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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散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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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走得真任性!”看着那道消失在朝霞之中的光剑,罗杰收起故作庄重的脸孔,无奈地叨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还沉浸在悲伤心情的佐伊明显无法接受罗杰这突变的画风,腮边还带着泪痕,一脸诧异地问道。

“我说老头子走得真任性。”罗杰撇了撇嘴,将笔记收入怀中,朝着马格斯的尸体看了一眼,内心似乎斗争了一会儿,才决定放弃收起那柄价值不菲的权杖。

“为什么?”佐伊的话语中带上了怒意。尽管她知道,马格斯并不算死了,只是按照另外一种形态活着,但是在她看来,一个如师如父的老人家,就这样横尸眼前,仍然令她无法接受。

而身边的这个家伙,竟然连最起码的尊敬都不愿意表达出来么?

“为什么?”罗杰嘲弄地笑了笑,对佐伊语气中的愤懑毫不在意。“他拍拍屁股走了,我们怎么收尾?很快教廷就会来人,到时候你、我、我父母、整个三里堡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保不齐都被抓到裁判所里边关个一年半载的呢。”

罗杰故意把问题说得很严重,实际上自从教会南北分裂之后,裁判所早就名存实亡了。当年大名鼎鼎,令人闻之色变的教廷监狱,如今估计只剩个看门老头了。

“教父早就交代好了,让我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他说,教会的人不会难为我们的。”小丫头不服气。她对自己那“强大睿智”的教父颇有信心。

“是是是,把自己的小命托付在教会的善心上。”罗杰冷嘲热讽道,抖了一下袖子,走到佐伊的身后,推着她向三里堡方向走去。

“等等!”佐伊按住罗杰的手,对着马格斯尸身示意道:“你不管一下么?”

“管什么管?”罗杰没有好气儿地说:“教会那边还得验尸呢,我们动了就是我们的责任。你没看我连老头子的权杖都没拿么?你知道那东西值多少钱?”

“你……”佐伊气结。

“别你你你的,叫哥!”罗杰心里边烦躁起来,朝着不情不愿的佐伊吼了一声。他知道教父是个稳重的人,或许已经把后路给交代清楚了。可是老头子并不知道,罗杰他的名字还在罪人册上挂着呢!

一旦教廷借着由头,把罗杰给抓进不管是不是裁判所的牢房里边,他能不能完整地出来,估计连光明神都不知道……

小丫头还想说些什么,罗杰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气哼哼道:“少说废话。趁着还有时间,赶紧跟我串串供,看看老头子都交代了什么。咱们两个的供词不一样的话,就算没事儿也会整出点事儿来!”

佐伊心情不好,但是却知道罗杰说得不错。她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再多话,而是从盖在腿上的厚毛毯之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罗杰。

罗杰接过来看了一眼,信件没有封口,看来老头子并没有避讳小黑丫头。

“信可以一会儿再看,还有其它的么?我……咱爹妈那边怎么办?今天早上没见俩人的影子,是被章鱼脑给支开了吧。”罗杰把那封信跟笔记放在了一起,继续问道。

“父母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已经知道了教父的打算,今天早上离开,只是不想打扰到我们而已。”佐伊语气坚定地解释道,似乎在向罗杰证明,她那敬爱的教父不是个心血来潮,做事不计后果的人。

听了这句话,罗杰悬起来的心放下去大半。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老爸老妈被蒙在鼓里,被寻上门来的教廷堵个措手不及。既然三个老人家都计划好了,三里堡这边,确实不用他操什么心了……

心放了下来,罗杰却猛地意识到了另外一点。他手上加了点力道,又敲了敲佐伊的小脑袋,咬牙切齿地问道:“合着你们是凑在一起演戏给我看呢?对三个老家伙我已经习惯了,你什么时候也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小丫头被打得“呀”了一声,捂着脑袋转过身来,幽怨地看了罗杰一眼,一副不想再搭理他的样子。

“啧啧,半年不见,脾气见长啊!”罗杰哼道,用的却是玩笑的语气。心中的事放下了一大半,他也就不在意佐伊的小小脾气了。

“是你说话太过分了!”小丫头气乎乎地转了过去。

“真话不是用来取悦蠢人的!”罗杰撇撇嘴。然后突然又一拍脑门,仿佛刚想起来什么一样急切说道:“既然你们都安排好了,我得去把那柄权杖收起来,被别人捡去就亏大了!”

