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兵火焚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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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枫自去查陈南飞下落,思卿却心里十分不安,因和萧绎说起自己觉得事情越查越诡异。但萧绎知悉了魁首是陈南飞之后却无心再管,削藩之事使得朝野乌云密布,他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
定藩占据金铜矿产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朝廷削藩有诸多顾忌。端敬二王主政时都希望定藩树大自空,但定藩多年来并未有颓废迹象。今上执意削藩,可削去定藩,必然要令派官兵戍守,迁来移去,沿途地方苦累,靡费不菲。要削藩,无论有没有战事,都必然消耗国帑。钱从何处来,又是朝廷的一大疑难。
这日萧绎在正清殿发怒,立时有人去请思卿来平息。
宁华殿里弥漫着各种香料的味道,新进宫的何美人不似之前的族姐宁嫔那般跋扈,很是温柔娴雅。此刻她坐在思卿窗下的几案上,正在替思卿合香。
萧绎身边的大珰和顺匆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思卿行礼,道:“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谁都劝不住。还请皇后娘娘移步去劝劝吧。”
思卿漫不经心问:“来找本宫做什么?找你九王去。”
“九王不在府上,出城去了,一时半刻哪里找的见?”
思卿命菱蓁:“这般没规矩?还不上茶?”
和顺连忙道:“小的哪有喝茶的命,还请皇后娘娘……”
“本宫有本宫的事,不得闲。”思卿说着给菱蓁递眼色,菱蓁上前半拖半劝把和顺撵了出去。
何美人轻轻一笑:“不知陛下缘何发火?”
思卿道:“不过是朝里的事。你……想好了?”
“自从嫔妾偶然间听到宁嫔姊姊真正的死因,嫔妾就已经想好了。皇后娘娘,但愿您能够……”
“我信不信守诺言你也只能选择信我,否则你觉得何适之会善待令尊令堂么?这样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你甚至可以凭此向何适之提出些条件。”
何美人慢慢靠向椅背,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泪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思卿冷漠道:“人各有命,没什么好哭的。”说完见她依旧咬唇啜泣,思卿忽然试探问:“你恨我?”
何美人道:“妾本以为,妾出身何氏,就算陛下看上妾,皇后也会设法阻拦。”
思卿笑笑道:“最危险的人,有时候因为知根知底,才是最安全的。这都是命,你认不认?”说完问菱蓁,“你去正清殿看看,陛下那里情形如何?”
话音刚落,和顺又进来道:“皇后娘娘,陛下有请。”
菱蓁也进来道:“舅太太来了。”
何美人连忙揩泪告辞,思卿让云初送她出去,复对菱蓁道:“请姊姊稍等,我先去趟正清殿。”
思卿走到正清殿偏殿门口,遣退从人,就听到萧绎告说程瀛洲打算请定藩“进京述职”作为试探。
“‘杯酒释兵权’这典故为艺祖所用,广为流传,人尽皆知。三哥觉得定南王有那么蠢么?”
程瀛洲在一旁向思卿行礼,思卿摆手示意他免礼,萧绎道:“我又没说请定藩进京是为了‘杯酒释兵权’。”
“不是‘杯酒释兵权’,难道是‘煮酒论英雄’?”
跟着思卿的菱蓁听思卿越说越走嘴,连忙轻咳一声。
思卿问菱蓁道:“近来柳絮多得很,你的喉咙也受不得柳絮么?”
萧绎终于绷不住一笑。
思卿瞪了萧绎一眼,只说:“沅西夫人来了,我要和她说话去。”起身便走了。萧绎待要叫住她,她并不应答。
江枫进禁中和思卿说话,思卿从正清殿回来见了她,先问:“有线索么?”
