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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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己太后的寝帐其实是元朝时期一个非常典型的宫殿式蒙古包宫帐，被称作斡耳朵。不是所有贵族居住的蒙古包都能称作斡耳朵，只有大汗或者太后、太子、皇后的蒙古包被称作斡耳朵。
答己太后的斡耳朵相比于大汗的那几个斡耳朵并不大，可以说是个小型的宫帐。因为答己太后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太冷清。她最喜欢的就是和自己的亲人或者亲随们，挤在小一些的帐篷里居住。就跟她当年在草原上那间小小的，温暖幸福的蒙古包一样。
虽然答己太后的斡耳朵要小一些，然而再小，也不是普通蒙古牧民的那种毡房可比。这座答己太后的斡耳朵宫帐，可比普通的蒙古包大了上百倍，而且做工精良，用料奢靡豪华。不但用最好的织物作为帷帐用料，甚至连很多拉钩卡扣都是镀了金的红铜或者纯黄金制成的。
宫帐的顶棚用的是织金料子，同时在上面覆以白色的名贵毛毡，用以保暖。
主体圆形宫帐的两边还各有一排横着的长方形暖棚，暖棚与宫帐连在一起，远看上去就好像斡耳朵张开的两个手臂。
那里是太后起居用品存放和食物制作的地方，也是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待命休息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准备好太后需要的东西，随时等候里面太后的传唤，从而立刻就能为主人把需要的东西端上去。
主体宫帐里面是有两三层隔断的套间。从正门进去，就有一个不算很大的类似门廊玄关一样的地方。
在这里会有宫人或侍女，帮助身份高贵的客人脱下靴子，换上柔软舒适的真丝做的足衣（袜子）和皮质足套（一种古代皮质拖鞋），以免弄脏太后的地毯。
此时，正有四、五个高丽的宫女给寿山大汗脱下厚重的皮袍，用蘸过温水的汗巾，轻柔的擦拭大汗脸上和手上的浮尘。这样不但能清理表面，还能让大汗快速暖和下来。
与此同时，还有两个宫女会蹲下来，帮助大汗换上用金丝绣制，内衬软垫的足套。
跟着寿山大汗身后进来的德格都巴雅尔也在下人的服侍下，脱去外套和皮袍，擦拭了脸和手，然后还要脱掉穿了好几天的脏靴子，但是增加了一项服务就是泡脚，最后再给他换鞋。
德格都巴雅尔毕竟在宫殿里已经闷了好几天了，哪儿有时间换衣服靴子，所以脱掉鹿皮制的靴子后的那个味道可想而知。
一个太监用手捏着他的靴子，使劲闭着气，抿着嘴，快步将靴子拿去了营帐侧面的暖棚中清洗维护。
亦列失八嬷嬷已经交代过，让下人们在这个时候赶紧清洗一下河间王的靴子表面，然后再用炭火将靴子里面烤热了，等河间王出来后，就可以穿上干燥而且温暖的靴子。
因为要脱鞋，对于来访的人，为了不让不好的味道熏到太后，寝帐这边的宫人按照惯例，早就做了安排。
她们烧好了热水，并且在里面泡上大把大把的大料、皂角、胡椒、香叶等等有刺激性气味的香料（跟炖猪蹄时候用的东西差不太多只是量比较大，而且没有葱姜蒜）。
然后等客人进来的时候，敝掉香料渣子，将泡脚的热水倒入在一个特质的铜盆之中。铜盆会放在隔壁暖帐之中用热火保持温热的状态。
当客人来了后，就可以让来的客人先泡一泡脚，去去味道，顺便也舒缓一下疲惫身心，冬日里还能驱寒。泡好脚后，会有人伺候着穿上新的丝质足衣，套上皮质足套，再进去觐见太后。
当德格都巴雅尔来了之后，按照规矩泡了香料的热水早就烧好了，有点生气的亦列失八特意让宫人给他准备的泡脚水必须弄的热一点。反正这头傻熊皮糙肉厚！
果然烫的德格都巴雅尔人龇牙咧嘴，但是他却不敢出任何声音。泡了大概片刻时间，脚就烫红了。然而身体瞬间也暖和了下来，通体舒畅。刚才在外面没感觉到的寒气也一下子就被热水赶跑。
