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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往事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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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萧绎同思卿从南山芷园返回城内南内,萧绎到太清楼上翻找一阵,拿出几个箱笼给思卿瞧。思卿打开一看尽是龙眼大的南珠、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一类的好东西,萧绎道:“着原是我母亲给老六留的嫁妆。”又指着几个空匣子道,“老四和老五也有,她们出嫁都陪了去。”

思卿道:“收拾起来,午后一并带去。”

午后萧绎和思卿带了几个侍从往银杏巷去,到巷口一打听遍问到了最里头一家就是顾衡家。这巷子很寥落,只有巷子口还有两家住户,中间都荒废了,顾梁汾家藏在巷子深处,不免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思卿去敲门,半晌有个才留了头的小丫鬟走出来开门问:“你们找谁?”

思卿笑道:“这儿是不是顾衡顾先生家?他在家不在家?你叫他出来,便知道了。”

“我们家先生外头去了,奶奶在,你等着,我去告说奶奶。”那小丫鬟蹦蹦跳跳进去了,片刻后颜陌溦拾裙走出来,看见萧绎夫妇草草见礼,勉强笑了笑道:“梁汾出去了。”却没有让萧绎进门的意思。

思卿见此道:“他既不在,我就去瞧瞧江家姊姊。你们说话罢。”说着向颜陌溦一笑,转身便走了。后面跟着的程瀛洲思量了片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了上去。

这下顾宅门口只剩下萧绎和颜陌溦并颜陌溦的小丫鬟,颜陌溦只好道:“地方鄙陋,只恐使三哥折节。”

萧绎抬脚就进,并让丫鬟把东西也拿了进去。进门打量着小小的两进院落,轻声问:“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陌溦竟然不答话,抱臂淡淡道:“皇祖母怎么死的?”

萧绎叹了口气,“生病,夜不能寐,年纪大了,又熬不住,就没了。”

颜陌溦道:“这几年真是去了不好故人。五姐姐不必说了,怀个孩儿就是鬼门关上走一走。何家姊姊好端端的,熙宁十二年怎么就忽然没了?”

萧绎听了面色忽然大变。

思卿往外走,程瀛洲亦步亦趋跟着,思卿回头道:“我不问你从前上阳郡的旧事,你紧张什么?”程瀛洲还没答话,顾梁汾迎头走进来,看见思卿笑道,“什么风把贵客吹来了?”

思卿便对程瀛洲道:“他们兄妹有话说,我们兄妹也有话说。”

程瀛洲会意,带人退到外围布岗。顾梁汾揣测程瀛洲身份不低,便和他见礼,十分客气地目送他退开。

“你怎么来了?你究竟闹些什么?想气死傅伯伯是不是?你既然在帝京,武老伯也在,你又不是不知道,告诉武老伯一声能怎么着?”待程瀛洲走远,顾梁汾立时变换了笑脸。

程瀛洲的耳力实在是好,隔的老远还是听见了。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敢这么和思卿说话,不觉好奇,忍不住张望。

思卿没好气道:“我是被诓回来诓回来的。那时节独我在家里,我那便宜老子让我胞兄找到我,骗我说他快死了,叫我回帝京看看。我心一软就答应了。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老子为了诓我回去,连我胞兄都骗了。我们两个以为他快死了,紧赶慢赶回帝京,结果人家好好儿的,吃酒看戏样样来得。”

“那你也该留个信儿,你知不知道傅伯伯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我留了信的,叫叶家人弄没了,也不能怪我不是?”

“那你到了帝京就不能告诉武老伯一声?你别打量我不知道,贵府的亲家一直都跟武家伯父有往来。”顾梁汾越说越气。

思卿沉默了片刻说:“我告诉你也不打紧。我那便宜老子说他手里有傅伯伯当年和余允和沾边的证据,威胁我说若是我再寻你们,他就要让傅伯伯不得安生,我能怎么办?”

顾梁汾听了仍然追问:“你那位生父不是死了么?”