江枫摇摇头道:“也许是近来我们盯得太紧了,他们都隐蔽起来了。妾想着,要么先冷一冷。”
思卿道:“那也只能这样了。”
江枫趁机说起从前沈江东曾说不赞同撤藩的事来,“也许殿下劝还有用。倘若削藩,朝廷与定藩必有一战。兵火焚燎,苍生何辜?”江枫道。
思卿又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这件事情,我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朝廷的事情,我不掺合。否则从宗亲到乌台,一人扛一块‘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子砸向我,我就死无全尸了。再说我要是劝陛下削藩,倘若局势无法控制,我就成了众矢之的;我要是劝陛下不要削藩,哪天定南王兵强马壮突然造反了,陛下心里怎么想?总之——我不给自己找麻烦。”
江枫没想到思卿回这样回答,脑中不觉想起沈江东平素“腹诽”思卿的那些言语,只听思卿又问:“你知不知道何适之那瘫子怎么说?”
江枫道:“什么也没说。”
思卿又问江枫:“内阁只剩下一个范子冉,你知道他怎么说么?”
江枫道:“范阁老称上旨。”
思卿听了一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沈大哥久在高位,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范阁老,可比你们精明。”
江枫猛地回头去看思卿,思卿又笑:“难不成你想让沈大哥当孤臣?”
思卿虽不多说,朝里自有一干人反对。萧绎与兵部商议甲兵增银增粮、整饬武备并阅兵之事,言语间可辨知萧绎决心削藩,恐削藩后定南王造反,故而早作准备之意。
便有臣工有疑虑:“阅兵会不会使定藩多心?”
萧绎道:“阅兵因制治保邦,安不忘危之至意,欲与中外共见之。”
有臣工委婉劝道:“为治固患废弛,然求治甚急,为弊滋甚,所讲欲速不达也。陛下为贪腐亏空之事而怒,为何不先整饬吏治,再谋定藩之事?”
萧绎道:“双管齐下,岂不便宜?”
户部徐文长道:“恕臣直言,陛下若要削藩,吴天德所遗亏空之事,眼下不宜追究,否则会给定藩可乘之机。求治太急,还是人欲用事,必无欲然后可以言王道。”
萧绎道:“日久生变。”
范子冉道:“陛下说的是,夜长梦多。”
刑部杨万泉道:“君子进则小人退,小人进则君子退。君子小人势不两立。自古以来,治日长少而乱日常多者,皆由于疏正人、亲小人之故,亲贤远佞,人君诚不可不知。”
萧绎反问:“你说的小人指的是谁?”
杨万泉不答。
天官吏书忍不住出列复劝:“长久计议,才能泛应曲当,不然,恐未免毫厘千里之谬也。”
范子冉插口道:“天官此言太过小心罢。”
一宗亲道:“削藩之事,宜迟不易快,否则陷朝廷于兵火之中,岂不有损陛下圣德?国初削藩,诸藩起反,糜费不菲,才得以平定。武宗皇帝已然下令诸王不再之藩,定南藩王在边陲多载,也无大过错。范子冉明知撤藩无益,仍称上旨,分明就是谀君!”
萧绎听了大怒,又不好直接发作这位叔祖。正待说两句,御史台立刻有谏官附议,叩首道:“陛下若决心要削藩,臣等必然碎首进谏。”
御史台谏官纷纷出列行礼。
萧绎待要发作,又生生忍住,拂袖退朝。
“算着时间,我派去接应仙居长公主的人应该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这日萧绎对思卿道,“但愿老四不要出岔子。”
思卿问:“准备动手了?以什么理由呢?”
“不需要理由,”萧绎道,“我已经想好了,此番我下旨削藩,定藩若无动作,我便徐徐图之。”
“他不可能没有动作,”思卿道,“你觉得定藩会不为所动么?”
萧绎冷声道:“他若有所行动,我便不需要理由。”
翌日,今上下旨允定南王离藩之京颐养,不允其子嗣承袭王爵。裁撤二藩王位,其旧属军队之建制,一律收归地方。
此时思卿在摇椅上小憩,何美人悄悄进来,轻轻走上前,替思卿扶了扶鬓边溜出的金钗。
思卿没动,也没睁眼,只道:“你我不宜往来太频繁,容易让贵上起疑。”
何美人轻声道:“妾按照娘娘说的,把陛下对于定藩之事的看法透了出去。”
思卿笑:“贵上满意否?”