“你敢!”佐伊这次真的急了,使劲一拍轮椅的扶手,“呼”的一声,一个脑袋大小的暗红火球瞬间在右手上蹿了起来,强横的魔力向四周席卷而去,隐隐在空间中带起海涛一般的波动……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把罗杰汗毛都吓得竖了起来,刚刚迈出去半步的左脚抖了一下,便悬在了地面上,不知道是该迈下去还是收回来……

半晌,罗杰呼出一口浊气,收回脚步,悻悻道:“开个玩笑而已,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我简直是在用生命在跟你逗闷子……”

佐伊托着火球,半转着身子,胸脯一起一伏,刚才却是真生气了。只是她看见罗杰那一脸吃了蟑螂似的表情,又不好意思起来,小脸上一片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根。散去魔力,佐伊转过身去,双手掩在脸上,低声啜泣起来……

罗杰叹了一口气,举起右手,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然后绕到她身前,将她轻轻揽在怀里。

“呜呜……除了我哥,教父他……对我最好了……”小姑娘呜咽着,将眼泪洒在罗杰的前襟上。

“嗯。”罗杰点点头,将佐伊抱得更紧了一些……

……

在罗杰的搀扶下,佐伊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毛毯将马格斯的尸身盖了起来。她说,她见过很多人在冻饿之下死去,然后身上便被其他侥幸还活着的人搜刮一空。有的时候,那些被搜刮的人还有着一口气。

她说,或许她无力改变什么,但是至少,她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小姑娘说了很多话,说的都是过去。说纳维如何在冰冻的河面上捉鱼,说他们如何在积雪中挖出避风洞,说他们如何躲避野地里的猛兽。她也说纳维如何从醉酒的人身上偷取钱袋,如何制造混乱然后顺走摊位上的吃食,如何跟其他人一起争夺尸体上余物……

她说的时候,仿佛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也没有任何羞怯或赧意……

“是啊,活着就是天经地义……”罗杰想着,静静地听着佐伊的讲述。

她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而已。

“罗杰,教父他还会回来么?”小姑娘缩了缩肩膀,声音中有了疲倦。

罗杰想了想,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也许会吧。”

“可是,见过光明神的人,还能回来么?”

“没有听说过先例。但是主动将本源离身,变成无有依托的独立体,我也没有听说过先例。或许,老头子还是能够回来的吧。只不过,即便他能做到,回来的也只能是一副灵魂。他的身体……”罗杰看了看毛毯下面的人形,“他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了。除非他想变成一个巫妖。”

佐伊没有听说过亡灵魔法,也不知道什么是巫妖,但是她也不关心。

“罗杰,你会像教父期望的那样,去传播主的荣光么?”佐伊眨了眨被泪水洗涤得愈发明亮的眼睛,带着期待,看向了站在身边的男人。

罗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光芒遍洒大地,太阳并不会在乎凡人是否宣扬它的荣光。”

“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罗杰没有直接回答佐伊,而是皱了皱眉头问道:“教父对我的期待,我一直很了解。可是,为什么我爹妈和你都配合着演这一出戏?难道你们觉得,三里堡之中一个不入流的小法师,一个胸无大志的小流氓,真能做好众神的代言人?”

“我不知道。但是教父他相信你能做到。”佐伊语气坚定地说道,停了停,她又补充道:“你也不是个胸无大志的小流氓!”

“老头子是个盲目的乐天派,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罗杰冷笑了一下:“而且,在我看来,对于传教这件事,老头子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不是的!”佐伊下意识地反驳着。但是,话一出口,却低下了头,用手背掩住了嘴巴。

“哦?”注意到小丫头的神态,罗杰失笑。“看起来,还有一些我应该知道的事情,你却瞒着我?”

佐伊踌躇了一下,脸上又泛起红晕。“教父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他担心会影响你的心境。”

罗杰往天边看了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他已经不会在意了。”罗杰说。

太阳升得更高了一些,但是仍旧无法驱走冬日的寒意。一阵冷风袭来,佐伊打了个哆嗦。罗杰眨了眨眼,并没有用魔法阻挡寒风,而是将夹袄脱下来,围在了小姑娘身前。

“教父说,不管蒙了多少污垢,你的心都是金子作的。”小姑娘说着,脸更红了。

罗杰哑然失笑。长到这么大,还第一次有人这么夸自己。不知道那些脑袋被他用板砖拍过的人,是不是也这么想……

“我跟教父说过我们的事。他很感慨。他说,这两年的经历,对你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心灵上蒙的污垢越是厚重,便越能感受到污垢的可怕,才能够更迫切地想清除污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佐伊有些费力地转述着马格斯的言语。这些不在她预设的谈话范围内,说得有些勉强。

“呵!圣徒列传,第五卷。”罗杰笑笑。

“什么?”佐伊可不像罗杰那样,是从小读《圣典》长大的。

“圣徒列传的第五卷有一段话,原句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意是说,从深渊里边爬出来的人,才能填平深渊,因为他了解深渊。”罗杰解释着。

“嗯!”佐伊慢慢点着小脑袋,想着这句话,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走吧。我的时间不多了。”罗杰摇头道,心情有些复杂。

“嗯?时间不多了?”小姑娘从思索中转过神来,有些迷惑地复述着罗杰的话。

“之前跟你说,我身上背着个大麻烦,还记得吧?”