思卿听了差点儿被噎死:“是,是死了,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和江家那位姊姊摊了牌的。”

“你跟她摊牌有什么用?她不敢告诉武老伯,定然是你不让她说。”

程瀛洲眼皮一阵乱跳,心想思卿大抵要发怒,谁知道思卿竟然好脾气解释说:“你们都和傅伯伯断了音讯,我告诉武老伯了又有什么用?再说了,老爷子死是死了,可是我还没闹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傅伯伯和余允和沾边的证据,怎敢冒冒失失行事?而且我自己先前一身官司,挨谁谁倒霉,找武老伯做什么?找你做什么?今儿我的事你也不能告诉武老伯。哪一日我了了旧事,自然告诉武老伯,你可别多口。”

顾梁汾听了还是抬杠道:“合着理都是你占了?”

思卿毫不示弱:“那倒也不是,这不,巧得很,你怎么娶了一‘死’人?合着我出来认你,好让众人都知道你有这段机缘是不是?”

顾梁汾恼道:“你不能好好说话?张口闭口死啊活啊的。”

“今儿这个‘死’字可是你先说的,理倒是你占了。看这情形,靖国公的家事你是都知道的,那嫂子的引子又是怎么回事?你娶嫂子傅伯伯看来不知道,那武老伯知不知道嫂子的事?”

顾梁汾低声道:“你以为她当年回了原籍族里能容她?她姨娘带着她外面讨生活,族里以为她们没了就没再管。她的引子自然是假的,不过后来她姨娘没了,这事情再没人知道了。我们自然也不会告诉武老伯,便是傅伯伯我们也不打算告诉的。如你所说,颜家的姑娘早没了,她只是你嫂子罢了。”说着就让思卿家里坐。

思卿拦住道:“他们兄妹有话说,还是不要掺和为上。”

顾梁汾这才反应过来,“那一位也来了?”

“要不我能站着儿和你说上两车话?”

顾梁汾“哦”了一声,思卿又说,“她三哥好脾性,你自不必担心。况他们必然说些我并不想知道的旧事,你很好奇么?”

“我好奇什么?只是为了娘家旧事,陌溦是有心结的,只怕三言两语说不开。”顾梁汾忽然打量着思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在帝京还习惯么?”

思卿想了想只说:“我们哥儿都快三岁了,什么习惯不习惯,不习惯也都习惯了。”

顾梁汾道:“你和从前不同了。我先前偶遇你胞兄,看你俩长得实在像,就居心不良和你胞兄论交。你别说,真是越看越觉得你们两个长得像。”

思卿冷笑:“瞧你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难道不是早就猜出我的身世了,做出今天的样子给谁看?”

原来他们兄妹两个自小爱斗口,傅临川从不管束,两个人斗着斗着都练就了好口才,程瀛洲听得在一边连连扶额。

顾梁汾没理会思卿强词夺理,只说:“先时听说你嫡亲嫂子没了,陌溦倒是哭了一场。我回京来,叶家已出了殡,我也没去瞧兰成。”

思卿道:“沈家瞎了眼,好好的姑娘非嫁进叶家来。叶家从门口的石头狮子到后头的水塘都是浑透了的。”

顾梁汾一听这话风便明白思卿未曾原谅她的叶家,于是不说话了。

萧绎和颜陌溦的谈话显然没有顾梁汾兄妹那般轻松,小丫鬟上来上茶,颜陌溦道:“玉棠,你去看看前儿蒸的点心还有没有?”

待小丫鬟退下,萧绎刚要说话,颜陌溦就道:“她打小跟我长大的,无妨。”

萧绎点了点头,忍不住四下打量。见内中三间屋子没有隔断,当中放着梨花大案,堆满了各色书和卷轴。墙上悬着一幅秋浦芙蓉图,窗格都用藕色纱糊了。东边当着一架小小的缂丝屏风,挡住了木阶,前头是紫檀架子,养了一盆兰花,可惜不是花期,叶子倒是油绿油绿的。

“三哥,”颜陌溦口气依旧淡淡的,“那日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和你说话。我仔细想了,近几年竟是我过得最舒坦的几年,不为别的,只为不用瞻前顾后、处处小心。想来这些年三哥很也不易,才有了今日的光景,从前的事情,也该徐徐图之才是。”

萧绎听了却没说话。

“我倒是想问问,四姊还好么?”颜陌溦忽然道。

萧绎很是意外:“她很好。”

谁知颜陌溦叹气:“这倒是奇了怪了,这些故人里,五姐姐那般好的人儿,说没就没了。她倒好好的。”

萧绎仍没答话。

“这位叶家嫂嫂不知道她的事?”颜陌溦问,“三哥,不是我说嘴,正经人家长大的姑娘,有父兄护持,再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的,你该好好对人家才是,做什么要瞒着她?”

