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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 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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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的命令里还有三套方案,虽然大体相同但仍有些细微差异,长青营还要对这些方案进行推演,以便预先体会战场形势,并事先思考面对各种突发问题时的对策。这样等真到了战场上,这些突发问题万一真的发生的话,也就不再是突发问题,各级指挥官可以从容地拿出事先推演好的最佳应对来予以化解。

发下来的东西很多,张承业不断撕开各个公函袋,看一眼里面的工作内容,然后把它交给合适的人去负责。这个过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公文被分派到不同的人的手中。现在,张承业又熟练地扫视着手里的东西,同时口中喊出苻天俊的名字。他在伸出右臂把它递给走上前来的苻天俊的同时,抬起头向全屋的军官做了一个关于它的简报。张承业的左手随即按在了下一份公函袋上面。

张承业抬起左手把又一封公函举到眼前,右手自然而然地去撕袋口。但这个动作突然一滞。张承业皱皱眉,把袋子举高些,从头又读了一遍袋上写的字,然后面带疑惑地抬眼看着许平:“这个命令指明是给许平的,要由许平来打开。”

许平闻言也是愕然,他莫名其妙地从张承业手中接过公函袋,扫了一眼封口上的命令,立刻把它打开。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没有地图或是兵力、配属等资料。许平抽出纸才看了一眼,脸就腾地红起来。

这时身边的吴忠不经意地随口问道:“是关于这次出兵的命令吗?”

“啊,是的。”许平来不及多想,随口答应着,就要把那张纸揣到自己怀里,却看见吴忠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吴忠脸上有些诧异,指着许平手里的纸,问道:“克勤不做一个简报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许平挥挥手里那张纸,故作轻松地答道:“不起眼的小事。”

“既是这次出兵的命令,”吴忠不解地看着许平,又低头盯着那张纸,道:“那再小的事也得做个简报啊。”

许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余光里发现屋内的参谋军官们都已经开始注意到两个人的谈话,纷纷向自己望过来。许平再一转头,看见张承业也停止了手里的工作,正威风凛凛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许平已经是汗流浃背,而且不仅仅是后脊梁骨发凉,额头上的汗珠也从皮肤下渗出来。他清清嗓子正试图开口说话,张承业已经问道:“是侯爷给你的机密命令么?”

许平很想说一声“是”,但是在张承业威严的注视下,没能把这个词脱口而出。此时旁边的吴忠更加奇怪,问道:“是不是命令里说,这个命令——这个有关出兵的命令,不能给营里其他的人看?”

那个“是”字在许平的喉咙里滚动着,但是无疑他已经错过表示肯定的最佳时机,因为张承业此时已经伸出手向着许平:“既然不是,那就把它给我。”

许平虽然心里试图抗拒,但是军队里长时间的训练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他的身体也本能地对上官的命令作出反应。眼睛看着张承业把纸从自己手上拿过去时,许平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大脑里也是一片混乱,但是身体仍保持站得笔直,以一个军官的标准姿态挺立。

张承业飞快地扫视过那张薄薄的纸,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确实是小事,不过侯爷真的是很看重你啊。”

说完张承业就把那张纸折叠起来,顺手塞到他桌子上的其他一堆公文最下面,然后继续刚才的工作,这件小插曲仿佛就和没有发生一样。其他人闻言,纷纷向许平投来羡慕的一瞥。张承业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在心里暗自揣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战前得到镇东侯的亲笔勉励啊。

所有的工作都布置完毕,参谋军官们立刻告退,去计算行军、道路、消耗和运输等具体事宜。许平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等军官们都离开中军帐后,他又回到营帐里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张承业的桌前,一声不吭地站着。

张承业靠在椅子背上,六十多的老将军显出一丝疲乏之态。他静静地揉了一会儿眼睛,又喝了口水,然后正襟端坐,抽出那张纸。但是他并没有立刻交给许平,而是拿在自己手中又看了一遍。

张承业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威严,不过许平注意到他叫的是自己的号,而不是官职:“克勤,使用新军通讯系统传输私信是违反军规的。”

许平垂头丧气地答道:“末将知道。”

“我知道你很清楚,不过,并不是你在违反条例。至于写这封信的人,”张承业不由得苦笑起来,把手里的纸塞进原来的袋子里,收到自己的箱子里:“她不属于新军,我想条例也是没法管到她的,真要追究责任恐怕要算到侯爷那里去。”

