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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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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是整座偃城最高的建筑,它总共有三层,底层议政,二层起居,三层宴乐。此时,东夷王皋陶正立于瀛台的最高层,凭栏远眺,只见四境之内早已是银装素裹。

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两个时辰,现在已渐渐停息,司天官刚刚前来禀报,积雪七寸,王城之内牲畜冻死仅十余,皆为幼崽。

这次是风夹雪,来得猛,去得也快。转眼之间,阴云消散,日光乍现,射出万道金光,大王不由得微闭起双目,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自称菀娘的飞头撩。

据医官检验,其齿无毒,即便伯益不出手,被它咬中也无非是皮肉之伤,并不致命,而她自己却似乎抱有必死之志,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刺王杀驾是何等大事,需要极周密的安排,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办到,然而大理追查同党却一无所获,这也令人匪夷所思。

据梓嫣阁主事鸭母交代,菀娘当日只身来到偃城,衣衫褴褛,自称异域石匠之女,家遭突变,父母双亡,请求入籍卖艺,以养其身。鸨母起初担心她是哪个官宦的妾室出逃,后来见无人追查,才相信她。孰料,正当菀娘艳冠王城之时,却突然奸细案发。

“异域石匠,南方蛮民,家遭突变,”皋陶王心念一动,沉吟道,“难道真的与那件事有关?”

“大王。”正当皋陶王凝眉思虑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轻声呼唤,他回头一看,王后姑莱手拿一件大氅,正站在五步远的地方。

王后走上前,将大氅披在他身上,说:“天寒地冻,大王要注意身体。”大王回过身,握住王后的手,说:“让王后劳心了。手这般冷,何时来的?”

皋陶王与王后大婚十七载,虽然她已不是当年的標梅佳人,但他对她的伉俪深情却有增无减,愈来愈浓。他时常感谢上苍,送给自己一个这样好的女人。

王后的纤纤玉手,被王上厚实的大手包裹着,感到一股暖流袭遍全身,微微一笑,道:“姑莱担心扰了大王思绪,所以刚才没敢惊动。大王可是为虫落氏一事忧心?”

皋陶王没有回答,将王后的手松开,问道:“伯益现在如何?”

王后盈盈一拜,道:“多谢大王挂心,伯益已经苏醒,太医说他并无大碍,休息两天便可恢复。”

大王点头道:“没事就好,今日多亏有他。有功必赏,王后看赏他些什么好呢?”

王后说:“大王,姞莱认为伯益不该赏。”

皋陶颇有些诧异,忙问:“王后平日最疼伯益,今日却要为他辞赏,不知为何?”

王后说:“伯益为大王之子,大王对他有生养之恩,人子替父拒敌分忧为孝,孝乃天道,普天下焉有以行孝而请赏之理?”

皋陶王听罢哈哈大笑,将手搭在王后肩上,道:“王后说得有理,孝乃天道,不过以孝论赏却是王道,我东夷以赏刑治国,赏孝则孝行天下,诛不孝则不孝绝迹啊。”

王后盈盈拜倒在地,说道:“大王英明,是姑莱愚钝了。”

皋陶王将王后扶起,道:“记得你曾说过,伯益很喜欢天狼与摇光,这次就赏给他吧。”

王后闻言微微有些不悦。天狼和摇光是大王拳养的两条猎犬,虽然也很珍贵,但却是游猎之兽,以玩物做赏赐,明显是不重视。记得公子费弱冠大典时,大王可将自己心爱的坐骑独角兽赐给了他。

“我代伯益谢大王赏。大王,伯益已至舞象之年,是否可以让他历练一下了?我记得费儿在舞象之年已经带兵,而大王则已打过十余次胜仗了。”王后显然想趁机为儿子求个官职。

大王想了想,又走到栏边,望着白茫茫的一片大好河山,道:“伯益体弱,还是再等等吧。”

王后不便再强求,否则引得大王动怒反而不美,她走到大王身边,道:“大王是在担心费儿吧?照理说,赴平阳的使团也该回来了。”

皋陶王道:“是啊,不过这大雪一来,可能会延误两日,我已让太尉派人出城迎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或许,我真的不该在此时派费儿前往平阳。”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王后安慰道:“尧王禅位,大舜王做了天下共主,娥皇、女英两位夫人便是华胥王后,有两位亲姨母在,费儿定能平安归来。”