萧绎勉强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她知道了徒增烦恼,我自有主张。”又说,“看你过得好,我便安心些。沅西娶了夫人,你应当听说了罢?她夫人……”

“我的事情,自打我姨娘没了,原只有梁汾知道。现在又多了你和这位嫂嫂知道。我和梁汾商量过,譬如我已经死了,谁都不要告诉,沈大哥的新夫人我没见过,她并不知道我的事。”

萧绎点头道:“很是。沅西南去了,等他回来再说罢。”

“三哥果然为了我好,便也当我死了的好。我来京不久,过几日梁汾南去贩货,我也跟去,就不在京里住了。说起来,我还没去过南边。”颜陌溦见玉棠端了点心来,起身接过放在案头上,“姑母留给我的东西,我收下了,多谢三哥。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为上。”

玉棠忽然插口说:“我在门首看见先生回来了,和那位夫人正说话儿呢。”

颜陌溦自觉和萧绎已经无话可说,于是说:“那快请他们进来说话。”

顾衡兄妹进来众人不免又叙礼,因问起年岁,思卿同颜陌溦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生,思卿笑道:“叫嫂子叫得冲了,可分不出来。年岁也一样,那直接唤名字好了。”

原来顾宅后面新盖了两间小敞厅,顾梁汾进来就引众人到厅里坐。思卿见小花园里的蔷薇开得正炽,香气宜人,红霞一般,于是道:“这里好,不用焚香,花香就把人薰醉了。”

颜陌溦道:“前几天梁汾还说,过几天天气就热起来了,看着红艳艳的园子更觉得热,想要拔了都种上竹子。”

思卿道:“这里地势低,种上竹子湿气太重了。”

颜陌溦道:“过不了几日就南去了,我也不叫他折腾。”

因一时无话,思卿就寻了理由同萧绎辞出来,只有顾梁汾送到门首,颜陌溦独自回房大哭了一场。

顾梁汾送了他二人回来,拴上门,听得一阵脚步声远去,知道是跟着萧绎夫妇布防的侍从都从宅子四周退了出去。他进了内间,见颜陌溦泪痕犹在,待要安慰几句,颜陌溦却揩了泪道:“把话说开了,也算了了我的心事。”

顾梁汾点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颜陌溦道:“我揣度他藏了十车心事,也不能告说于人,只盼他对你妹妹好也就罢了。”

顾梁汾问:“这是怎么说?”

颜陌溦道:“你不是大家出来的,哪里知道那里头的暗事。”

“你说起这个,”顾梁汾回想着思卿的话道,“听起来思卿和她父亲很不对付。”

颜陌溦虽然想要尽快离开帝京,顾梁汾却在京中又有事耽搁,春上他二人没能去南边。是年夏天一入夏就极热,日日有中暑的人,双花绿豆都紧俏起来。颜陌溦体弱,顾梁汾便和她商议过段时间再南去不迟。

这日太热,热到难以入眠,何适之府的下人早早就起来开门,拿掉门闩,门却自己被顶开了,紧接着一具尸首仰卧进来,吓得这下人哇哇大叫。何适之的独子在附近小楼上被吵醒,老大不耐烦,一把拥开长窗吼道:“妈的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那下人仰头道:“大、大、大爷,有死人靠在咱们府门上。”

何家公子一听怒从胆边生,一面穿衣服一面吼:“丫头都死绝了?还不来服侍你主子我穿衣?”侍女们连忙一拥而入,“谁他妈活够了把死人摆老子府门口?还不快去禀报老爷?”

