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贰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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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那些战友一直待到天黑再走,顾虑到外公现在说话已经很费力了,所以他们并没有一直拉着外公叙旧。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
中年人,特别是外公那一辈的中老年人,特别有耐性。只是静静地坐着,却已经回顾完了他们彼此扶持峥嵘的半生。
夜幕低垂,周唯坐在熟悉的角落里翻看白天没有看完的相册。
“程山,你来。”此刻意识尚且清醒的外公将程山唤来身边。只是他的手已经没有余力抬起来了。
现在有关外公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周唯心弦紧绷。她注视着程山走到外公身边,俯下身去侧耳倾听外公说话。
外公像是传授宝物一样,对程山说,“我之前让你晴阿姨搜罗来的那些好书,本就打算留给你。等我走后,你就把那些书都搬走,我已经交代过你晴阿姨了。往后没有人督促你的技艺,你要勤加练习,不可有一日懈怠。”
程山心有悲恸,面色却十分沉静,“我记下了,师傅。”
这是程山鲜少的几次叫徐爷爷师傅。往常徐爷爷都不让程山叫他师傅,他总自认为业余,并不算得上传道受业解惑之人。
但是此刻听到程山叫他师傅,心中不无满意。像是对他人生又一意义的认可。
“我对唯唯要交代的太多,放心不下。与她说了再说,仍旧觉得有没说完的话,我口述了一封信,录音你替我留存着,以后交给她。”
程山点头。
之后外公又把周唯叫到跟前来说话,关心她近来的课业,身体,操心她与父母兄长的关系,担心她与同学友人的关系,说了许多。
但终究是精力有限,说了一些就耗尽了气力,不得不休息。外公睡着之后,周唯小心替他掖好被子,关上了房间的灯。
只留桌前一盏自带来的台灯,静静地看书复习。
也许人在去世之前,对于自己阳寿将近这件事,就是会有强烈的预感。
次日清晨周唯如往常一般从看护床上醒过来,鬼使神差地,在她上学之前想去看看外公醒了没有。在外公身体日渐虚弱之后,他睡眠的时间也拉长。周唯去上学前外公没有醒来,是常有的事。
但是今天周唯去看外公,却发现外公身体已经冷掉了。
周唯甚至来不及呼喊出声音,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仿佛溺水的鱼,喊不出声音来,手脚也僵住了。但是她的五脏六腑已经悲痛地破碎。
爸妈不在,陪护床只够一人睡,程山也还没来。整间病房只有周唯和外公,她没有经历过这个场面,不知所措。
“外公……外公……”周唯叫他,却再也没能把外公叫醒。
之后医生护士匆匆赶来,联系周唯的爸妈来开具死亡证明,之后程山以及昨天刚来过的陆文鸣和方爷爷几人也赶过来……
2015年的5月22日,周唯的外公在和两个重要的孙辈交代完遗言之后,于梦中离世。彼时徐晴预产期将近,与外公的病房隔着三个楼层,未曾听到遗言。
外公的葬礼在殡仪馆举行,徐晴大着肚子联系到了徐家的一些亲友,包括周家的一些亲友,外公曾经的同事也都赶来参加了。
周唯请了两天假,全程参与葬礼。
葬礼的当天,周唯和徐晴说过了,她让司机开车送她和程山一起。程山往常出行坐程家的私家车,但是因为今天是曾经市局局长的葬礼,会有很多重要人物到场,其中包括程父一家。
他们将代表程氏集团参加葬礼。程山将不可以坐程氏的车出现,否则他私生子的身份将会被公之于众。
车在驶往殡仪馆的路途中便开始飘落毛毛细雨,周唯满不在乎地打开窗,任由细雨打在脸上。密集冰冷的触感,让周唯真切而清醒地感受到自己仍旧活着。
殡仪馆有一个流程,允许几位亲属在火化之前看逝者最后一眼。但是自周唯到达殡仪馆之后,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爸妈的到来。
“不是说随后就到么,这都等了多久了?今天这么严肃庄重的一件事,又有这么多重要的人到场,子女怎么还能迟到呢?”
周唯听到宾客中有人嘀咕道。
其实外公生前最不喜这样铺张的排场,但是周家为了面子,仍旧大张旗鼓地准备了葬礼。即便是外公曾经的同事们过来,也都十分低调。
但是因为周氏集团的名声,甚至引来了许多记者。这是一场商界上流家族的葬礼,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葬礼了。
在众人等得不耐烦时,周唯才看见爸爸和周伯礼匆匆赶到现场。随行的人当中,周唯并没有看到妈妈。
周唯甚至来不及问为什么妈妈没有到场,葬礼就开始了。周唯爸爸忙着主持葬礼,招呼宾客,无暇顾及周唯。她只能默默地跟在爸爸和周伯礼后面走葬礼的流程。
她试图踮起脚尖往人群之中寻找程山的身影,却没有看见。她难免有些失落。可是周唯知道此时程山的心里也不好受。
因为下车时,她和程山一样,都看到了程父带着妻子和程钰谦身着黑色服装,体面地出席这场葬礼。
同样是儿子,程山站在这里不代表任何一个家族,任何一个组织。在场的这么多人当中,只有周唯知道程山是谁。
站在这里,周唯压抑地快要窒息了。她殷切地担心着程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出席葬礼的人要出份子钱,并且登记名册,程山跟在人群中,距离程父一家很远的距离。当轮到程山登记时,程山手头还算富裕,他按照今天来的宾客给的均价,上了份子钱。
他给的署名是“徐山”,关系是徐爷爷的徒弟。
如果这里出现和程氏一样的名字,难免会引发人的注意。
一直到进入火化前的房间里看外公的最后一面,周唯才得以问爸爸。
“妈妈怎么没来?”
