得众人且惊且疑的眼神,泰然自若地翻开书开始读了起来。
【刘汲,字直夫,眉州丹棱人。绍圣四年进士。为合州司理、武信军推官,改宣德郎、知开封府鄢陵县。奉行神霄宫不如令,以京畿转运使赵霆奏,徙通判隆德府。时方士林灵素用事,郡人班自改《易系辞》为妖言,以应灵素。汲摄守,下自狱。灵素荐自有道。命转运使陈知存按验,掾史惧,欲变狱。汲责数掾史,知存惮之,卒以实闻。】
【通判河中府,辟开封府推官。自盛章等尹京,果于诛杀,率取特旨以快意,汲每白府奏罢之。宰相王黼初领应奉司,汲对客辄诋之,黼闻,奏谪监蓬州税。钦宗召赴阙,汲奏愿得驱驰外服,治兵食以卫京师。时置京西转运司于邓州,以汲添差副使。建炎元年,范致虚师至陕(提到这个名字在座有的人是一阵叹息,而有的人则不明所以),汲贻书劝以一军自蒲中越河阳,焚金人积聚,绝河桥;一军自陕路直抵郑、许,与诸道连衡,敌必解散。致虚以书谢汲而行。】
提到范致虚的话就不得不提一桩陈年旧案了,当日官家在南阳处置了其人,然而终究是意不能平,不仅将其贬去了ZY看草料场,而且似乎之后其人意外身亡也有官家的意思……
屏风后面的赵玖顿时一惊,自己当日让翟彪去办事杀人不是应该天衣无缝你知我知的嘛,怎么看起来胡寅、李光还有小林学士几位一脸什么都知道了的样子,这不合理啊!
等回去之后有空要和杨沂中再好好聊一聊怎么搞保密工作……对了,杨沂中人呢?他看起来在宋史里戏份也不应该会少啊。他环顾四周也没有见到自己平日里那位贴心的御前班直统制兼领皇城司,只得无聊地叹了口气。要是杨沂中在的话,也许还可以在这里和自己聊聊天解解闷……?
【金人再犯京师,诸道不知朝廷动息者三月。冯延绪传诏抚谕,谓车驾出郊定和议,令诸道罢兵。汲谓副总管高公纯曰:“诏书未可遽信。”公纯问故,汲曰:“诏下以去年十二月,邓去京七百里,今始至州何也?安有议和以三月,而敌犹未退乎?此必金人胁朝廷以款勤王之师尔,可速进兵。”公纯难之,汲请自行,公纯不得已俱至南阳,不进,汲独驰数十骑赴都城,二帝已北行,汲素服恸哭。寻代公纯摄帅事,捐金帛飨士,为战守计。诏邓州备巡幸,汲广城池,饰行阙,所以待乘舆之具甚备。就加直龙图阁、知邓州兼京西路安抚使。】
读到这里都还是大家勉强算是真的经历过的事情,所以众人对内容本身倒也无话可说,只不过还是不免感慨靖康之惨状,以及乱局之中还有像刘相公这样敢作敢为的能吏总要出来做些事情。
【汲奏:“欲复两河,当先河东,欲复河东,当用陕兵,请先从事河东,以定西河之根本。”于是金人复渡河,谍知邓州为行在所,命其将银朱急攻京西。汲遣副总管侯成林守南阳,金人奄至,杀成林。汲集将吏谓曰:“吾受国恩,恨未得死所,金人来必死,汝有能与吾俱死者乎?”(众人齐齐做肃然之色)皆流涕曰:“惟命。”民有请涉山作砦以避敌者,汲曰:“是弃城矣。然若属俱死无益。”乃下令曰:“城中有材武愿从军者听留,余从便。”得敢死士四百人。又令曰:“凡仕于此,其听送其家,寅出午反,违者从军法。”众皆感服,无一人失期。】
且不提大家怎么感慨刘相公守城的勇气,曲端倒是先听愣住了,这刘相公听起来居然是个知兵的啊?不仅没有盲目追求守军数量,而且还懂得怎么拿捏住军心,凝聚力量,这手段,做个宰执的确不亏啊?
他的眼神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在张浚的脸上转了转,在心中开始暗自盘算,如今的官家是断不可能议和的,所以张相公就算信念坚定为人叹服,似乎现在也不需要扯他来做这面主战派的旗帜?那他这个枢密使当得……
【及南阳陷,命将戚鼎将兵三千逆战,及命靳仪与赵宗印分西、南门犄之。汲自以牙兵四百登陴望,见宗印从间道遁,即自至鼎军中,麾其众阵以待,敌至皆死斗,敌却。俄而仪败,金人攻之益急,矢下如雨,军中请汲去,汲不许,曰:“使敌知安抚使在此为国家致死。”敌大至,汲死之。事闻,赠太中大夫,谥忠介。】
“我读完了。”刘相公面无表情地将书卷合上,“这回这本伪书倒是一点也没写错,如果南阳沦陷了,本相的确只会死在城里与南阳共存亡。”
只是其人复而想起了当日官家在南阳与他又是握手又是推心置腹的言语,一时忽又有些心意难平,乃至当场泪流满面:“而今忝列中枢,做得一个都省副相,也是全赖官家和诸位文臣武将功劳,若非有你们勠力同心,我刘某人便只能如这伪书中一般以身殉国了。”
赵玖在屏风后面一时有些心虚,他当日与这位留守南阳的京西转运使握手其实纯属一时兴起,全然没有他们脑补的什么效仿光武之类的说法,他当初在斤沟镇对韩世忠还不是手也握了甚至玉带也给了?
只是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去了南阳,那这位刘相公是真要做烈士了?他一时有些恍惚,听了先前那么多人的故事,他意识到有些人其实无论有没有自己的出现,都注定是做出了一番事业的,如韩世忠、岳飞乃至赵鼎、张浚这些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但还有更多的人,如李彦仙、曲端还有刚才的刘汲,他们原本早早便崩碎于历史的长河中,即便有幸被记载下来也不过寥寥数笔,而自己的出现,不仅挽救了他们早逝的生命,更是给他们,给这个时代带来了一条新的路。
他这个穿越者恰如一枚不起眼的石子,却让时光与历史之河激起了沸腾的浪花,继而重又导向了一条未知,却至少比原本要光明不知道多少倍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