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赴美的八旗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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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富明趴在游轮的栏杆，眯眼望向远处的港口。

“那里就是金山呐，”他小声感叹道。

说话的时候是光绪五年，大清还有皇上。美国的旧金山也没有个旧字，只叫做金山。

佟富明打心底认为，这“金山”两字选得巧妙极了，一语道破中国人赴美的原因。他们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就是因为此地的金矿。

但是，这位青年赴美的原因却和大多数华人不同。

他今年十八岁，正值壮年。若放到现在，则属于所谓“留学生”的一员。

只不过佟富明的留学有官方背景，是清廷派来去康奈尔大学念书。

“不知道阿玛怎么想的，竟然听了容大人的话，让我出国学习，”佟富明迎着海风，小声抱怨一句。

他称父亲为阿玛，地道的女真词汇。不错，他虽是辽东抚顺的汉人，但祖上很早就入了旗。跟在太宗身边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

最远一次甚至到过漠北，从狼狈逃窜的林丹汗手中，夺回大元的传国玺。

立了这么大的功勋，佟富明祖上自然和大多数八旗勋贵一样，定居在了那前朝的旧都。

之后两百年风风雨雨，紫禁城琉璃瓦的积雪落了又化，真可谓世事无常，人走茶凉。

原先陪伴在皇帝左右，被誉为“佟半朝”的佟家，逐渐在朝堂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失去往日的荣光。

传至佟富明这一代，虽然世袭的三等阿达哈哈番还在，但家里已到了寅吃卯粮的窘迫境地，连过年的猪头肉都负担不起。

“佟先生，”就在这时，一位穿笔挺白衬衫的服务员打断佟富明的遐想。他操着口不熟练的中文，对佟富明说道，“请您下船。”

“什么？”佟富明反问，“码头不还没到吗？”

“您是华人，要去海关，”服务员谦恭地笑了一下，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知道。天使岛的移民站嘛，但我是大清的留学生，照例不用下船过关。”

服务员听闻此言，眉毛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中国青年竟然不那么好骗，没有上当。

他微微抬起头，将视线移向甲板另一头的治安官。治安官也注意到服务员紧张的神态，右手手指摸了摸脖子，催促立刻动手。

收回视线，几颗汗珠从服务生的脸上流下，他明白治安官吩咐的任务拖延不得。

治安官告诉他，眼前的华人青年是金矿老板瑶姬的儿子，万不可让这害群之马进入美国。

“我怎么会骗您呢？您的确不用和一般力巴挤在一起，但是入境的文件，仍需要下船填写。”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似乎想表示自己绝无恶意。

“是吗？”佟富明不理会服务员的笑，疑惑地问道。

一个月前，京师长老会的教士特地叮嘱过佟富明，万不可进入天使岛，那里生不如死，根本不把你当人看。

若被有关机构误会了，要求下船，一定要亮明留学生的身份据理力争，无论如何不能进入天使岛。

眼见佟富明不为所动，服务员心里更加慌张，汗如雨下。

毕竟他不真的热爱美国，会担心洋人老板的利益受损，或者华人“污染”了“地上天国”的纯洁。

之所以替治安官做事，只因为治安官有明确交代，如果不能把佟富明骗下船，自己将和佟富明一起死去，并且担上杀人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想到死，服务员咽下口口水。

面对死亡，人往往铤而走险，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服务员也不里例外。

他微微呼了口气，然后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面白无须，眉目如画的佟富明。在心里暗自打气道：

“这中国人又矮又瘦，一脸营养不良的样，怎么比得过吃牛排长大的我？我把他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不下船！”

动手的心意已决。服务员当即向前半步。猛然下蹲抱紧佟富明的腰，用力将他挤下甲板。

“你干什么？”

佟富明没料到服务员的突然之举，一下子惊到了，大声呵斥道。

服务员也不答话，只将手中的力量增加几分，推得毫无防备的佟富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如此不堪一击，”服务员用英语小声说道。紧接着撸起袖子，展示有硕大肌肉的小臂。

“您别逼我，自己下船吧。”

“休想！你吃了什么脏东西吗？”

佟富明一个鲤鱼打挺，立刻站了起来。双拳一前一后，摆好防御架势。

上文说过，佟富明祖上武将出身，武艺自然了得。佟富明比不过先祖，身上没有大块的肌肉。但凭祖传的拳脚工夫，就远强于未经特殊训练的普通人。

“哼！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敬酒不吃吃罚酒！”服务员边说边晃了晃粗壮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

“有本事打过我再说！净在这里狗吠！”

佟富明当仁不让，回呛道。

他并不了解服务员出手的原因，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怎有害怕退缩的份？这还是堂堂正正的中华男儿吗？

“接招！”服务员的表情顿时阴沉下来。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也就没有必要维持虚情假意的笑容。听得他大吼一声，拳头直扑佟富明的鼻子。

这出拳速度极快，虎虎生风。又如同天神下凡，力道气吞山河。

佟富明丝毫不慌，他微微侧过头去，轻而易举地躲过服务员的攻击。

然后向前一步，按住服务员的肩膀，一把将他掀翻。

洋人打架就是这样，只知道用蛮力。因此一旦躲过他们看似凶猛的三板斧，就离胜利越来越近。

“你……”

服务员一句话没说完，就从肺里咳出鲜血。

他的头结结实实撞在地面，疼得眼冒金星。

而在模糊的视野中，佟富明变成了不怒自威的金刚护法，高大威猛。自己则犹如地道的老鼠，躲在肮脏的墙角，害怕得瑟瑟发抖。

但就在下一秒，服务员却嘴角上扬，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容。

“你把我打死，你也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