何美人道:“满意。”
思卿又道:“你可以趁势提点条件。去吧。”
何美人应了,轻轻退开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菱蓁见何美人走了,走上道:“姑娘真的能完全信任她?”
“眼下何适之远离帝京,正急于探听揣摩三哥的心思,咱们通过何美人放点消息给何适之何妨?也相当于抓住了何适之一条收集讯息的道儿。何美人是聪明人,她要是有异心,我自能封锁她所有获取讯息的渠道。她传不出信去,何适之就不会善待她的父母,她就会沦为何氏一族的弃子。宁嫔什么下场,她又不是不知道。”
菱蓁道:“何适之已经完了,咱们用得着费这么多心思吗?”
思卿答:“他人瘫了,脑子可没瘫。百足之虫,死不足僵,不可不防。只怕朝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咱们凡事多留个心。”
未久,定南王斩杀广川督抚,扯旗起兵造反。
这日天欲雨,雷鸣半日,只落下些许雨点。午后从阴沉沉的云隙间投下几缕黯淡的阳光。
思卿一面整理妆奁里的小物,一面用温酒浸着丁香和藿香。萧绎走进来,见她正在裁剪细小的金箔花片。妆台上布有大大小小的瓷盏,还有一盘蜡和一碟紫草。
菱蓁走进来,见思卿一直在摆弄手头的瓶瓶罐罐,于是问:“这是要做什么?”
思卿答:“制点金花胭脂。”
菱蓁道:“懋德殿那边请您过去。”
紫草、香料、金箔被煎于蜡中搅匀,灌在细竹管里冷凝。思卿就这菱蓁端来的水浣了手,道:“走,咱们去懋德殿。”
定藩起兵后,至七月廿一,叛军势如破竹,天下岌岌。帝京城亦人心浮动,家家门户锁闭,市铺关张。
此时战事胶着,萧绎心中烦躁,思卿一进懋德殿,见文稿奏疏丢的满地都是,舆图半卷,也丢在地上。兵部的账册堆在四壁的橱阁里,把自己的书籍曲谱挤得褶皱不堪,不禁道:“怎么这样乱?”又嗔宫人,“也不收拾收拾,弄得满地都是,回头要什么找不见什么。”
宫人回话道:“陛下说这乱中有序,陛下晓得什么东西放在了何处。不让我们收拾。”
一时走到书房,见萧绎正伏案写旨,思卿接了雨初递上的茶,吩咐宫人都下去,向萧绎道:“要省俸禄钱么?把草诏的都打发了,要你亲自写旨。”
萧绎面现倦色:“你来了?来看看我写的。”
思卿走过一看,是一封斥责定藩的诏书。通读一遍,道:“你只说他忘恩负义,却没骂他。”
萧绎笑了:“我说他忘恩负义,难道不是骂他?”又写了“贼行径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所难容,人神共愤”加上。
“中路军行军不利,或能靠两翼牵制。”萧绎道。
思卿道:“我没看过兵书,不懂。”
萧绎叹了口气,思卿转身悄悄走开了。
是年朝野人心惶惶,端王避居上京,内阁以范子冉为首三缄其口,新正也不曾好生过。转眼至次年朝廷更是连失数省,前方兵火已焚燎至湘赣,烟尘滚滚,直逼江左富庶之地。奏报雪片一样的飞来,朝廷将全部精力投入湘赣一役。萧绎独自面对着图志,负手而立,整夜无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踏着黎明前漆黑的夜,思卿身披瓷青色氅衣,轻轻拨开帘幕走来。萧绎没有转身,依旧望着图志,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你来了。”
思卿道:“我来了。”
萧绎缓慢地转过身,“叛军连下数省,声势之大,非我所预料。”
思卿微笑着打乱萧绎的话:“昨日,端王府的胡娘子贡给我一幅画。”她从袖中取出画轴,“哗”地抖开,那画描绘的是巴东三峡的月色。画里风急天高,大笔点染出波浪与阴森的山石草木,有题诗:
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萧绎见了题诗,脸色愈发转沉,口里问:“是端王府送来的?”