许平只有继续一声不吭。

“你没有刻意隐瞒,而是按照军规把这封违纪的信件上报给上官——也就是我,你做得很对。”张承业说出他的最终决定:“本将认为这件违纪的事并非十分急迫,也不算很严重,因此不会报告给军法官,本将会把这封信和相关情况直接报告给侯爷。”

许平把头垂得更低。虽然张承业的决定已经是对他最有利的,但是他仍然感到无地自容。张承业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许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也不是现在,而是等我们这次出兵回来,那个时候我再去向侯爷报告这件事。”

许平感动地抬起头,发自肺腑地感谢道:“谢大人。”

张承业抚摸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对许平说道:“你知道,我从三十五岁就追随侯爷,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

说到这里时,张承业看了一眼许平胸前的卓越勋章,似乎回忆起什么往事,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张承业继续把话说下去:“根据新军条例,过了六十五我就该致仕了。”

张承业很清楚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领兵。等回师以后,大概会安排一个宴会,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老兄弟。在宴会上,几乎从来不喝酒的黄石会敬张承业一杯酒,感谢他多年来的患难与共。类似的宴会张承业已经参加过好几次,现在终于要轮到他本人了。

“我效力这么多年总是有些苦劳的,”张承业拍了拍许平的肩膀,这拍打沉重的就像军营里的大炮那样有分量:“好好干,后生,有些话本将会替你去说的。”

“遵命。”许平重重地应了一声,他的感激之情比所有的大炮加起来还要重,“末将告退。”

张承业问道:“你去哪里?”

许平大声答道:“去和同僚们一起推演战局。”

“本将没有交代给你任务。”刚才张承业没有分配给许平任何工作,这让许平心里很是不安。张承业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笑道:“快去吧,保护好侯爷的家人。”

……

又一次见到黄姑娘的笑容时,许平心中所有的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前,黄姑娘在家里闷得坐不住,隔些天便上街散散心。这些日子,天天到了时候就溜出去,终于引起了黄夫人注意,便禁止女儿跨出家门。

听明白原委后许平连连抱歉,又问道:“今天怎么能出来?”

黄姑娘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我爹从山东回来了。”

“小姐怎么想起发公函给我?”

“我娘把我的盔甲收去了,没法混进军营了。”黄姑娘答道:“昨天我爹的公事多,一整天都在写公文。我帮着他整理了一天,顺便就写了一封信给你。”

“还盖上了练兵总理的大印?”

“是的。”黄姑娘面无愧色地答道。昨天黄石忙得不可开交,难得女儿特别热心地在书房里整整帮忙一天,公函袋大多是黄姑娘帮着封口的。黄石为此还大大夸奖她懂得帮父母做事。

“然后夹在发给长青营的命令中一起发来?”

“是啊。”黄姑娘被许平看得有些不自在,声音也低沉下去:“正好我爹有一批公文发去你们营,我就顺便把我的信夹在里面了。”

黄姑娘想见许平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打算送他一份礼物,另外则是计划偷偷给他报喜。昨天黄石才一回来,杨致远就到侯府报告新军操练情况,而金求德则跑来告状——告许平的状:许平擅自修改推演规则一事,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对金求德来说这根本不是秘密,他称黄石对许平的敲打根本不够,许平一点也没有接受教训。

当时黄姑娘躲在书房门外偷听,听见父亲对金求德的意见不置可否。而等金求德走后,黄石就和杨致远讨论起许平来:“你怎么看许平这个人?”

杨致远立刻答道:“很不错的年轻人,在教导队各项考核都是第一,这只能说有天份,但到小木营任职后,雷厉风行,这次演练小木营表现突出,属下认为战斗力已经超过水营、木营。这当然主要是张承业的功劳,但末将仔细问过了,许平也起了很大作用,他帮着张承业对条例中的缺漏不足加以修改,更迅速整理上报,最难得的是,许平参与各种修改时都经过深思熟虑,并全认真实检验过。不过新军里很多人看许平不顺眼,顺带连张承业也遭了殃,小木营辛苦整理出来的东西,除了小土营(山岚营)外其他各营根本不愿意推广,都说许平狂妄自大,毛还没褪干净就敢改大人您的条例,真不是东西。”

“比如什么?”

