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二章 推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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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二章推恩
庶鲁卜是第一个响应朱大人反戈一击号令的头人,但肯定不是唯一的一个。朱燮元的文告发布后,平洲六洞司、丰宁司、鲊希黑寨、木夸寨等多半是受了安邦彦势力胁迫的头领们先后率部来投。
其中最有广告效应的是宁谷寨。记得么,这是个凑不出百名青壮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寨子。安乱一起,老谋深算的者麻泥寨主便提前叫小儿子者猛塘去给安顺州的官员们报信避险,又叫大儿子者洞根领了十几人去参加安长老的队伍虚与委蛇,脚踩两只船两头不得罪。事先埋了者猛塘这颗棋子,眼见这次朝廷来势汹汹动了真格的,者麻泥便叫人找到小儿子,通过被他通风报信救了性命的几个州官向朱大人表达了宁谷寨始终心向朝廷的意愿。朱燮元二话不说便当场授予这位没几个族人部下的老寨主宁谷长官司之职!
消息传出去,立刻取得了轰动效应——别看者洞根才领了十几人参加安长老的队伍,别忘了,他们可是曾给张芳黄云清的明军造成过几千人的死伤!闯下这般“大祸”、本寨又小得不值一提,竟然都能领个长官司?除了世代追随奢安两家的极少数死党,在巨大的政治、军事双重压力下,大多数头人们都心动了。札佐司、康佐司、麻响司、木瓜司、狗场寨、楼下寨、鸡公背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头人寨主向朱大人驻节的贵竹司遣使归顺者竟达五六十人之多。对这些人,朱燮元来者不拒,而且统统大加封赏,招讨司、安抚司、长官司……各种职务流水一样洒出去。
关系虽比不得孙杰,已因功升秩四川都指挥同知的劳顺俨然已经可以算朱燮元的半个心腹了。而且,此前成都中卫本身就没少受各级文官们的欺负,有丰富的被收拾经验,见朱大人这样一个劲儿地封官,劳顺不由得有些担心:“大人,您……一口气封了这许多人,朝廷那里,怕是有人会嚼舌头根子的噻……”
朱燮元嘿嘿一笑:“不怕不怕。你以为老夫是心血来潮?这个法子,老夫在去川省找你和孙帅的路上就想好了。你想,西南苗乱这些年,川黔几省固然是个烫手的山药,但五省督师这头衔,也太过招摇了些,肯定有人不开心、不服气的。无论老夫如何做,都会有人说长道短,所谓众口难调嘛。你放心,老夫本就是有意而为,先露个破绽叫他们闹,老夫有后招的!否则,苗乱易平,绝难长治久安,要不得多久,还得再乱起来。”说着话,一丝忧色袭上朱燮元苍老的面孔,叹了口气继续道,“唉。老夫这把年纪了,还能再活几年?孙帅、你、还有刘超他们几个不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说你们手下的兵吧,哪个不是爹娘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呱呱坠地时,家里添了男丁,无论日子多穷多艰难,父母长辈都会喜笑颜开地高兴得不得了,哪怕是借钱,也要请邻居乡亲吃两盏喜酒,这家的香火能延续下去了啊!可然后呢?乱一次就要死很多人,好容易长大成人,便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大山沟里么?老夫这把老骨头豁着挨上几句骂,能少死一些人总是好的。何况,老夫有把握,等这次苗乱平了,此举可保我大明西南少说几十年的安稳!”
推心置腹的一席话,劳顺听得动容,深深地拜了下去。
果然应了劳顺的担心与朱燮元的预料,消息传到京师,朝堂上又炸开了锅。
最先是两宋之交的李若水那首《捕盗偶成》在官员们之间不断被人提起、传抄:
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
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
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
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
……
我闻官职要与贤,辄啗此曹无乃错。
……
小臣无路扪高天,安得狂词裨庙路!
大明官场的习惯,每一场大风波总是由一件很小又貌似无关的事先冒出来,然后酝酿、发酵,随后爆发,最后蔓延株连得一塌糊涂。这首诗明里说北宋对宋江的招安(别被小说忽悠了,所谓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个好汉云云,其实就是宋江等三十六人在巴掌大点地方折腾),但任何人都能从诗里读出当时不少官员们对此举的愤怒和不满:十年寒窗历尽千辛万苦,然后兢兢业业为朝廷无私奉献,结局竟不如杀人越货的乱臣贼子——“大书黄纸飞敕”之下,竟与那帮家伙同朝为官了(那宋黑子的品秩甚至还在很多官员之上)!