思卿答:“是。”她若无其事地将画轴卷起,走到火盆旁,将画丢入火盆里。纸灰一扬,墨色尽毁。萧绎见此,面上恢复些许颜色,道:“前两句是警告你,后两句是讽刺我。”
思卿道:“别多疑。画师只是为了使画字相合,题了杜少陵的诗而已。”
萧绎道:“复岳州后,郴州始终没能攻克。中路军此番可谓是孤军深入,岳州一役后,折损了不少人,加之郴州城西北处的碑县仍然在敌人手中,敌军沿卑县至郴州城一线设防,故而没能对郴州形成合围之势。郴州这一仗,再也拖延不得了。”
思卿问:“三哥有何打算?”
“安平郡王在军中颇有些骄矜,”萧绎叹了口气,“眼下无人可用,只好先让沅西去了。”
思卿忽然一改往日谨慎说话的作风,冷笑道:“沈沅西都去了,可见如今局势艰难。把端王丢在西京大半年了吧?三哥不担心山高皇帝远,他里通外敌?”
萧绎听了解释道:“端王不日就要回京了。”
数日后端王终于“病愈”由上京返回帝京,到帝京次日便进宫,却对今上乾纲独断力主削藩之事闭口不言。今上原本做了十足准备应对端王回京,没想到竟然没能用上,于是探着与之商议粮饷之事,谈得倒也顺当。
端王趁机道:“陛下可下旨劝地方官员不可附逆,归诚既往不咎。”
萧绎道:“王叔说的是。”
两人又议定诸多细节,端王举荐押粮管,萧绎也采纳。
“江西粮道何守之,此人谨慎。嘉国公去岁因故滞留应天,如今近在江南,又可领兵,正堪大用。”
大敌当前,即便从前萧绎对端王有诸多不满,但二人竟然达成一种难言的默契,所有的心结似乎都随着思卿焚尽的那幅画一起灰飞烟灭。
转眼到了夏天,这年夏天也是暑热难耐,热风夹杂着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沈江东从江左去了前线以后,思卿与江枫往来日益密切。这日傍晚思卿送了江枫出宁华殿回来,只穿着白绫主腰儿、天青纱衫儿,配紫绡裙,命人把竹榻置于室外,她斜倚在榻上纳凉。手中拿着一柄缂丝湘妃竹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扑着风,没过多久连扇子柄上也腻上了汗。思卿换了手拿扇子,另一只手去够冰碗里的葡萄。
思卿自己还没摸到葡萄,一枚冰葡萄就被喂进了思卿的口中,思卿一咬,却咬到了手指。
透过缂丝扇面,萧绎的脸出现在缂丝的间隙里。思卿一把打掉萧绎的手,抿了抿玫瑰口脂,半坐起来道:“又神出鬼没的。”
萧绎见思卿的口脂晶莹透亮,像是挂着水珠的樱桃,于是顺势吻下去。思卿用扇子一挡,嗔道:“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看弄坏了我的扇子。”
萧绎拿过扇子替思卿扑风,笑道:“今年好热。你畏寒惧暑,要不要去芷园住段时日?”
思卿拉了拉纱衫的领口道:“我倒是想去,但是眼下还不得闲。”
萧绎道:“快要用膳了,你别吃那冰湃葡萄,容易伤胃。”
思卿道:“你一说,我倒是饿了。咱们传膳罢。”因命菱蓁,“把桌子摆在湛云楼上。”
萧绎和思卿先携手上了湛云楼,打开四壁的长窗,让高处的晚风穿堂而入。萧绎道:“在高处果然觉得心里不那么憋闷了。”
思卿道:“看你今儿挺高兴,战事顺利?”
萧绎道:“没有。如今沅西去了军中,我倒放心些。”
思卿忽然转身倚在屏风上,问:“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没开口问。仙居长公主安?”