滚烫的水中，配了辛辣的香料，不但能去味，而且对于身心寒冷的人来说，能迅速让人暖和过来。热水能加速你的血液温度和流动速度，从而将悄悄侵彻进身体的寒气，逼出体外。
与其说是对德格都巴雅尔的惩罚，其实也是亦列失八对于爱人的一点小小的关怀。这就是亦列失八的特点，哪怕是为你好，当惹她不高兴的时候也会让你难受一下。可想而知，当得罪她之后会如何。
德格都巴雅尔赶紧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棉布巾，擦干脚上的水，来不及穿足衣，光着脚，一边跑一边自己穿足套。因为他要赶紧追上前面的寿山大汗，他现在正在和恭候在这里的大太监纠哈吉说几句话，马上就要穿过整个内间厅堂，往后面寝室而去了。
内间厅堂其实并不是太大，也就能容纳几十个人同时聚会。这里主要就是太后召见臣下和贵客聚餐会商的地方。
因为答己太后极少招待外人，所以来到这里的基本上都是太后的亲人眷属或者亲信大臣。老太太也不喜欢跟太多外人接触，有事儿都是派亲信去处理。但是谁也不敢低估答己太后在朝堂上的影响力。
武宗一朝，能在兴圣宫太后寝殿被召见和款待的外朝官员，除了铁木迭儿、失烈门那三四个太后亲信以外，就没有人别人了。这就成了一种大荣耀了。
当然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太后的女婿，皇亲国戚里面的皇室近亲。以前经常跟着武宗皇帝或者寿山太子，陪着塔拉亥公主，一起抱着孩子（纳忽出或者阿兰达）来这里向答己太后问安。
内间厅堂侧后面有个门，进去往里面就是太后寝室，这里除了太后的亲人，外人是绝对不会让进的。纠哈吉就是在这个门口恭迎寿山大汗的到来，并且引大汗和后面那个一边笨手笨脚自己穿足衣，一边一蹦一跳跟上来的德格都巴雅尔进入内间后面的寝室。
他还特意走得慢一点，跟寿山大汗有的没的说两句话，以便于让后面因为要洗脚换足衣晚了一步的德格都巴雅尔赶紧跟上来。
寝室是在毡帐的最里面的地方，这里特别暖和，隔音也特别好，而且因为有可以开关的天窗，所以通风良好。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这里也能保持让人舒适的恒温。
寝室的地面上还铺着非常名贵而且厚重的地毯，站在厚重柔软的地毯上，就跟踩在云端上一样柔软舒适。
而现在，答己太后就闭着眼睛，面沉似水的盘坐在寝室最中间的宽大的宝床之上，身后靠着一个巨大的软靠垫，手中抱着一个红铜做的暖手壶——俗称汤婆子。亦列失八已经站在答己太后的身侧后方，趴在太后的耳边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
宝床俗称龙床，是蒙元时期皇帝、太后、皇后才能拥有的卧具。其实是一条很宽很大的床，平时主人可以盘腿坐在上面，靠着巨大而柔软的靠垫会客，休息的时候主人就可以横躺在上面睡觉。
这座斡耳朵宫帐中有前后两座宝床。
前面的那座在内间厅堂之中，那是太后接见客人时候坐的。白玉制作而成，辅以黄金、宝石镶嵌其上，那是当初元武宗刚刚继位之后，命人给母后特制的。
答己太后寝室内的这座宝床是寿山当太子的时候，特意从南方寻来的大量紫檀木，找名人巧匠制作而成。在至大二年答己太后的圣寿节（武宗将答己太后的生日九月二十二日定位圣寿节）那天献给母亲作为寿力。
这座紫檀宝床上面刻满了凤舞飞天、仙鹤祥云的雕花纹路。在宝床的四角还有黄金的龙头扶手雕刻，床身是莲花宝座图案，床脚则是雕刻了108个形态各样的护法金刚。这些护法金刚将莲花宝座形制的床身举了起来。
整个宝床上面的每个人物或者神兽的眼睛，都是用晶莹剔透的水晶或者各色宝石镶嵌而成，上面还有大量的鎏金工艺，制作精美细致。
老太太特别喜欢这座宝床，觉得这座床虽然没有外面的白玉宝床高贵华丽，但是坐着更舒服。所以只要接见的不是外人，而是家人，她都更愿意在这个寝室内会客。
答己太后头戴高高的罟罟冠，身穿暗红色配黑边窄袖宽袍，袍子的边缘绣满了飞龙翔凤的暗色花纹。这是皇家贵妇的经典套装样式。