围观的下人们两忙去禀报何适之。

何适之赶来时尸首已经被抬进府门内,何适之与他的亲信幕僚一看,不禁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何适之面如金纸,何家公子道:“谁他妈干的这缺德事,看我不……”

“住口!”何适之断喝,“滚!”

何家公子怕父亲,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

何适之吩咐:“好好收殓了吧,说不定是谁家没钱收殓所以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咱们府上积点德,别传出什么闲话去。”说完拉着幕僚往西花园水面上的六角亭里说话。

幕僚劈面道:“这是放在叶……”

何适之道:“千万注意别再惹什么乱子了。”

幕僚道:“叶相的死,确实不是咱们致使的,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把……”

何适之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小心为上。”

这厢顾梁汾一面打点离京事宜,一面顶着酷暑把在乙仲巷口的酒楼开了市,交托给伙计。顾梁汾自定居帝京以来,生意上的事受世交武振英的扶持,他本人又与一众孤山社出身的官吏诗酒唱和,在帝京也算风生水起。

这日酒楼鸣炮后门口宾客如云,把整条巷子塞得满满当当。酒楼雅间内焚着名香,珠帘下是紫檀螺钿圆桌。山石盆景、名家字画点缀其间,足见主人风雅。

壁上所悬字画大都是今日来捧场的名士所赠,正中一幅是新任户部尚书徐文长所书的,内容是:十年辛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

顾梁汾在大堂草草招呼一声,走上楼来雅间内陪这几位山左大佬。还没进到里间,却在珠帘外被徐文长拉住。

“顾老弟,傅老先生近来可好?”

顾梁汾相当谨慎,只答:“傅世伯云游四海,好些年没音信了。”

徐文长点点头,又道:“老弟在帝京的生意固然兴旺,可你就真打算弃文从商?”

顾梁汾的授业恩师傅临川本系江左名士,与徐文长的老师和岳家也算世交。顾梁汾进京后,徐文长与之攀起这份交情来,几度提出引顾梁汾为西席,顾梁汾却始终不肯松口答应。

顾梁汾斜倚廊柱,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神态,抱臂微笑,随身携带的长剑剑柄正好挡在了他和徐文长之间。

“徐兄没听过一句话,叫做‘看破的,遁入商门;痴惘的,送了性命’?”

徐文长顿时变色。

顾梁汾伸头看了看内间众人正在联诗,复对徐文长道:“前儿发现了徐熙的画,我想着这画配府上新盖的小敞厅正宜。让他们先喝,徐兄随我去看看画如何?”

徐文长勉强道:“明儿我府上有宴,老弟可得来。”

顾梁汾笑道:“嫂夫人过寿,自当相贺。”

徐夫人过寿,也下帖子请了江枫。江枫虽然一向不喜欢应付这些事,却又不好太特立独行,于是也备了贺礼过徐府去。谁知路上车子忽然停了,半天不动。

“这是怎么了?”

跟车的小厮回禀道:“前面好像有集,堵在街口了。”

江枫道:“那咱们绕瓦子街好了。”

瓦子街是帝京一处风月聚集之地,白天人少些,唯有街口上的藏春楼门户洞开,彩旗飘扬。丝竹之声隐约入耳,迎来送往的姑娘都穿薄纱衫儿,娇声婉转。门口的楹联是“白纸糊窗堪听雪,红炉着火别藏春”。

江枫笑:“好雅驯的楹联。”便把帘子放了下来。花影却好奇,又掀起帘子往外瞧。

“太太您瞧,那不是何大少爷吗?怎么穿成这个模样?”

江枫掀帘子一看,何适之的幺子穿着梅红直缀、银红薄纱褙子,带金梁冠子、束玉版带,站在藏春楼的牌匾下面,正揽着一位绿衣美人调笑。

江枫把帘子一摔,笑:“听承平伯夫人说,何相前头两位公子都没养住,只这一个幺子,独宠他些也是人之常情。”

花影却呸道:“看他那轻薄浪荡的样子,粉抹得比姑娘们还厚,点那么红的口脂,妖里妖气的。”

那跟车的小厮绕舌说:“戏文里顺,昔日有檀郎涂粉,今日何大公子想要效仿——只可惜他是个泥猴脱胎的底子,怎么抹都是不能入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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