爸爸眉头紧蹙,声音带着些许的不耐烦,“你妈妈半路羊水破了,现在在产房。”
周唯看出爸爸此刻只想赶紧走完所有的流程去医院,等待那个他盼星星盼月亮了十个月的儿子。如果不是徐家要脸,今天不能没有儿辈的人来主持葬礼,可能外公的葬礼真的会十分凄凉吧。
随着爸爸话音刚落,殡仪馆工作人员掀开了遮住外公脸的布。外公的脸瘦削只剩轮廓骨,眼窝深深凹陷进去。
周唯只觉心中大恸,深深的无力感在死命地拉扯着她,仿佛要将她拉入水中。看到外公面容的那一刻,周唯彻底绷不住了。她止不住地擦眼泪,却无奈地被推着往前走,仅仅只可以环绕棺材一圈。
分别的时间太短,根本不够周唯看完外公的脸。等到外公被推着送往火炉时,周唯才崩溃地大哭出声。无助地叫喊道:“外公,外公,唯唯来送你。我以后会一直一直想念你的,外公……”
但是爸爸和周伯礼都十分清醒冷静地走完了全程,这让周唯感到冷漠又无奈。出来之后周唯只觉自己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却吐不出什么。
她红肿着眼睛,跑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剩下的流程已经不太需要她参与了。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程山朝她走过来,抱住了几乎快要倒下的周唯,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程山,我没有外公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程山,我再也见不到我外公了……我妈妈也不在这里,这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是外公的亲人。”周唯抽噎着,话不成句,“我妈妈一直期盼的那个孩子,现在要出生了。可是好讽刺啊,连她的爸爸去世,她都没有来参加葬礼,外公生病,她都没时间去照顾外公。明明妈妈才是外公最亲的女儿啊!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
周唯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外公那么好,他对每一个人都夸我。他也把你当成他的孙子,对每个人都夸你,可是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再也不会对身边人夸我们了。程山,以后不会有人疼我们了……他那么好,但是唯一的女儿都没有来参加他的葬礼。都没有看他最后一眼,你知道吗,外公冷冰冰地躺在那里……”
她泣不成声,重复地自说自话,无尽的悲伤像今天的雨,密集而冰冷。
程山并不熟练,但动作轻柔有节奏地拍着周唯的背。
他第一次抱住周唯,才感到外公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不仅是外公瘦了,周唯也瘦了很多。周唯这个蕴含这巨大能力的女孩,在今天,把体内的能量都耗尽了。
“为什么成年人可以这么冷漠又这么自私?”周唯靠在程山的胸膛,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但红肿的眼中,没有一丝光亮。
程山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冬日堆积厚重的雪,“因为他们忘记了,曾经受到过的真切的爱。”
人性向来是如何的,程山说不准。关于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的议题,众说纷纭,也没有一个结论。可是无论人性本来如何,每个人不同的人生经历所导致的走向确实可以被看见的。
程山没有接触过周唯的父母和兄长,但是他身处的位置,让他可以想见周唯的家庭会是怎样的冷漠。
他只能告诉周唯,是他们忘记了自己曾经也受到过别人的善意与爱,只为了自己而活。
“周唯,你相信我吗?”程山温和地问她。
周唯没有迟疑地点点头。
现在这里的人当中,周唯只相信程山。
“我们不会变成这样的人的,我们会幸福的。外公这样善良的人,在天堂也会幸福的,好吗?”程山轻柔地说。
这不是安慰周唯的话,他是坚信,自己不会变成他父亲那样的人。
“嗯!”周唯抽泣着回应他,“我们去医院吧,去看我妈妈。虽然我很讨厌那个孩子,但是我很担心妈妈。”
她讨厌那个孩子,以后也会一直讨厌下去的。周唯少有这么恶毒地想着。
周唯给爸爸发了条消息,忙得抽不开身的爸爸难得一次语气温和地回周唯,“好,唯唯你去看着妈妈,有什么情况给爸爸打电话,让爸爸来做决定。”
周唯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妈妈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的依托。
今天周唯哭了好久,好累。两人一上车,周唯就撑不住倒在程山的肩头睡着了。车辆穿进雨雾,在临南市主干道的梧桐树下疾驰,阴郁的天气,让悲伤的情绪浓郁地化不开。
程山脑海里回忆着今天。
爸爸在人群中看见了他,彼时他正走在妻儿身边。程钰谦发现爸爸出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程山这个方向。
程山脑海里一直都是程钰谦那张脸。
和他相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