因为是儿子的丧期，答己太后将身上的所有金银首饰都摘了，只有脖子上还挂着那一串平时她总捏在手里的古铜色念珠——老太太笃信佛教。白皙圆润的胖大面庞上，今天却尽显疲惫和严肃。
答己太后出身蒙元后族的弘吉剌部，也承袭了弘吉剌部美女所特有的皮肤细腻白嫩，面容姣好等特点。她有一双美丽的杏仁眼，再配上那两道柳叶眉，圆脸庞，元宝鼻子，红润精致的樱桃小嘴。妥妥的绝色美女。
当年少女的时候的答己可是草原上的一朵最艳丽的小花。否则元世祖忽必烈也不会特意将她嫁给自己的嫡长孙答剌麻八剌。
只是老太太现在毕竟年纪大了，胖了很多很多——说好听了，那叫天庭饱满，面似莹月；说难听了那就是大脸盘子，肉嘟嘟的，还白胖白胖的。
答己太后年轻时候的美丽，从他的两个儿子——海山和寿山，英俊精致的面孔上就能得到证明。这两个人承袭了母亲双眼皮，杏核眼的特点。双目看人的时候都囧囧放光。
弘吉剌部特有的白皙皮肤，在经过精心保养之后，更显得那么雍容华贵，庄重高雅。即使胖了以后，也会增加了一种沉稳果敢的气质。让人看了就有一种亲切感。
不过现在的答己太后虽然闭着眼睛，但是从微微下撇的嘴角上看，一定很不高兴。连儿子向她问安都只是轻轻用鼻子嗯了一下。任由身旁伺候的亦列失八将皇帝带到下手边的胡床上坐下，也没任何表示。
寿山大汗在亦列失八的伺候下，坐在了准备好的，有柔软靠垫的胡床上。他冲身后紧张的都已经木在了原地的德格都巴雅尔使劲撇了撇嘴，催促他赶紧上来见礼，快点说清楚情况。
德格都巴雅尔性格的确是相当粗暴野蛮，而且率真干练。但是那要看对谁，要看什么时候。在答己太后面前他可一丁丁点都不敢造次，再加上心虚胆愧，现在的他怂的一逼。
他赶紧跑上来，一下子就趴在答己太后的脚下，撅着屁股，把上半身压的的低低的，使劲磕了三个响头（这么厚的地毯能磕头磕出来声音，这就不是磕头，这是用头槌的力度往地上砸。），然后大声恭敬地向答己太后问安。
这个时候站在答己太后身边伺候的亦列失八轻轻一挥手，对周围的宫女侍从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没有命令不得进来。”然后又冲门边侍立的大太监纠哈吉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纠哈吉便督促着所有下人都出去了，然后自己就站在门外随时听命。
等了半天，当所有宫人，包括纠哈吉在内，都离开了寝室。答己太后才微微睁开眼睛，从鼻子里轻声哼了一下，说：
“你可知罪？”
德格都巴雅尔赶紧顺杆儿爬，一边继续磕头，一边诚恳的说：“臣知罪！臣有罪！臣有大罪！臣不应该隐瞒实情，让太后您伤心，让大汗生气。臣有大罪！”
“何罪之有啊？”答己太后继续逼问到。
德格都巴雅尔想了想，他还在措辞。结果上面亦列失八急了。怒斥到：“你个傻熊，都这个时候了。说清楚不就好了？别耽误时间！”
“你不要插嘴，他想说会说的！”答己太后瞥了一眼亦列失八。
“我说我说。臣是想······臣是想不出用什么词汇来告诉太后和大汗这个······对了，这个喜讯啊！”
咚！
老太太彻底怒了！直接把手里抱着的汤婆子砸到了跟前的德格都巴雅尔的头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可是红铜做的，直径有三四寸的球形容器，两只手才能完全握在手里。而且里面还装着满满的一壶热水。
这玩应扔出去，就跟一个实芯儿的小铜锤似的。得亏答己太后年纪大了，气力小。这要是换了德格都巴雅尔这样的猛将，抡圆了扔出去，能把对方脑袋砸碎了！
就这，砸在刚刚抬起头“报喜”的德格都巴雅尔脑门上。一下子就把他砸的往后一晃，差点从跪姿变成坐姿。然后这血就瞬间从脑门流下来了。
寿山大汗和旁边站着伺候的亦列失八赶紧劝说：“母后（姑母）息怒。”
然后亦列失八，赶紧跑过去，将崩飞的汤婆子又给答己太后捡了回来。她低头一看，有一面竟然砸的稍微凹进去了一点。