公子费的生母名为握登,为尧王长女,是娥皇、女英的姐姐,公子费三岁时她因病而亡。后来,皋陶王续娶有仍氏大首领尹殷之女姑莱,生下了伯益与女娇。

皋陶王轻声说:“但愿如此吧。”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改朝换代多变数,岂是两名女子所能左右的。一千年来,东夷与华胥有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

一千多年前,东夷与华胥大战于涿鹿之野,东夷王蚩尤被黄帝诛杀,九黎族迁往南方,与南蛮杂居,而东夷其他部族皆臣服华胥,奉黄帝为天下共主。黄帝升天后数十年,又有东夷部族叛乱。千年以来,东夷与华胥分分合合,争战不休。这些年,华胥国尧王式微,涂山氏趁势崛起,统一东夷各部,建立了东夷国,定都偃城。

皋陶王虽然依旧向华胥称臣,但两国的形势已大不相同了。尤其是尧王升天,虞舜继位以后,尧王之子丹朱不甘王位旁落,带领旧部遗族向南迁移,又大大削弱了华胥国的实力。丹朱部族打败了汉水流域的苗王,建立起三苗国,定都龙城,自称丹王。

眼下,舜王与丹王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皋陶王派公子费前往平阳探察详情。他原以为东夷可以保持中立,坐山观虎斗,届时可收渔翁之利。然而,今日之事让他意识到,东夷已被卷进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当中。

“启禀大王,长大夫子献在外求见。”正在这时,有金甲武士前来禀报。大王看着姑菜主后,问:“王后不妨猜猜看,子献此时前来所为何事?”王后答:“当是来向大王请罪的。”

姑莱王后的推测合情合理,由于大理子献的疏忽,未能事先明察刺客真相,导致皋陶王险遭不测,虽然大王当下没有治罪子献,但此事不可能不追究,倒不如先来自行请罪,以求得较轻的责罚。

大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摇头说:“你不了解你这位堂兄,他是不会在为自己减轻罪责这种事上动心思的,他此来必是有所发现。”说罢,大王扭头对金甲武士道:“叫他进来吧。”

武士转身离去,没过多久子献走了进来,跪倒在地行叩拜礼。

“长大夫见孤所为何事啊?”大王坐在高台上,俯视子献。王后在旁侍坐。

子献俯身道:“大王,我认为朝中有内贼。”

皋陶王闻言,向王后会心一笑,问:“长大夫何出此言?”

子献答:“启禀大王,今日这事成行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前不久宫中出了犬戎奸细案,然而此事为国之机密,所知之人甚少,犬戎奸细也已死在狱中,那飞头撩作为一名妓馆优人如何得知?想来必定有内贼指引。”

大王不置可否,侧身间:“王后以为如何?”

王后道:“天下无秘事,所谓机密左不过是当事人自我慰藉罢了,既然犬戎奸细能够进入宫中,还有什么机密不会被泄露出去呢?况且,青楼花

馆,不正是各种消息散播之所吗?所以,长大夫所说并非实情。”

大王说道:“子献,你都听到了吗?”

“可是……”长大夫子献还欲辩白,却被皋陶王摆手打断,道:“罢了,太祝已经确认过了,飞头撩的牙上没有毒,所以她并非想要取我性命。”说到这里,他突然高声道:“子献,你可知罪?”

长大夫急忙扑拜在地,朗声道:“臣愿领罪!

大王点点头,说:“很好,那就罚你一年的俸禄,革去大理之职,暂留长大夫爵位,专心给公子伯益讲书吧。”

“大王!”姑莱王后失声叫了出来。

皋陶王看着妻子,问道:“王后觉得处罚太重了吗?”