显然,这是一股汹涌的暗潮,是对朱燮元大封土官之举的不满与抗议。也难怪,朱燮元的政策虽然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收到非常好的效果,奢安羽翼一下子就被剪除了十之五六,但此前视西南为绝路的官员们不服啊,每个人心里都憋闷异常——不就是封官么?如果这样这能算功劳,谁不会!
有共鸣者很是不少。很快,内阁就收到了各路言官们的参奏,有的侧重于指出这样做属于目光短浅后患无穷:只要造反能换来招安授爵,以后岂不是众相效仿人人皆反?有的说官职是朝廷名器,当为大明守之不可轻许——以宁谷寨为例,人不满千也能领个正六品的长官司,简直太不把朝廷的官职当一回事了;当然,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朱燮元延揽土酋实则包藏祸心的也有十几封之多!
照理说,这等大事,作为大皇帝秘书班子的内阁应该先拿出意见,票拟后交天子圣裁。然几位阁老只是彼此交换了下眼神,便默契地整理出几封有代表性的参奏送给圣上,孰是孰非竟都不置一词。支持朱燮元,用自己的大好之身去挡几十位“正人君子”的万箭齐发?还是一起指责老朱做得不对?那……怎么做才算对的?算上被免职不久就病死军中的蔡复一,那片穷山恶水可是已经埋了三个巡抚四五个总兵大帅大小百多文武官员!这么多年下来刚刚有点起色就再自己拆台作死么?精得毛都白透了的老狐狸似的阁老们才不会担这些责任:统统交圣天子吧,您说啥都对!
朱大人在朝中当然也有不少奥援,通过时刻两地传送军情的驿马对京师的风向了如指掌。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朱大人发出了第一封奏折:“番州,止弹丸小州耳。然国朝二百年未闻有反者,何也?彼诸土目之忠顺固其一,然他司土目皆好逆乎?臣度其域土,不若一县之地,受太祖封长官司者一十又七,纵有不臣之念,螳臂岂可当车?朝廷不须发一兵一矢,已为觊觎其土之诸寨灭矣!”
老谋深算的朱大人这第一击实在漂亮!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不如一个县大的番州,竟设立了十七个长官司!两百年间谁听说过那里有哪个想谋反么?一个都没有!为什么呢?是因为那里的土司们都世代忠顺传家、其他地方都是天生的反贼么?我呸!是因为这些寨子既一盘散沙又相互制约,哪个有不臣之心马上就会被想扩大势力想红了眼的邻居们联手灭了,朝廷都不需要出一个兵!再说了,巴掌大点地方,一口气封了十七个长官司这事儿谁干的?太祖爷!俺老朱才封了几个,而且是跟太祖爷学的——哪个说这样不对的,站出来,走两步,嗯,往砍脑壳的刑场那个方向走!
朝堂上一下子安静了。鸡蛋里挑骨头兼出风头搏名声固然是一众清流的本色,但搭上自己的脑袋说太祖爷的不是,这种事谁敢?所有人都恨得牙根痒痒:这老狐狸怎么竟把太祖爷给抬出来做挡箭牌……哦不对,哪里是挡箭牌,简直就是活门神啊,自己怎么偏偏忘了这一出儿了呢!
紧接着,朱燮元的第二弹又来了,这次他先是讲了一个故事。汉高祖刘邦封了一堆藩王,到了景帝朝,在吴王刘濞的策动下,终于酿成七国之乱。朝廷付出了极大代价后终于镇压下去,但隐患还在:大一些的藩王往往拥城数十,还是时刻对龙椅上的大皇帝构成极大的威胁。到了武帝朝,冒出来个叫主父偃的家伙,这厮早年间曾在各藩王诸侯国之间游历过,当然是想混个荣华富贵,可到处都坐冷板凳,没人待见他。于是把心一横直接去了长安,直接找刘彻。刘彻虽然混蛋却也有些可取之处——当天就召见了这位不名一文的白丁!公报私仇也罢、一心谋国也罢(反正这位的结局是因为重大贪腐问题被刘彻把全家咔嚓了,是不是一心为国您自己判断),他给刘彻出了个好主意:以前藩王薨了,王爵和封地都由长子继承,为了显示人间大爱手足情深,咱以后改!老王爷死了以后,老大、老二、老三……一起分家产,人人有份——几代下来,风子龙孙全给老子变村长,看谁™还有本事造反!政策一出,获得了除藩王嫡长子外所有人的热烈拥护,大汉王朝永远摆脱了尾大不掉的藩王之忧……
随后,朱大人又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想法:“盖地大族众者难免恃其跋扈之资、而势弱人寡者必以忠顺为其保世之策也。臣意分而化之,以奢、安二逆之土广封诸土目,则内外四里百姓皆感圣恩之浩荡,而且恨贼之贻累,必爭先效力以保身家而取富贵,何患苗氛之不靖也!”