她在端着汤婆子回来的路上，路过依旧跪在那里有点发蒙的德格都巴雅尔，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扔在他脸上，佯装愤怒的骂道：“赶紧捂上你这颗狗熊脑袋！别脏了太后的地毯！”
寿山大汗劝完母亲，转头就对德格都巴雅尔斥责到：“看你把母后气的！朕可跟你说过，让你实话实说。没让你满嘴跑马！你今天不说清楚何喜之有。朕就让你亲自去跟先帝一起走，跟阿赫解释解释，到底你这个喜讯，喜从何来！”
这点小伤对于战阵出来的德格都巴雅尔根本没事儿，就是砸破了点皮而已。他用亦列失八那带着体香的手绢捂着脑袋解释到：“太后，大汗。臣没有满嘴跑马。真的是喜讯啊。请您听臣解释。”
答己太后拿回自己的汤婆子，在亦列失八的不断捋胸顺气的作用下，终于按住了暴怒的脾气。她沉声对寿山大汗说：“你让他说。我女儿到底怎么了？兄长病亡都不来？是对先帝有怨啊？还是对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满意？对了，是不是你把我女儿打伤了？”
“太后容禀，陛下容禀啊。塔拉亥她之所以无法来，实在是因为她到现在也不能下床出门。”
“你把我姐姐怎么了？”亦列失八代替所有人问出了这句话。
“没！没！臣对公主什么都没做。公主也不是受伤了。”德格都巴雅尔赶紧解释，“她刚刚给臣生了个儿子。现在还在月子中，根本没法下床。这才缺席了丧礼和忽里台大会。”
······
······
整个房间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几乎陷入静止状态。答己太后的眼睛完全睁开了，而且瞪得圆圆的看着德格都巴雅尔。她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都在不断回想着刚才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然后所有人发出几乎同样的评语“胡说八道！”
“太后！大汗！请听臣细说。”
德格都巴雅尔赶紧讲述了自己当初喝醉了酒，阴错阳差的让公主怀了孕。然后公主发飙宰了那天可以作证的所有侍妾，又使性子不愿意上报。最后自己又如何无奈的配合她，隐藏有孕的事情。孩子降生的过程中，母子险象环生，差点出危险的事情他一五一十，绘声绘色，一气呵成的说了出来。
这一段儿德格都巴雅尔的肚子里已经酝酿了很久，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那个头儿。
等他说完了，寝室里又安静了。答己太后眉头竟然逐渐慢慢的舒展开了，但是依旧一言不发；寿山大汗若有所思，还在掐手指头算什么；亦列失八已经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还是了解德格都巴雅尔的，知道这个家伙没撒谎，或者说他就不会撒谎。从小到大，他撒谎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表姐塔拉亥公主今年都38周岁了，比自己还大5岁，比德格都巴雅尔大3岁。38岁的女人还能生孩子？这要多么小的几率才能发生啊。
德格都巴雅尔刚才说公主为了生孩子差点死了，亦列失八通过这句话确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这个年龄生孩子的话，亦列失八非常相信表姐塔拉亥公主，绝对是九死一生才能把孩子生下来。
如果德格都巴雅尔说什么公主平安生产，顺顺利利，那才是满嘴跑马呢。亦列失八甚至开始默默祈祷，感谢上苍，感谢长生天的保佑。
（放到21世纪你让38岁女人生孩，大夫都皱眉头。而且超过36岁以后生孩子，都有一定的生命危险，而且随着年龄增加，哪怕是当代医学科技如此发达，依旧不能保证母子平安。到时候弄不好就要面对保大保小的问题。）
“不对啊。”寿山大汗突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