佐伊点头,脸上表现出了担忧的神色。

“那个麻烦就是教廷。”

……

安置好佐伊,罗杰简单收拢了一下随身物件,返身回到山坳口,将马格斯的马车驾了出来。然后他在村口抓了一个无所事事四处遛弯的老头子,扬起鞭子,便向双石镇方向赶去。

到了双石镇,将马车扔给老头子,罗杰租了一辆四轮车,马不停蹄地又转向了埃姆镇。罗杰没有走那道山梁,尽管抄近路耗费的时间会少一些,但是罗杰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脱离人群。

安置佐伊的时候,罗杰又问了一些马格斯的动作,才知道老头子不仅仅给亲近的人留了信,还专门给教廷即将过来的人也留了一封。

那封信一如老头子既往的风格,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了将近十页纸,归根结底实际就说了两件事儿。第一,众神即将回归,教廷的各位洗干净脖子等着被砍脑袋吧;第二,老子走了,你们要想找老子麻烦,就也搞个本源离体,追过来试试!

对于马格斯这种压抑了二十年的释放,罗杰着实不愿意置评——还不许一个人死前嚣张一把了?

只是,他对本源离体这件事特别敏感。作为一名法师,他清楚得很,主动的本源离体跟自杀没有多大区别。强大的神术者可以延长本源离体后保持的时间,但是终究无法抵抗天地之间的同化之力,即便本源消散得再缓慢,没有躯体对其进行补充,终究是无源之水。

马格斯这最后的举动,到底是心灰意懒之后的放手一搏?还是真的契合了某个关键点,能够搞出一些不一样的动静?

马车上,罗杰先看了马格斯留下的那封信,上面无非是一些规劝的话。将其扔到一边,罗杰又翻开了马格斯视为珍宝的笔记,借着油灯摇曳的火光看了起来。

……

在罗杰眼中,马格斯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很聪明,一双眼睛总是能切入问题的本质,但是却从来看不清楚这个世道。他的虔诚,他的狂热,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微乎其微。不说这个世界,就算是三里堡这个屁大点的地方,几百户居民,他都没办法发展出来几十个愿意听他传播教义的信徒。

然而他一直坚持着,坚持着自己的狂热,坚持着自己的方法,一点改进的想法都没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所有人都厌倦于他的陈词滥调的时候,他便会抱怨盛世不再,人心不古,发一通牢骚,做出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然后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仍旧神采奕奕的,用他那些毫无说服力的教条,去寻找下一个听众……

马格斯说,他的精神支柱来源于《圣典》,然而,即便《圣典》自身都经过了数次大的变动,以便迎合人类对这个世界认知的不断变化,马格斯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在《圣典》的基础上有所变通。

当今世上所用的《圣典》,是四百余年前,教皇亨利二世在位时编纂的版本。古旧的语言,落后的观念,让《圣典》本身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流行的,却也是最落后的书籍。然而,马格斯就那样将其奉为圭臬,将他一生的理想与追求,融合到了那个早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之中。

那个时候,众神还没有遗弃这片天地……

罗杰摇摇头,他无法理解一个虔信者的精神世界,也不愿意过多去探索。他担心,虔信者脑海中太多的不可理喻,足以让自己疯狂。

马格斯的笔记,仍旧饱含着他的个人风格。字里行间,有着四成虔信,三成恭敬,二成狂热。只有最后一成,才记录着他运用本源之力的经验。

翻过了大半本笔记,夜便已经很深了,马车内悬挂的小小油灯已经快要燃尽,疲惫的马嘶声在门帘外响起。又到了一个驿站,两匹健马被换了上来,随即一声鞭响,马车再次奔驰在驿路上了。

罗杰闭了闭酸胀的眼睛,按照笔记之中记录的法门,暗暗感受着体内本源之力的运转。很快,他便捕捉到了一丝灵动的气息。那是他在接收牧师神职的时候,马格斯在他体内种下的印记。

想成为一名神职者,体内必须有一枚其他神术者用其本源之力凝聚的印记。

这枚印记代表了传承,代表了责任,同时,这也是教廷掌控天下神术者的关键——没有教廷的许可,理论上,一个人的力量即便再强也无法使用神术。

最早的法师们希望打破这种垄断,他们没有成功,但是也不算失败,因为虽然他们无法直接使用神术,但是却偶然间发现,以躯体作为媒介,可以利用本源之力调用这个世界的元素之力。

法师的出现,是个偶然。但是在无数不甘心俯首的人的努力下,这种偶然必定会出现,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所以,法师们尊重先贤,尊重奋进,尊重知识,尊重一切值得尊重的事物,唯独不尊重“权威”。因为法师的诞生,便是因为一群人尝试打破权威。

这种对权威的蔑视,是深入在法师的骨子里边的。

罗杰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法师,但他仍旧是个法师。多年来,法师思考问题的方式,深深影响着他。所以,当他看到马格斯笔记之中施展神术的种种法门后,很快便以“嗤之以鼻”来对待了。

“难以想象,释放个治疗术,还需要在心里边默念‘我主的光辉永照’;放个圣辉术,需要双手合十行躬身礼……”罗杰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右手的掌心放射出一缕洁白的光芒。

这丝缕的圣光虽然微弱,但却是如假包换的圣辉术,对亡灵有着十足的杀伤力。

合上笔记,罗杰将它垫在脑袋下面,躺在了车厢内的窄床上。他不再去想神术的事情,而是开始合计,遇上教廷的人,该如何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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