萧绎的笑容瞬间消逝,沉默了片刻道:“她不见了,我叫人去找了。”
思卿知道仙居长公主原是老敬王之女,后被先帝收养,封为公主。因为老敬王和太皇太后的缘故,萧绎与她颇为疏淡,思卿见萧绎讳莫如深,于是没再说话。
两人吃毕饭,萧绎自走了。思卿唤云初来吩咐事情,说完了又问菱蓁:“陛下呢?”
菱蓁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去周容妃那里禀报内廷司的事情去了。”思卿又问云初,云初刚要说话,只见萧绎背着手从外面走进来。云初便“噗”地吹灭了殿中的灯烛。
无数的萤火虫飞进殿来,像是一颗一颗的星星。黑暗中思卿的眼睛格外得亮:“方才三哥去永巷捉这个了?”
萧绎笑道:“好没意思,本想黑暗中给你个惊喜,却忘记你练就一双夜眼。”
思卿伸出手,萤火虫从掌上略过。无数世俗烦忧,在这如梦如幻的景象里被抛之脑后。在萧绎眼中美人展颐,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象。
思卿笑道:“我想起白乐天的诗来‘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说到此处思卿忽然有些失落,下一句就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萧绎揽住思卿道:“不想旁人的诗,想你自己的。”
“我墨水不够,想不出来。以前在南边,屋子后面就是嘉禾的南湖,又叫做‘鸳鸯湖’。那时候不用像现在这样,想要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还得‘浮生偷得半日闲’,跑到南苑西苑园子里逛逛。”
萧绎轻声道:“近来种种忧劳心怀不畅,只有咱们在一起,我才觉得心能静下来。”
禁城内的虚幻、伪装、诡秘、复杂在这一刻,在两人无声的相拥中化为一片沉静。
思卿道:“这里有过堂风,清凉些,你睡一会吧。我念点诗文给你听。”
思卿轻声念:“湖上点缀,量来玉尺如何。漫品题、几回搁笔,曾记碧崖绝顶,看波澜壮阔,太湖无边。停桡浙北斗横斜,趁凉月从三万六千倾苍茫湖水摇归。生憎鸟难度,为饶游兴。白打宁抛,还思暮暮朝朝。向断桥问柳寻花能再,最是撩人西子,偏画眉深浅入时。早匡庐失真面,恨铅华误了。倾国强自宽、也悔浓抹非宜,天然惟羡鸳鸯。湖畔喜留香梦稳……”
萧绎终于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思卿伸手抚平萧绎的额头,接着念道:“楼阁玲珑,卷起珠帘最好,破工夫、半日凭栏,管甚沧海成田。尽想层楼更上,远树迷南朝兴废,任晓风把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吹散。愁煞燕双飞,知否昨宵夜,绿章轻奏,要乞丝丝缕缕。将孤馆离情别绪系牢,却怪作态东皇态。竟故意阴晴错注,寓高处不胜寒。且蓑笠载得扁舟,欲坐待、又怕黄昏有约,到处未逢烟雨,楼头闲话夕阳残……”
思卿的缂丝扇子上沾染了“天宫巧”胭脂的香气,静室里一扑扇子,香风随之飘散。思卿忍不住自己凑近扇子深深嗅了一下,继续给萧绎扑风。
菱蓁怯怯地蹭进殿来,思卿听见动静,放下扇子,示意菱蓁和自己出来讲。
菱蓁在外间道:“有战报夤夜从宫门门缝里投进来,只怕有要事。”
思卿皱眉想了想,走进来轻轻摇醒萧绎:“有战报呢,你回懋德殿去看看。”
萧绎老大的不情愿,但还是回懋德殿去了。
思卿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燥热里什么都不想做,靠着大理石屏风扑扇发呆。忽然有凉风夹杂着雨味灌入室内,惊雷从天边炸裂,山雨欲来。
菱蓁匆匆进来:“陛下看了战报,命夤夜记档开宫门,召端王等入宫。”思卿听了豁然转身问,“前方有败仗?”
菱蓁道:“是……听说是……嘉国公。”
缂丝扇子跌落于地,思卿坐回窗下的圈椅里,良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