“比如张承业在小木营改进了队列轮替训练的条例,这个是许平协助完成的,演戏效果不错,属下就让小木营派出军官去其他营演示,结果遭到别的营的冷嘲热讽,尤其是那个余深河千总,因为和许平关系近,同样不是将门子弟,更是被讥笑为马屁精。”

“以杨兄弟的好人缘,这事也解决不了吗?”

“如果只是个别人,好办。但几乎所有的营官都在阳奉阴违,这就很难了,不少人对许平都忌恨得很,对张承业挑这个孩子当副官而不挑他们的儿子很不满,就是贺兄弟,这些日子来言语里也曾为子弟们鸣不平,属下下令推广小木营的训练条例后,有七个营官结伙去贺兄弟那里诉苦,结果贺兄弟专门跑来跟属下说,取消了这个推广命令。许平性子孤傲得很,对此有所察觉但不肯去逢迎,也不喜欢拉帮结派。总之,就是没受过挫折没吃过苦,还不懂得如何与人共事。”

黄姑娘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不过黄石的声音听起来显然很是感慨:“新军之中,确实是弊病丛生,我们的条例适用于长生未必适用于福宁、适用于福宁未必适用于新军。不说条例,就说这个子弟为官吧,我若是不答应你们,底下的人势必说我刻薄寡恩,一点不念旧情,可是这么多子弟里,真有出息的却没有几个。”

接着是杨致远带着些歉意的声音:“大人,属下惭愧。”

“我说过不会负你的,再说你的老大也算是有出息里的一个。”黄石的声音里带上了更多的烦躁之意:“还有,金求德的那个小子明明挺适合带领直卫,可是我每次一说要把直卫指挥使给他,他们父子二人就一起拼死推辞,唉,真是麻烦……话说回来,为何这几个营会练得如此糟糕?”

“原因是一样的,教导队把兵练得很好,问题出在那些千总、把总身上,各营重用的都是熟人的子弟而不是教导队成绩优异的学员,一些人不肯踏踏实实做事,有父兄的人情面子在,上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就把风气带坏了。比如小金营,属下觉得贺兄弟的老二根本就不称职,和他哥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信用的一群全是养尊处优的家伙,吃不得苦,晚上不肯在军营与士兵们同住,总是抢在城门关闭前回京师的家,三天两头请假,小贺对此不闻不问,自己也是四、五天就回家一次,这岂能把营务整顿好?可就是属下都不敢对大人以外的人说这话,演练结束还有一批人跑去恭维贺兄弟将门虎子的,属下当时也违心的说了几句。不过……不过大人放心,属下想,对付季退思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我们的军官对大人忠心耿耿,本领再不济也比季退思的手下要强,我们有很好的士兵,装备更是季退思远远不能比的。”

“小木营呢?”

“张承业挑的是吴忠啊,大人您知道吴忠不是很聪明,父亲也不在了,很多人不愿意要他。但吴忠勤奋忠诚,任职以来两次回家看妻儿都是假期,其他日子就算回城也是当天就走,有吴忠以身作则,小木营的子弟们当然不敢放肆。”

杨致远说完后黄石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他又说起许平:“许平的话也就是能哄哄贺宝刀,如果他只是话说得好听,我绝不会不追究他冒称官长一事。”

杨致远表示赞同:“大人您曾经说过,指挥官第一要正确理解上峰命令,许平在德州做得很好,死死地拖住了叛贼,没有躲到德州城里去;第二就是坚定不移,这点许平表现得非常出众。不会打仗可以学,但没有决心和意志,那学得再多也没用。”

“是啊,杨兄弟你看得比贺兄弟透彻得多。”黄石一声长叹:“许平让我想起了贺兄弟年轻的时候,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把条例定得面面俱到,当年若不是贺兄弟以顶撞我为乐事,又怎么能将练兵条例予以完善?”

杨致远问道:“大人把许平派给张承业做副官,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吧?”

“是的,”黄石立刻承认:“张承业心胸开阔,新军里恐怕只有他能容得下许平,不过我没有预料到情况会这样糟。”

“就是可惜岁数大了。”杨致远说道:“此战回来,估计张承业就该致仕了,到时候大人又做何打算,给许平一个营么?”

“杨兄弟你在开玩笑吗?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打算?”

屋内同时传出黄石和杨致远的笑声,笑声结束后,又听黄石说道:“对我唯命是从的人够多了,不缺许平一个,而反对我的人太少了,即使是杨兄弟你,发现问题时也总想给我留面子,更不必说王启年他们,根本不会动一动我是否错了这样的念头。许平,还有其他类似许平这样的年轻人,我当然会想尽办法培养的,现在张承业还在营官的位置,我就让他出去历练一番,等张承业退下来后,我不会让他再留在军中。”

此时在门外偷听的黄姑娘心怦怦直跳,却听见杨致远又笑起来:“大人又打算开新的培训队了吗,为这些年轻人?”