大写的服!
话说到这份上,内阁的票拟出来了:“此谋国老成之言也,臣等谨为圣上贺!”
满心想搏得一片彩声的口炮儿们撞了个灰头土脸,却偏偏无计可施。朱燮元先是抬出朱元璋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继而通过推恩令的例子摆事实讲道理,政策已经取得、以及未来即将取得的效果毋庸置疑,再无事生非地折腾,只能是自取其辱了。
不过,在清流们一双双瞪得牛蛋大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搜索下,还是给他们发现了一个貌似可以揪的小辫子:前后几年的苗乱已经流水般花了那么多银子调了那么多兵征了那么多粮,咱们不管谁花的钱死的又是谁的人,反正现在这事儿归你管!你不是能耐吗?要钱没有,要人要粮也统统没有,你姓朱的本事大,自己想办法平吧!
嘿嘿,看你怎么办!
计议已定,各位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兵部给事中上奏说各省军力捉襟见肘实在没法再调一个兵出来、户部的说圣上已免了川省三年赋,如果某些人再找朝廷要钱,圣上您从自己的内帑里想办法吧,户部的粮仓里连老鼠都快饿死啦、工部的人也跟着凑热闹,说官军穿铁甲砍苗蛮那绝对是无敌,二十两一套,圣上您老准备给孙帅拨多少,一万套如何?拿二十万两银子来,用不了一年臣就能配齐了,哦对了,那是成本哈,没算运输费呢……
没想到!
不是朱燮元没想到——这些花样,老朱同学早就都想到了。
没想到失算的还是这帮家伙。
等他们吵吵完,没想到御座上的圣天子不仅没现出忧色,反而笑了,教李世忠拿了个奏本给他们传阅。
当然还是朱燮元的奏折,第三击!
“臣查奢、安二逆,其族土兵各不过万数,其余皆驱率胁从,徒张其声势耳。诚使得智勇之将如杰、顺、刘超者,各统节制之雄兵一二万人,益以诸投效土司之忠顺者奋勇长驱,稍用高仁厚策,传输解散附贼之众,王师剿逆,雷霆鼓荡,逆首必可擒歼也!”
“王师所至即裂其土广封土目,逆首日蹙而吾势日张,附者惶然做鸟兽散实可期也。宣慰使、招讨使、安抚使等职皆土官,朝枢无薪俸之累而收藩篱屏护之效,何妨林设之?各酋相制掣肘,苗疆大定必可图也!穷山恶水,改流何益?靡费徒增而难收锱铢一粟之利,汉苗殊俗,反易激其变;贡马贡物朝令于各土官,如臂使指,臣谓此乃以夷制夷之策也。伏祈圣裁,臣元顿首。”
这封奏折才是朱燮元真正的杀招:不仅明确告诉朝廷,俺老朱平苗乱有孙杰劳顺刘超几位足够了,不劳各位费心、俺的办法是封一堆大小土官,不花朝廷一毛钱谁也别逼逼、最重要的,改土归流纯粹扯淡,除了添乱啥用没有,以后都给老夫闭上你们的鸟嘴!
有用吗?
有大用!
其效如神。
朱燮元牢牢抓住了事件的核心:清流们最擅长的是吹毛求疵抛出问题然后鸡一嘴鸭一嘴地狂喷,而老朱不仅直揭苗乱根源核心,更充分说明了自己的方略,还不需要朝廷的任何投入,同时描绘出光明的前景,捎带脚地永久性堵死了徒有其名的改土归流之议,明晃晃厚墩墩树了一块巨大的铁板——或踢或撞随便,哪位敢来试试?
朝廷里终于难得地彻底安静了下来。然而,一双双恨得简直要喷出火来的血红的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瞪着西南,就等着朱燮元孙杰们被奢安二位摆上一道,哪怕是小挫一阵呢——这事儿不能算完,这个仇咱得报啊!
现在就看孙杰几位战场上的表现了。
他们会不会辜负朱大人的信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