在东夷国,大夫不用肉刑,皋陶王今日对子献的处罚确实过重了,这相当于断送了他的政治生命。作为东夷望族,有仍氏在朝中曾经非常显赫,但近年来却不断被以各种理由去官削爵,身居高位的就只剩下子献了,如今连他也被革职,伯益就没有任何政治依靠了。

“不,大王如此处罚,自有道理。”姑莱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伏跪在地。

“那就好,你们都下去吧,孤有些乏了。”皋陶王不自觉地捏了捏眉心。

纤羽轩中,女娇正缠着伯益讲他挺枪刺飞头的英勇事迹。显然,如此精彩的一幕被错过,太令她感到遗憾了。

“伯益,你再仔细想想,那女人的头是怎样飞起来的?她咬到你的手了吗?你怎知道将生变故,事先从金甲武士手里抢过一杆长枪?”

“啊——”一连串的提问让伯益不胜其烦,捂着耳朵猛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女娇,求求你别再问了好不好?”

这时,站在一旁的吉光试图替公子解围,说道:“公主,你还是赶快回凌霜阁吧,否则被大王发现你在禁足期间私自跑出来,处罚会更严厉的。”

公主白了吉光一眼,撇嘴道:“哼,小巫祝,你懂什么!兄长抱恙,小妹前来探视,正说明兄妹情深,父王怎会怪罪?”由于是太祝幼子的关系,她一向称吉光为小巫祝。

伯益面色憔悴,苦笑道:“难得啊,女娇,托那飞头撩的福,我终于做了一回兄长。”

这时,伯益脑海中又浮现了理苑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看到艳女飞头冲上半空,露出森森白牙,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丢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既惊恐又绝望。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却仿佛已经在黑暗中度过了一千年。当他努力地恢复知觉时,发现手中不知何时握有一把长枪,那女人头就穿在长枪上,已经快要触到手了,他急忙将长枪丢在地上,这时便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问:“伯益,伤到没有?”后来他才想起,那应该是父王的声音。他看着地上的女人头,眼前又是一黑,便晕了过去,等再睁开眼,已经身在碧霞宫。

伯益隐约感到,理苑飞头之事与昨夜的噩梦有着某种关联,但究竟有何关联,却又无法解释。虽然已经答应母后,不将梦境告诉任何人,但飞头的真实出现,促使他必须要和吉光商量。可女娇一直在此纠缠,让他没有机会开口,得想个办法叫她离开。

正在这时,女娇的贴身侍女急匆匆跑进来,低声道:“公主快走,老乌山来了。”

乌山是负责华陶王起居的家老,大王对他非常信任,一应内务都委托他办理。此时,他来到纤羽轩,必定是奉了大王之命来查公主行踪的。于是,女娇再也顾不得兄妹情深,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然而,女娇公主这次却猜错了,老乌山是来给伯益送赏赐的。公主的身影刚一消失,乌山便牵着两只猎犬进入了纤羽轩。他是一个和蔼的老头,鼻塌嘴阔,眉粗目长,脸上时时挂着笑意。

“伯益,伯益,老乌山给你把天狼和摇光送来了。”家老走进屋来,看到吉光也在,知道他是公子的伴读,便吩咐道,“吉光,这两只猎犬是大王赏给你家公子的,你以后可要帮公子好好照顾它们。”

吉光从家老手中接过犬索,乌山又询问了伯益的身体情况,这才离去。家老一走,伯益立即从榻上坐起,赤足下地,将猎犬身上的铜锁除了,这个抱一抱,那个搂一搂,高兴得不亦乐乎。两只猎犬好像跟他也很亲热,不停地在他身上蹭。

吉光站在一旁看着,既感到诧异,又有些嫉妒,说道:“伯益,小心你的身体……”

伯益这才坐回木榻,说:“我本来就没事,不必担心。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起的那两只通人语的猎犬吗?”

吉光眼睛一亮,问道:“就是它们吗?”

吉光面前这两只猎犬,虽也称得上强壮,但体型在众多猎犬中只能算中等,毛色以灰黄为主,背上杂有黑色硬毛,前胸有一小片白毛,单从毛色来看,简直应该归入下等。但是,如果它们能通人语,就不一样。这种犬被称为天犬,是狼人的分支。

这时,两只猎犬都蹲坐在地上,侧头看着吉光。它们两个极其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其中一只耳朵上有一小块白毛,另一只尾巴上有一小块白毛。

“没错,就是它们,”伯益道,“你猜猜看,哪一只是天狼,哪一只是摇光?”

吉光指着耳朵上有白毛的那只:“它是天狼,对不对?”