“每次都被你猜到,真没意思啊。”黄石轻笑一声:“该是重用年轻人的时候了,若是许平表现良好,我就让他第一个加入这个队,这个队我不想要很多人,能有十个不错的后生就很好,五、六个也不错,宁缺勿滥。到时候和我一起给他们讲课吧,等到将来你或者贺兄弟出外领军,我就把他们派给你们做副官,跟着你们学几年,差不多就能当营官了。”

杨致远听起来有些犹豫:“大人,属下想这个队不如由您自己来带,我们需要更多的年轻人,而这些人会和许平一样遭到大人旧部们的排斥,我想大人不妨收这些年轻人为弟子,至少给他们一个入室弟子的名分,这样他们看在大人的面子上,就不会……”

不等杨致远说完,黄石就断然拒绝道:“我不打算这么干,我不会收任何人为我的私人弟子。”

杨致远仍不放弃努力:“属下知道这违背了大人的心意,不过这也是为了新军好啊。”

“如果只有我把这些年轻人收为徒弟,老弟兄和他们的子弟才不会排斥他们的话,我觉得新军是好不了的。”黄石冷冷地说道:“我绝不会这么做。”

“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出好办法,现在不是长生岛那时了,他们有家业,有功劳,有交情,有姻亲……”

屋内又沉默片刻后,再次响起了杨致远的声音:“大人放心,属下会用心物色可以加入这个队的年轻人的。”

“不可外泄,这个打算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你一个,万一走漏了风声,肯定又是一大群人来找我,要把他们的孩子塞进来。我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让他们先去怀疑我会让许平接张承业的位置吧。放一个许平敲打他们,免得他们固步自封,现在眼看要给一个年轻后生超过去了,出兵时自然加倍努力。”

屋内黄石和杨致远还在继续,不过没有了黄姑娘关心的内容。

黄姑娘打算和许平复述这段对话时,却听到许平若有所思地说道:“快到七夕了,没有几天了。”

黄姑娘没想到等来许平这么一句话,她垂首不语去捻衣边。

许平突然抢上一步,双臂一环就把黄姑娘紧紧拥进怀里。黄姑娘“哎呦”一声惊叫,就开始挣扎。但是她双臂垂着使不上力气,而且许平的手臂紧得像铁箍一样,怎么也挣不开。黄姑娘不再扭动,双手也弯曲上来扶住许平的后背。两人又僵持片刻,黄姑娘轻拍着许平,小声道:“许公子,放开我好吗?”

许平始终没有说话,他闻言后微微后仰看着怀里的人,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向黄姑娘脸上吻去。黄姑娘把头一偏,被许平吻到了嘴角。她急叫着“许公子”,加倍用力地开始挣扎。不过许平坚定不移,触上了黄姑娘柔软的唇,并再一次让怀中人平静下来。

“唉。”黄姑娘把头贴在许平的胸口上,细声细语地抱怨着:“以往,只要别人知道我是谁,都对我毕恭毕敬的,就是那些贵公子也不敢放肆,可许公子却总是这么唐突。”

许平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亲着黄姑娘的秀发,然后又低头去吻那只鲜嫩的耳朵。黄姑娘大声抗议着:“许公子你太失礼了,应该反省自身。”

许平轻声说道:“那群环绕着小姐的子弟们从来都彬彬有礼,我一个平民百姓却能杀入重围,一亲小姐芳泽。该反省的是他们,不是我。”

这对年轻情侣相拥良久,黄姑娘又道:“许公子,我有件东西要给你,先放开我好吗。”

见许平还是一动不动,黄姑娘再一次轻拍着他的后背,用对一个孩童说话似的口气安抚道:“先把我放开。”

许平松开手臂,黄姑娘缓缓退开一步,低头整理好自己衣裙上的皱褶,然后蹲在树边,从放在地上的口袋里取出一沓纸,把它们郑重其事地交给许平。

许平接过那些纸,只见第一页上就写着四个大字《征战之源》,他心里一惊,看向黄姑娘。她道:“这几天我娘不让我出门,我就去给你抄这个,我整整抄了五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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