还没等伯益回答,白耳猎犬便默默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好似赞许一般。吉光大感诧异,问道:“它们真能听懂人语吗?”

伯益挠了挠耳朵,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这事以后再说,眼下我有要事与你商量。天狼、摇光,你们去轩外守着。”

两只天犬离开后,公子伯益将昨夜噩梦与理苑奇遇向吉光和盘托出。“吉光,你说我昨夜的梦是否预言了今天的飞头撩事件?”伯益问道。吉光想了想,道:“我也无法确定,不过我觉得你的梦可能预言了更重要的事,而不仅仅是飞头撩事件。”

吉光体形瘦小,虽然与伯益同年,却足足矮了半头。他的上嘴唇有个豁口,露出两颗大板牙,说起话来好像兔子在吃草。

“那它究竟预言了什么呢?”伯益迫不及待地问道。

吉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家父。”

“不行,如让太祝大人知晓,那么父王和母后定然都会知道,我曾答应过母后,此事不告诉任何人。”公子伯益急忙阻止。

吉光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伯益答应母亲不告诉任何人,但如今却告诉了他这样的情谊确实很难不令人感动。

感动之余,吉光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挠了挠头,道:“除了家父,还有一人能解梦,而且不用担心他会告知别人。只是今天太晚了,明日我就带你去找他。”

此时天光已逝,宫女们已经燃起了铜盏。微弱的灯焰照向吉光的面旁,显出一片赤红脸色,他的眼睛响响放着异样的光彩。

“不行,我一刻也不能等,咱们现在就去。”伯益说。今天母后已经来过两次纤羽轩,他料定她不会再来了。

“可是,那人住在海神庙,想要见他就得出王宫,不如我自己去问,回来再向你禀报。”吉光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虽然年幼,却知道私自带伯益离开宫城,万一被人发现,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吉光的办法原本是可行的,但伯益听说那人住在海神庙,不禁对他产生了兴趣,问道:“那人是庙祝吗?

吉光摇摇头,道:“不,他是一个被家父囚禁的人,不过家父对他很尊敬,称他为风大师,每当遇到疑难之事便向他求教。家父让我每天给他送餐,所以相识。

居然比太祝奚仲还厉害,而且还被囚禁,这是什么缘故?听吉光这样说,伯益更加想见一见这位风大师,便道:“吉光,你现在就带我去,我要亲自向这位风大师求教。”

吉光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此事本是他父亲严厉告诫不许外传的,只因伯益违背母命将秘事告诉了他,感动之余才脱口而出的,此时想要收回已经不可能了。

吉光禁不住伯益再三请求,只好答应了他。为了不被发现,他让伯益扮成一名宫中小侍从。吉光见伯益穿着侍从的服装从屋里走出来,扑哧一笑,道:“公子,你可是全天下最俊俏的小侍从了。”

“少废话,快走吧。”伯益推着吉光出了纤羽轩,通过朱雀大道,低头急匆匆地出了宫城正门——太安门。吉光作为公子伴读,经常出入宫门,与守门卫士都是极相熟的,所以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大街上积雪未除,踩上去嘎吱作响,有的地方甚至没过小腿。两人出

宫门之后,深一脚浅一脚,先向东走,然后折而向北,没过多久便来到了海神殿。

海神殿中供奉的是海神禺虢。据传说,围虢乃黄帝之子,人面鸟身,头生黄蛇,脚踏黄龙,受封于东海。由于东夷毗邻东海,百姓又多以渔业为生,因此在王城内建了一座禺虢神庙,以供渔民祭祀。

此时天色已黑,庙门虚掩,透过门缝看到正殿中有灯光晃动,好像庙祝正在做晚祷。平日吉光常来此庙,所以轻车熟路,他推开庙门,带着伯益走了进去。

进入神庙,吉光并未去正殿,而是直奔偏殿。偏殿落了锁,里面一片漆黑,显然没有人。吉光从身上掏出钥匙,将锁打开。

“你怎会有海神庙的钥匙?”伯益的话刚一出口,突然想起吉光说过给风大师送饭的事来。

“嘘,别说话。”吉光急忙打断他,轻轻将门推开,低声道,“进来。”伯益跟随吉光踏入偏殿门,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犹如进了无底深渊,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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